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牟纶险些说不出话来,只觉好笑,旋即又觉得大大荒谬。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你方才已说了找不到其他崆犵,又怎么生这个孩子?」
诛月从衣襟中取出那只红色锦囊,拉开,拿出了一颗貌不起眼的黑色药丸。
「这是昱笙为我专门炼制的丹药,世上仅此一颗,定名为『流陌』。」
诛月道,「与之配合使用的,还有一颗白色丹药,名为『百结』。而那颗百结,昨日已由牟大哥喝下去了。」
「什么?」
牟纶错愕,立即回忆,「我几时喝过这种东西?」
「是昨日牟大哥替我进屋拿药之时,我放进了你的茶水中。」
「你——为何要这样做?」牟纶脸色微变,心头涌起一阵异样的预感,虽然,他更宁愿是自己预感有误……
「『百结』的作用,除却令人暂时失去灵力以外,还会在人腹中划分出一个地带。」
诛月扬起手,指尖在半空画了一个圆圈,「这个地带,用以吸取我的精血。」
恍然间,牟纶依稀明白了昨日诛月那些怪异举止的由来,原来那并不仅仅是单纯的鱼水之欢,更是为了……
脸色立时倍加阴沉,声线更是冷如寒冰:「之后呢,又将如何?」
「之后还将以你的灵力为食,以你腹中作为寄生之处,化出一个灵核。」诛月详尽地解释道,脸上始终不见神色异常,俱是坦然无比。
牟纶吸了口气:「灵核?」
「灵核,其实并非世上现有的说法。」
诛月继续解说,「世间本没有这样的事物,只是它与一般所言的孕育成胎有所不同,便暂且称之为灵核更为适合。」
「孕育……成胎?」
牟纶神情僵硬木然,而后慢慢乌云袭来,笼罩了整张面容,「你再说一次,孕、育、成、胎?」
「那倒不是。」
诛月安抚般地一笑,「灵核在你腹中,并不会像寻常胎儿一般长大,而是要将『流陌』给你食下之后,一个时辰之内,灵核便会迅速成长,待完成后即可将之取出。届时出来的,便会是一只新生崆犵。」
「……」
牟纶沉默,许久许久,忽然冷笑起来,愈笑愈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来回重复着这样四个字,蓦地一甩右手,手背上,紫青魔印凌空而起,竟是从皮肤上分离而出,转瞬间化成一柄长剑,被主人握在手中。
牟纶扬剑,一挥而下,千百道剑波犹如雨点般犀利地飞了出去。
诛月抬起手,掌心前方似有一道无形障壁,将剑波统统挡住,连同后方的大小柯也一并被保护在内。
然而周遭附近的桌椅、房屋,都难免遭了殃。
「诛月。」
牟纶唤出这个名字,犹如刀割,凌厉冷酷,「你敢如此戏弄于我,可是做好了受死的准备?」
「我不要死。」
诛月沉静道,「牟大哥说过希望我活下去,我要与牟大哥一同活下去。」
「喔?」
牟纶剑眉一竖,「可惜我已经改变了主意,现在,我只想要你死!」
话音方落,纵身而去,一剑刺向诛月心口。
诛月不闪不躲,让那剑尖刺入左胸,从背后穿透而出。
他望进面前那双煞气弥漫的黑眸,依旧一动不动,只是轻轻说了句:「崆犵的心是生在右边。」
牟纶眼中寒光一爆,抬起左手,毫不犹豫地向诛月右胸抓去。
诛月这才动手,扣住了他的手腕,但见他的五指瞬间魔印成钩,就此向前挖去。千钧一发之间,忽有一个物事从诛月身后滑到胸前。
