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句玩笑也不行了?”约翰问,“我又不是认真的!”
其实约翰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认真的。毕竟,说那句话时他确实在回味昨天的接吻与拥抱。有时他确实忍不住希望能体会更多。
“反正……缔约的效果很微妙,”克拉斯揉着眉心,“在你的要求下,即使我内心有质疑,也没法用自己的意志抵抗。所以尽量别开玩笑。”
“如果我只是想提建议呢?不是要求,只是提议和询问。”
“那就用疑问句。”
与此同时,野生血族卡尔正按着额头,发出一个艰涩的疑问。
“……诸神啊,我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死了?”
卡尔身在一个洞穴内,石头上放着一盏牛眼提灯。
脑袋一跳一跳地疼,视野半天才成功聚焦,浑身像是被摔散架了一样。
实际上他确实是被摔散架了,手脚关节扭曲、好几处骨头碎裂,内脏受创。他是血族,不会因此死掉,伤处正在慢慢愈合,光是愈合过程也够他受的。
他记得,自己跟着约翰与洛山达,进入市佩伦街一座大厦的地下室。他们发现那里不太对劲,似乎下层连接着别的空间……他无意中打开一扇门,一阵白光后,他就挂在树屋外的枝头上了。
他就这么挂了十几分钟,脚下出现三五只丛林狼。起初那些东西对他有些好奇,他展露出自己的红眼睛和獠牙,狼吓得落荒而逃。
又挂了一会,他开始挣扎,终于成功地摔了下来。他晕乎乎地在树林里转悠,不禁开始担心卡萝琳。
卡萝琳很强悍,但她毕竟是个人类,和她在一起的丽萨那么柔弱,不能保护她……如果她也被挂在枝头上可怎么办?她是否也来到了这莫名其妙的世界?
卡尔着呼唤她,慢慢走出树林。月光下的原野上,草浪随着柔缓的丘陵地势起起伏伏。
他的手机大概丢在了森林里,分不出方向,看不出时间。走了很久,他看到远处有黑影在动,他像一头准备狩猎的豹子般伏低身体,借着夜色与草木的遮蔽,悄声靠近。
等靠得足够近,他发现那是一头奇特的庞大生物:像非洲野牛,但有犀牛一样的角。再靠近点,他大吃一惊,这东西竟然长着兽爪而不是蹄子!
有角的生物怎么会同时长兽爪?在卡尔感到一阵混乱的同时,野兽发现了他,向他疾冲而来。
这次,吸血鬼的威慑丝毫不起作用。他被那只生物追着一路狂奔,来到一处高崖边。他想回头看看怪物距离自己有多远,刚一转身,那东西对他直扑了上来,他一个趔趄就跌下了悬崖。
卡尔可怜就可怜在不能雾化,甚至不能变蝙蝠,他只能变成小老鼠。也许小鼠的体重能轻点,但他早就吓得六神无主,根本来不及做反应。
之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现在看来,自己真是摔得不轻,痛得连坐起来都很艰难。
他又躺了很久,思考该如何找到卡萝琳……想到的每个方案都被自己推翻了。渐渐他觉得好一点了,于是他晃悠悠地站起来,沿着石洞向外走去。
外面点着一堆篝火,上面烤着些肉类,篝火边还堆放着七零八落的尸体。卡尔看到了那些角——追逐他的怪物的角!
篝火另一侧坐着个人影,非常高大健壮,长发垂到胸口以下。
“嗨,你好?”卡尔小心翼翼地打招呼,慢慢挪过去。
那是个看不出种族的东西,穿着破破烂烂的皮裤,披着毛斗篷,胸膛和手臂上的肌肉高高隆起,颜色深浅斑驳的皮肤上挂着数不清的伤痕。
卡尔和他维持着一段距离,不敢再靠近。那个“人”抬眼看向他:“你是个吸血鬼?”
卡尔缩着肩点点头,不敢问“那你是什么”。
对方指了指旁边树枝上挂着的水袋:“不知道你饿不饿。那是野兽的血,我知道你们不能使用尸体的血,这是我趁它还活着时取的。”
卡尔本来不想用野兽的血,甚至他不能确定血是否真是在野兽活着时取出来的。可现在他脑子不算太清醒,重伤让他需要进食,毕竟他体内被摔得乱七八糟。
他伸手摘下水袋,里面的液体比人血或普通动物的血都要腥臭得多。虽然味道有些恶心,它所提供的力量倒还可以,比不上人血,但比牲畜的要强一些。
他喝了几口,靠着一块巨石坐下来,警惕地打量不远处的“人”。
凭在协会的实习经验判断,那肯定不是人,可是卡尔又看不出他是什么。还有刚才的野兽(现在这个“人”正在吃它)也是,卡尔从没见过这样的生物。
沉默令人恐惧。卡尔试着主动表现出友善:“谢谢你,是你救了我吗?你怎么知道我是血族?”
“有人教过我,”对方回答,“他们还留下了书,我可以认字。”
天哪,这不会是奥术秘盟研究出来的奇美拉吧……卡尔暗暗想。“我是卡尔,你呢?”
