“嗯，很聪明。”卡尔点头。他颇有种已经成了协会正式调解员的错觉，现在刚刚认识的怪物正在对他敞开心扉呢。

“可是，渐渐我混乱了，没办法再计数。太多太多了。我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凌乱，我数不清楚了，或者说，数字多得再也没办法数清楚……”

“有时是会这样，”卡尔说，“我听说太过年老的血族也会忘记很多事，还会改变性格什么的。因为人的精神承受不了那么多情感和记忆，人类的一辈子充其量一百多年，那还够用，血族在几百年时也够用，但是上千年就不好说了……我猜，不会有上万年的血族吧？要是有，他一定是原始人……”

怪物似乎根本没有注意他的调侃，而是轻轻上前一步，俯视着他：“这么说，你我有挺多的共同点。”

“也许是，呃，我们不继续走吗？”卡尔眼前怪物的体型太巨大，太有压迫感。

“我爱过人类，而他们憎恨我，后来他们死了。”怪物说。

卡尔有点搞不懂他的思维，话题也太跳跃了。“他们死了，是因为他们恨你……所以谋害你？被你杀了？”

“不，”怪物苦笑着摇头，他有兽人般的短獠牙，笑起来其实有点恐怖，“我没有杀他。因为我很爱他。他是……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他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嗯，人类总会有病痛。”卡尔点点头。

“我想和对我友善的人在一起，这样就不那么孤独了。”怪物手臂动了一下，正好握住卡尔抚着他小臂的手。卡尔吓了一跳，怪物的手掌很大，足以包覆他的手和手腕，突然的动作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我还希望，对我友善的人能够不会死去，这样我就不会再忘记他。”

这句话让卡尔浑身一抖。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怪物突然猛推他，把他按在树干上。

血族的反应很快，他趁怪物没来得及用太大力气，迅速用爆发力挣脱了钳制，矮下身体想从怪物身边溜开。

身后一股爆发的冲击将他掀倒在地。一天前才受过重伤，仅仅靠野兽血液回复行动力的卡尔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力气。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尖锐的疼痛从后背直刺进前胸。

他连叫都叫不出来。一把尖锐的木锥穿过他的胸膛，将他整个钉在地上。

那东西并从心脏中心穿过，但也刺中了心脏侧面，血族被利器穿心后会完全无法动弹，甚至失去意识，偏偏卡尔身上的木锥并没准确对穿心脏，所以他动不了，说不出话，又完全清醒。

卡尔趴在地上，才发现前方有一颗颗珍珠状的银球，按照一定规律分布在草丛中。

他认得它们，这是用来做防护警报的，效果就像红外线报警器……他见过丽萨使用它们……

也许丽萨和卡萝琳就在前面不远处休息，而怪物比卡尔更早地发现了这一点。

卡尔努力张开嘴，却叫不出来。怪物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咧开嘴微笑，然后拔出弯刀，向可能有人类驻扎的方向无声潜行。

76.    枯井之心

有个童话叫《枯井公主》。

从前有个国王，他想得到金山和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堡。恶魔告诉他，如果你想得到那些，你的女儿将一出生就成为邪恶的魔女。即使如此，国王仍然同意了，他得到了金山和最美的城堡，同时他的王后生下女儿，女儿将成为魔女。

国王把魔女公主关在枯井里，从此不再过问，只有王后偶尔还会去探望她。

公主哭着问：妈妈，带我上去吧，我将给你镶满钻石的礼服，让你成为世上最美丽的女人。王后起初还很心疼她，听到这里却害怕了。她跑回去，再也没有出现。

就像“所罗门王瓶中的妖魔”一样，公主被困在枯井中五百年。一天，邻国的王子路过枯井，发现有个美丽的少女在里面哭泣，他放下去绳子，打算救她上来。他问公主：如果我把你拉上来，你愿意怎么报答我？

公主感谢地说：我要给你满满一马车财宝，还要当你忠实的妻子。王子同意了，可是绳子刚拉到一半，他吓了一跳，因为他还没把公主拉上来，身边却已经出现了满满一马车的金银财宝。他惊叫：你是个魔女，我不能救你上来。

王子割断了绳子，让公主落回井底。公主哭喊着，王子却带着马车里的财宝离开了。

公主又在枯井里度过了五百年，一天，游历四海的骑士路过枯井，发现了枯井里的公主。他对公主说：美丽的姑娘，我可以救你上来。公主说：我可以给你满满一宫殿的财宝，让你当个国王，让你长生不老，还愿意嫁给你做妻子。骑士拒绝了她的许诺：我愿意救你上来，让你自由，除此外我什么都不要。

绳子拉到井边，他对公主伸出手。当公主碰到他时，她用力将他抓住，两人一起跌入了枯井下。

“我使父亲得到金山，父亲囚禁了我；我让母亲成为最美的女人，母亲抛弃了我；我愿意永远对王子忠诚，王子却仇恨我。我许诺你财宝、帮你做国王、愿意嫁给你、让你长生不老，可是你却都不要。你一定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请永远留在枯井中，和我生活在一起吧。”