那不再是分散成一根一根的小尾巴,而是完整合一的大尾巴,又粗又长又结实,犹如一面盾牌,硬生生挨下了牟纶那一击。
「牟大哥。」
一缕血丝沿着诛月嘴角缓缓流下,那柄剑仍然插在他胸中,但他却置之不理,犹自说道,「瞒着你自作主张是我不好,但你能否听我一言?」
「不必了。」
便是随性不羁如牟纶,也有着不可触碰的逆鳞。
而这次,诛月实在是碰得太狠太狠了……
牟纶咬牙切齿,铁青着脸色吼道:「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对你一忍再忍,你却不知好歹,得寸进尺,肆意妄为……我若留你性命,还不迟早死在你的手里!」
「牟大哥……如此不信任我?」
诛月眼中闪过一抹痛楚,凝眸相望,「难道真的认为我会加害于你?」
「你做出了这样的事,还想叫我怎么信你?」牟纶质问回去,几度想甩手送去狠狠一拳。
这已不仅仅是欺他瞒他,更是利用他!在他完全没有预料、不曾设防的情形下……
生平最痛恨之事,莫过于此。
「我知道你恨我不该以你作为灵核的凭依,然而牟大哥,我之所以这样待你,只是因为我不想去碰其他人。」
即便此刻,诛月声线依旧轻柔如常,目光却坚定执着不依不饶,往牟纶眼中探进再探进,「牟大哥可还记得我曾说过么?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牟纶微微一怔。
那夜这样一句,本以为已不在意,而今听来,却惊觉言犹在耳。
眉梢便缓缓挑了起来,阴郁一笑,「说得这般花言巧语,莫不是还想要我原谅你?」
「是,我要你原谅我。」
诛月道,「我所做的一切,皆只是为了活下去。」
牟纶刹那无言,嘴角一阵扭曲:「哼!」大言不惭,真正是大言不惭。
为了活下去,践踏着别人的身心尊严活下去——好个潇洒爽快的活法!
「那便请你爽快受死吧。」
牟纶手腕一转,手中剑柄紧握,剑锋在诛月身体之中转动,血肉牵连翻搅。
又是几道鲜血从诛月嘴角流淌而下。眼神却毫不动摇,定定凝视着牟纶片刻,只字未发,忽地松了手,将牟纶手腕放开,尾巴也同时收了回去。
牟纶立即拔剑,转而朝诛月右胸送出,剑尖刺入,约略一两寸,并未像先前那样将胸膛前后贯穿。
「你为何不还手?」牟纶沉沉开口,回视着诛月的双眼,浅金光芒恍如星月,冷冷淡淡凄凄清清,散发着不可言喻的魔力,教人再难移开视线。
但见他闭了闭眼,无声一笑:「若牟大哥已不愿与我一同生活,我独自活着,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
牟纶瞬间屏息,握剑的手越攥越紧,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出来,指节之间绷得泛白。
忽然,大小柯冲上前来,并排挡在了两人中间。
大柯叫道:「牟伯伯,不要杀爹爹!」
小柯也道:「牟伯伯杀爹爹,爹爹会很伤心的。」
牟纶心下冷哼一声。真是童言无知,都已经被杀死了,还感觉得到什么伤不伤心?
大柯接着道:「大柯也会好伤心的。」
小柯也道:「小柯也会好伤心的。」
「……」笑话,你们伤不伤心与我何干?