“我不记得名字了,”那生物的眼睛映着火光,思索了一会,“你可以叫我‘怪物’。”
“叫你‘怪物’?这也太没礼貌了……”
“没关系,只是个称号,我想不起来名字。”
卡尔又问:“你见过我的同伴吗?”
“我只见过你一个吸血鬼,人类倒是见过不少。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的同伴是什么样子?”
卡尔描述了约翰、洛山达、丽萨,着重强调了卡萝琳的特征。虽然他觉得这个怪物一定没见过卡萝琳,如果他见过,不可能不记得那么可爱的女孩。
“我可以带你去找,”怪物说,“你辨认她,我帮你指路。”
卡尔想不到他会这么热情:“真的?那就太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动身?”喝了点血后,他的伤比刚才愈合得又快了一些,现在不用扶着东西也能站得笔直,“这地方太凶险了,我真怕她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当然,她很勇敢,而且强大,但她只是普通人类,我必须找到她,确认她没事……”
“你爱她?”怪物问。
卡尔摸摸鼻子:“我确实很在意她的安危……她很美丽,性格也很吸引人,不过也不能叫爱她……毕竟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哦,那就是她不爱你了。”
这生物怎么如此一针见血……卡尔摊开手,想找个听起来帅气潇洒点的回答。
还没等他说,怪物轻轻笑起来:“我明白,我也曾经很爱某个人类。可现在我已经不记得那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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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演《钢琴师》的那个演员……
注2:第一任007……
74. 浅灰纯白
约翰隐隐觉得克拉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过,人类本来应该变得很快才对。以前父亲也这么说过:当你活过第一个百年,结识新的人类朋友时,你会渐渐觉得他们变化非常快,无论是外貌还是心态。
分别三年,克拉斯在外貌上倒没有什么变化(如果他的指甲都不会生长,那么也许他真的不会变了),他一个人离开西湾市生活了三年,不管这三年是顺利还是坎坷,他的精神状态肯定会有些改变。
若横向比较,其他人的变化也很明显,比如卡萝琳似乎也没有过去那么杀气腾腾,洛山达在爱情上变得更小心……约翰自己也是,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打开协会网站时的心情,而现在他已经在带实习生了。
他思考的结论是:因为我对克拉斯怀有比较复杂的心态,所以才有这种感觉。
在沙盘空间里,即使是白天约翰也能自由行动,完全不会因为阳光而不适。随着几人深入,森林里的景观逐渐改变,热带植物逐渐过渡为白桦,现在又变成了寒带针叶林。植被变化,但气温却恒定,此类细节能够时时提醒人们这世界并非真实。
沙盘世界中的生物密度远不及真实世界的大,随着它们的死亡或出逃,森林与原野变得越来越安静。几小时内,约翰目睹了“始祖鸟被触手藤捕捉”、“花精主动靠近寻求保护飞进马克的背包”、“会讲阿拉伯语的田鼠同意离开这个世界”等等。
约翰数次想把注意力集中在田鼠或者别的什么上,但都失败了,他无法不去在意克拉斯身上的变化。
克拉斯说话的声调、思考时的眼神都没有变,可约翰就是莫名地觉得他变得……锋利了很多。“锋利”这个词有点模糊,除此外约翰又想不出更准确的形容。
也许是偶尔的微表情和以前有些不同?或者是因为克拉斯从调解员变成自由驱魔师,工作方式不同让他的气质有所改变。
黄昏时,约翰心中的疑问膨胀到了顶点。
斜阳中的森林暗影摇动,他们靠近一池裂谷中的潭水。潭水很浅,目测不到一臂深,水中和潭边到处是动物的尸骸。
阿丽特打开地图,说这里住着一只怪物,是参照真实不死生物做的邪灵。
它用幻声来引诱生物靠近,之后就扑上去吸干它们的生命力。不过,外来的成年人类几乎不会被影响,据说是因为成年人的耳朵听不到它发出的声音,就像互联网上的“看你能听到几赫兹”测试似的。
“天哪……你们都听不到?”约翰看着尸骨累累的池边,“也许因为我是血族吧,我能听到那个声音,从很远就听到了,幸好阿丽特事先介绍过这个地方……有东西在唱歌。”
“唱的是什么?”克拉斯问。他的肉体仍是人类,所以他听不到。
约翰有点走调地跟着唱:“请她为我找到一亩土地,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注1)
“《斯卡布罗集市》?”阿丽特撇撇嘴,“这歌一点都不恐怖……”
“本来就不是为了恐怖吧?”约翰说,“也许它更像赛壬的歌,美丽而致命什么的……”
据说,原本设计的潭水里只有一个邪灵,随着尸骨增多,有不少活物都被转化为邪灵。
在现实中这不可能发生,邪灵的转化很复杂;可谁叫这里是沙盘空间呢,在总体法则贴近现实的基础上,细节都遵守设计者指定的规则。