（注1）

童话的结尾一如既往，公主和她所爱的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这个童话几乎没能流传下来。没有文学大师去收录、美化它，没有人把它加入故事集，只有一些小地方的冷门抄本里还能找到这段故事。

也许因为它作为民间故事通篇没有任何正面寓意，只有从头至尾深深的恶意。

“要是我路过这口井，我就扔手雷下去。”卡萝琳听完，得出这样的结论。

丽萨一边摆弄魔法感应指南针一边说：“你可以先让她昏过去，然后我用‘槛车’把她弄回协会。”

《枯井公主》是协会中那位魔女血裔的肌肉壮汉讲的，出自他们家族代代相传的手抄古籍。他就要调职去其他分部了，临走前请几位同事吃了法国菜，边吃饭边讲了一堆关于魔女的故事。

“说得像真有这件事似的，”卡萝琳笑起来，“我们干嘛要这么认真地分析它？”

三年过去，丽萨的无框眼镜换成了墨绿框，头发剪短过一次，从厚盘发变成了仅仅够绑个短发辫的长度。卡萝琳现在不再是西湾市年龄最小的猎人了，据说身高还长了两厘米（同事们都说根本没区别），灿烂的金发和甜美笑容倒是一如既往。

她们坐在老树拱出地表的盘根之间，裹在睡袋里整理随身物品。

“你听到什么声音吗？”卡萝琳低声说。随着卡萝琳的提示，两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专心聆听。

这地方的树林很安静，没有什么生物，只偶尔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卡萝琳打了几个手势暗号，丽萨摇头：她安放的警报法器没有被触发，也没有被破坏。

她们从睡袋里走出来，背靠背，银马刀和枪械在指边和腰间随时待命。卡萝琳感觉到视线。虽然当她观察黑暗的树丛时什么都没看到，但她就是觉得有视线游移在附近。

空气中出现一缕细微的震颤，出于猎人的直觉，卡萝琳迅速把身体向后一撞，将丽萨带倒。一枚弩矢深深插在她们身后的树干上。

紧接着，树丛中巨魔般庞大的身躯扑了出来。

枪声划破夜幕，不远处，约翰和克拉斯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辨出方向，向声音所在的地方赶过去。

即将靠近时，约翰突然察觉到草丛里有些异样，他停下脚步，缓慢靠近。

卡尔被长木锥钉在地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约翰还来不及吃惊，树林深处又是几声枪响。他低声安抚卡尔，迅速拔出木锥，卡尔艰难地抬起头，气若游丝：“先别管我……卡萝琳……”

“卡萝琳？”约翰贴过去想听得清楚点，“你找到她了？”

“她有危险……”卡尔看向刚才怪物消失的方向。

实习生血族坚定地表示自己没事，不需要照顾，要他们赶紧去支援卡萝琳。他都没来得及问跟在约翰身边的陌生人是谁。

丽萨知道，袭击者根本就不是“生物”。神圣驱魔法术或光明系古魔法都对他无效，银色马刀接触不到他，催眠或迷惑法术也毫无作用。

符合这些特点的只有魔像，构装生物。可眼前这生物能说话，袭击方式机敏，被子弹擦过时会闷哼，甚至还会在卡萝琳失手时发出窃笑……它简直是活物，而不是构装体。

尽管不知道这空间是何人创建、怪物又是何人设计，起码丽萨明白，敌人是有智慧的，和书本上的、以前她对付过的都不一样。

她试着对话，怪物却哈哈大笑。他毫不避讳地告诉她：我就是专程来杀死你们的。

“杀死我们？”丽萨准备着护盾魔法，如果实在不行就只能想办法挡住他再逃离，“我们做了什么事？”

“没什么，”怪物的回答出乎她们意料，“因为你们是丽茨贝丝和卡萝琳。”

卡萝琳丢下银芯弹枪，换上另一把普通的。她察觉到银弹对怪物没什么效果，还不如钢芯子弹。实际上，也许砍刀比枪还有用——这只生物虽然会中弹，可枪伤竟然无法阻止他继续行动，卡萝琳想，也许只有砍了他的腿才能制服他。