大小柯蓦然「扑通」跪下,一人抓住牟纶一边裤脚,昂首仰望,四只大眼睛水气朦胧。大柯道:「牟伯伯,求求你!」
小柯道:「求求你,牟伯伯!」
「要杀就杀我们吧!」
「杀我们吧!」
「你们……」
牟纶愕然一怔,「你们两个,宁愿代他去死?」
大小柯齐齐点头,不曾见分毫迟疑。
「为什么?」
牟纶垂眼瞪着他俩,眉心一点点揪了起来,「他给过你们什么,让你们愿意如此?只因为他的血帮助你们化了人形,让你们可以四处活蹦乱跳?」
大小柯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不为什么。我们只是想跟爹爹在一起,若爹爹会死,我们宁愿不要活了。」
「……」不期然地,牟纶微微失神。
恍然觉得,这两个由诛月之血所养出的小精怪,连性子也与诛月这么相像,都是想要与某个人一同生活下去,如若不能够在一起……若要孤独存生,宁愿一死……
牟纶再度看回面前人,四目相对,无言。
手腕逐渐着力,将长剑从对方身上抽出,而后长剑如沙粒般散落成尘,消失不见。
牟纶退后几步,骤然抬手,便往自己腹部抓去。忽有一道人影飞掠而至,拦在面前。
是诛月,以背后挡住了那一击,被他的手抓得血肉模糊。
诛月看不见自己伤势如何,甚至好像也感觉不到似的,只是缓慢低沉地说了一句:「牟大哥,不要将灵核取出。」
「……」牟纶默然收回手,手指不自觉地甩了几下,似是想将手上那温热湿腻的触感甩去。
他抿了抿唇,唇角一掀:「怎么,你怕死么?」
灵核若强行取出,必将作废。而之后若诛月再不找其他人做成这灵核,那么,他便是真的时日无多,回天无力了吧……
「灵核在你体内生出,已与你灵脉相系,若强行取出,将使你灵力大损。」
诛月摇了摇头,「牟大哥,不要伤害自己。」
牟纶闻言眉尖一跳,脸色阵青阵白:「如今才来说这种话,不会觉得太迟,太可笑,太虚伪了么?」
诛月无奈微笑,道:「牟大哥身为魔君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必定也不愿意实力受此大挫吧。」
牟纶咬紧牙关,又慢慢松了开来,冷酷一笑,字字铿锵道:「与其让我似女子一般孕儿诞子,这个魔君之位,我宁可不坐!」
诛月眼中一抹悲哀,深深地看着他:「牟大哥,你当真不愿为我留下这个孩子,哪怕只是为了替我续命?」
「……」
突如其来地,牟纶发觉心中一阵酸涩颓软,竟似有些不忍。但旋即心肠便又恢复冷硬,响应道,「不是不愿,而是——绝、无、可、能。」
「……好,我明白了。」
诛月阖上眼,再度睁开,目光明亮如初,除了眼底深处那一抹掩之深深的黯影。
「但请牟大哥不要伤害自己,强取灵核。我会联络昱笙,让他想想法子,看能否炼成一副将灵核化解去除的丹药。」
「……」牟纶沉默不语,静静思忖着。
「只要不食下『流陌』,灵核便不会成长,更不会诞出,不会再有其他影响。」
诛月叹了口气,「便让它暂且留在你身体里,可以么?」
「……」
又是好一阵子沉默之后,牟纶终于点头。
纵是极度不乐意肚子里留着那样一个玩意……然而目前,也就只有先接受了这个权宜之计。
倘若实在炼不出那种化解丹药,万不得已,他只得到时再将灵核取出,顺道取了诛月的性命也罢。
17.
魔界。
魔素来不好客,对于擅自闯入魔界的外人更是堪称严厉。不过,既然诛月是跟着魔君牟纶一道来的,便也没有人加以置喙。
况且诛月身戴灵珠「妙晖」,使他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凡人,因此众魔至多奇怪一下魔君为何会将个凡人带到魔界,而不会对诛月的身份多加猜疑。
也因此,牟纶不必再像千年前那样将诛月藏到隐蔽地方,就直接带回了魔宫,将一座小楼作为他安顿之处。
这座楼距离魔君寝宫并不遥远,然而回到魔界这几天,牟纶却是一次也不曾前去探访。
说到底,牟纶心中终究还是怒气难平,便是诛月如何声称那些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活下去,甚至是只为他而活下去,然而,这样欺瞒着他自作主张的行为,一向最令他不快。何况这次的情况还这么……离奇!