克拉斯掏出银笔,开始绕着水潭写东西。他靠近时,水潭一阵波动,水面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邪灵身体,有的状如生前,也有的是骷髅或肉块。
只有恢复真知者之眼的克拉斯能看到,约翰和两个人类都看不见这些,他们只能看到水面颜色变深,像被煮沸一样翻动。
克拉斯叫人类退远些。即使身在沙盘空间,他也不确定人类靠太近是否会被伤害。而克拉斯不担心这个,毕竟他的灵魂是另一种东西。
他叫约翰来帮忙。约翰并不懂这个法术,根据克拉斯提示的方向规律与必要字元,他可以辅助克拉斯完成细节。他从另一端开始书写,负责外圈,直到和克拉斯负责的内圈都闭拢。
大概因为约翰属于不死生物,所以池中的灵魂们对他毫不关心,仍不停尝试着包裹克拉斯。它们疑惑地发现自己无法触及这个人类,明明几乎将他完全包裹住了,却没法渗透入他的身体。
克拉斯没把自己眼里看到的说出来。法阵完成后,他向约翰要来了那把银色马刀。
锋利的光芒令邪灵们一凛。克拉斯嘴唇轻轻翕动,用很小的声音念动咒文,并沿着法阵边缘用银刃在字符上切割。
利刃在法阵上擦出明亮的火花,同时,一个邪灵发出高频的啸叫。
约翰条件反射地捂上耳朵,这声音对他而言简直像是用指甲狠狠地刮玻璃黑板。
火花被锋刃撕裂的瞬间,邪灵在另外三个人眼里也出现了。只不过时间很短,不足一秒,接着它就在惨叫中被分解。
每点亮一个火花,克拉斯就紧接着刺穿它。潭水中邪灵的啸叫此起彼伏,它们疯狂地涌向克拉斯,却拿他无可奈何。也有几个转而想攻击距离较远的人类,它们还没能靠过去,就已经被魔法毁灭。
潭边和水下的尸骨渐渐开始凋朽、碎裂。土地上的那些化为粉末飘散,水中的则呈现一片浑浊。
克拉斯的动作利落而准确,深色袖口下白的手腕并不强壮,此时却透着不容反抗的压迫感。
约翰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
他很确信,这绝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想起阿特伍德老宅。协会不得不毁灭那些幽灵,即使它们中有些其实是受害者。当时克拉斯看起来肃穆而凝重,他不喜欢做这种事。
如果说阿特伍德老宅事件特殊,不能拿来参照,那么约翰还能想起更多次和克拉斯搭档的经历。
他们面对过本性善良但行为危险的生物,也对付过确实邪恶狂暴的东西,无论是面对什么,克拉斯都喜欢主动尝试别的方式,他的眼神中毫无憎恶,更多的是无奈。
而现在不同。克拉斯的施法手段和过去一样熟练,甚至更熟练了,逐一毁灭邪灵的动作毫不犹豫,甚至身体语言中还有点……迫不及待。
想到这些,约翰找机会问了他几句话,比如是否能和池子里的东西沟通。
克拉斯说没办法,邪灵们是被设计出来的邪恶虚体,就像巨蝠人的任务就是杀生与掠夺一样,这里的邪灵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思想,它们只能被消灭。
从道理上看,克拉斯说得一点错都没有。但约翰就是觉得这不对。他承认克拉斯说的是事实,问题是,会迅速做此判断、动手极为干脆的人却不像“克拉斯”。
事情结束后,克拉斯把银色马刀的锋刃收回,还给约翰。约翰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让他有些不自在。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吃惊……”约翰仍不太确定,也许一切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我没见过你用刚才那个法术,效果挺吓人的。”
克拉斯看向水潭,英格力公司的人正翻弄着化为粉末的骨头啧啧称奇。
“对付被地点禁锢的灵体时特别好用,”他说,“如果目标能活动的范围太大就不行了,用来消灭死守在房子里的东西正合适,以后我可以教你这个。它非常有效率,能快速杀死虚体生物。”
约翰凑近他,微微眯起眼睛:“克拉斯,你怎么了?”
“什么?”克拉斯不解地望着他。
“刚才,你的一句话里就包含了两个‘杀死’这样的词汇,”尽管其中一个是“消灭”,但意思也差不多,“你以前不这么说话。不,重点不是词汇,是那种……那种态度。”
克拉斯怔住了。他低头盯着土地和自己的脚,过了好久又抬起头,四周环顾。
阿丽特和马克在摊开地图研究路线,树林中没有鸟声和虫鸣,夜幕再次悄然降临,微风拂过枝桠沙沙作响。
潭水一片浑浊,像腐败多年的泥潭。
“我……”克拉斯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下面的话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三年内,他不再是协会的调解员和施法者,而是独自行动的驱魔师。他偶尔和猎人搭档,更多时候独自行动。
他经历过力量再次失控,并克服了它,真知者之眼恢复了作用,他仍能使用神圣属性魔法和武器……他帮助猎人破解过血族暴徒的防护魔法,独自对付过盘踞于野营地的噬心怪,为保护野生灵媒兽设陷阱杀死过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