可是怪物太强壮了，卡萝琳觉得近距离搏斗不是好主意。

在她换弹匣时，怪物找准了机会扑过来。丽萨扔出一排粉末，念出咒语，一道半透明的壁障拦在怪物面前。她们两个趁机撤离。

令人吃惊的是，怪物不像一般的敌人那样气急败坏想要打破障壁，他似乎见过这类法术！他知道壁障有宽度限制，正在摸着透明的墙寻找终点。

绕过墙壁的一瞬间，他加快速度追过去。黑夜的丛林中，他庞大的身躯竟然迅捷如猎豹。

突然空气中响起爆裂声，几颗金属片从侧面击中他并爆出火花，火花接触空气就开始燃烧，很快就蔓延到他的毛发和全身皮肤。

击中他的是写着爆燃咒文的硬币。如果人类被大火包围，一定已经惊惧失措、性命堪忧，可怪物既没有乱跑也没有就地倒下灭火，紧紧是因为焚烧而略显迟缓。

卡萝琳毫不犹豫地折返回去，抛下枪，拔出砍刀攻击怪物的腿部。

在她这么做时，树丛中窜出一个影子，同样向怪物扑过来。

她和那道影子配合得十分完美。她砍碎怪物一侧胫骨后敏捷地跳开，另一人迅速反折怪物的手部关节，卸除他的弯刀和手弩。怪物颓然倒地。

做完这些，约翰走到卡萝琳身边。“好烫，我应该戴手套的……”他拍拍手，怪物身上的火苗也开始慢慢熄灭。

丽萨并不吃惊约翰会出现，毕竟她们给协会发过羽符。她比较意外的是那个爆燃符文：“约翰，刚才那是你做的？”据她所知，约翰不会施展这些法术。

“不是，”约翰回答时，克拉斯正从树影里走出来，“是一个……游骑兵猎人。”

克拉斯担心丽萨和卡萝琳能听出他的嗓音，所以仅仅微笑点头致意。

克拉斯暗暗赞美了一下丽萨的新眼镜，比以前那款好看，还有卡萝琳好像长高了，她怎么过了二十岁竟然还能长高……久别三年，克拉斯很想去给她们一人一个拥抱，她们也是他的朋友，曾经性命相托的同伴。但是不行，他不能让约翰以外的任何人认出自己。

卡萝琳的直觉像小动物般敏锐：“刚才我还以为看到克拉斯了……哦，我是说一位以前的同事。你们长得不像，这里太暗了我才看错的。”她对着真正的克拉斯说。

约翰看出克拉斯尽可能不想说话。他靠近两个女孩小声说：“我在森林遇到他的，这人性格有点古怪。”

“很多游骑兵猎人都这样，”卡萝琳说，“独来独往，孤僻，沉默寡言。”

克拉斯靠近怪物，观察他被烧伤的皮肤和毛发。这是个介于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东西，通俗地说就是魔像，但又不太一样。毕竟这是沙盘世界里的造物，肯定和真正的魔像不同。

不论是泥魔像、铁魔像、血肉魔像……甚至佐尔丹那样的寂静魔像，他们都没有自主思维，没有沟通能力。而这个不同。

他会轻蔑地看着别人，露出绝望的冷笑，他说：“你们……看来你们已经救了卡尔。我失败了。”

“你是谁，”约翰问，“你到底想对卡尔做什么？又为什么袭击她们？”

魔像还没回答，卡萝琳到处张望：“卡尔？卡尔那个蠢货也来了？”

“我要杀死她们，”魔像的腿骨被削断、手臂关节反折，没法再站起来，“我要他留下来。”

“逻辑呢？”卡萝琳想走上去踢他的脑袋，被丽萨一把拉住。

约翰继续问：“你是指卡尔？为什么你要袭击卡尔？”

魔像背部颤动起来，笑得很吃力：“很久很久以前，我爱过一个人，虽然我想不起来那是谁，太久了……”

人类女孩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连克拉斯都有些怀疑是魔像的语言逻辑能力出了问题。而魔像不停地说下去：“我只记得，给了我生命的人折磨我，给过我照顾的人仇恨我，每个人都厌恶我……我想和不厌恶我的人在一起。我爱他，我不相信他，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我伤害他……”

“嘿，听说过吗，”卡萝琳在丽萨耳边说，“总频繁用‘我’这个字的人通常精神比较不正常，你看他说一句话有多少个‘我’……”

“你和一具魔像讲究精神正常？”丽萨皱眉看着她。

魔像身体抽搐了几下，继续说：“后来他死了，不，他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彻彻底底消失了……我数不清过了多少天，根本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不记得他了。”

“谁？你的制造者？”约翰问。

魔像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他呼吸沉重，喉咙中滚动着颤音：“而现在，我想和卡尔在一起。他是血族，长命，对我友善。他……不会消失。”

约翰轻声问克拉斯：“你听得懂是什么意思吗？”

克拉斯摇摇头。魔像所提供的信息太破碎了，根本听不懂过去曾发生过什么。

不过，克拉斯心中也有点隐约的猜测：据英格力公司的人说，这个空间曾经是从“拟像沙盘”转为“实体沙盘”的，“拟像沙盘”中的时间流速与真实世界差别过大，那么，作为设计生物的魔像在其中究竟存在了多少年？至少几十年，甚至有可能几百、几千年？

在空间被转为“实体沙盘”后，也许魔像因此损失了记忆，或者是单纯因为过于漫长的时光而意志混乱……不管因为什么，可以确定的是，他一直在这个不会变化的世界中独活。

“现在怎么办？”丽萨打开提灯，卡萝琳忙着收拾地上乱七八糟的法器和枪支。

约翰说：“你们去帮助卡尔吧，他刚才被木锥钉住了，状态不太好。我遇到了英格力公司的人……呃，就是开发出这个空间的公司。我去找他们，让他们决定怎么处置魔像。”

他看向克拉斯，问：“游骑兵猎人先生，你可以留在这儿暂时看守这个魔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