偶有几回,牟纶也曾想过,诛月之所以如此擅作主张,想必也是因为很明白,若与他商量,他必定不会应允,方才不得已而为之。
如此一想,牟纶时而也会考虑去见见诛月,与他好好谈一谈。可是再一想到如今自己肚子里带着的那个玩意……就恐怕一旦见到诛月就会又横生怒火,甚至想狠下杀手。
此前他已经让诛月传讯给昱笙,让昱笙想法子炼药化解「百结」的作用,但这毕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事。
当初炼制那两颗药丸就已足足耗时百年,若是解药也能在百年之内炼成,或许还算是快的了。
事到如今,牟纶干着急也是无用,只有等待。
不幸中唯一的万幸,灵核这玩意相当安静,除了偶尔在他肚子里烧腾一下,便也没有其他影响。若他不刻意去想,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忽视其存在。
总之,这件事就暂且留之观望,反正时间他有的是,耐性也还不至于太快耗尽。
魔君,在魔界地位至高无上,六魔君各统一方。但与人间国君不同,魔君手中并无常务,除非确有要事,否则,只要魔君没心情,也就根本不会亲自出马。
简言之,就是忙起来会很忙碌,而闲时则十分清闲。
譬如牟纶,最近就是无事一身闲,于是将华静召回了魔宫。华静只是普通的魔,容貌秀致,此前曾经被牟纶宠幸过一阵子,后来又送了出去。
牟纶活了这么多年,对于情爱之事,欲望早已不太强烈,所以都是兴致来时找个人来伺候,温存一段时日,待兴致散了就将人送走。
便是很长时间不做那种事,也不会有多挂记。
而被牟纶送走过的人,从来没有被召回的先例。这回华静开创了这个先河,自是喜出望外,以为魔君定是十分喜爱自己,分别之后很是挂念,才会再将他重新召回。
于是回到魔宫之后,他比从前更为卖力地伺候牟纶,只望讨得魔君欢心,今后可以长留魔君身边,成为古往今来的魔君后宫第一人。
他想得美妙,心中也颇有自信,直到——看见了那个人。
夜深。
魔君寝宫,大床之上,牟纶半靠半坐在床头,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放在华静头顶,随着他那吞吞吐吐的动作而上下起伏。
他的口舌功夫正是拜牟纶培养所赐,对于牟纶的喜好也是深悉已久,自然技巧熟稔。
却不知道是否正因为太过技巧,反倒没什么惊喜可言,甚至有些索然无味。明明被努力伺候着,牟纶脸上却只有百无聊赖,用手指漫不经心地挑起华静背上一缕长发,从指根缠绕而起。
墨黑的发丝光滑柔顺,在烛光中摇曳闪烁。
不期然地,牟纶脑海中掠过一道人影,远远地,那人一个转身,只见得灿目金发随风飞扬……
牟纶手指微微一僵,旋即松手放开了那缕黑发。就在此时,蓦然察觉到什么,转过头去,只见窗外一缕发梢正在隐去。
牟纶眉头紧了紧,骤然将华静推开,拿起外袍往肩上一披,便纵身从窗口飞跃而出。
并未追出多远,便看见那个行走在回廊上的人影。许是发觉他追来,那人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向于他,一双如盈日月的金眸直直凝视而来。
不知是因为连日不见,或是因为别的什么,牟纶居然觉得那目光有些陌生,甚至刺眼。
他微眯了眼,略一沉默,才不冷不热地开了口:「你是跑来做什么?」自从回到魔界以来,这便是他与诛月所说的第一句话。
奇异的是,先前一直郁积在胸的种种心结,随着话语出口,竟也仿佛淡去不少。
要面对这个人,要与之交谈,原来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别扭艰难。
「来看看牟大哥。」诛月如此回答,仿若想当然。
「喔?」
牟纶挑起眉,「看了之后又如何?」
「既然牟大哥在忙,我便不打搅了。」诛月道。
牟纶看着他那沉静如常的脸色,忽地心中一动,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一直说喜欢牟大哥么?看见我与别人亲热,你却也没有什么反应?」
诛月隐约苦笑了一下,反问道:「牟大哥希望我做何反应?」
「……」牟纶语塞,脸色微凝,想不到竟是自己被问住。
「牟大哥快回去吧。」
诛月倒也不继续刁难,转了口说道,「夜风清凉,若是将人的热情吹散便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