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托住下巴,似感慨又似戏谑地笑起来,「这个人,看来很是复杂呢。」
「……」牟纶不予置评。
在他看来,诛月一向是非常单纯的,想什么,要什么,全都表达得一清二楚。然而心底却又隐隐有个声音,认同了越戎的说法。
有些时候,有些方面,诛月似乎的确是甚为复杂的,让人捉摸不透,掌握不定……
30.
一个月后,越戎便听说牟纶另寻了新宠的消息,不由有些意外。
当日他们一同回来魔界,分别之时,他的确曾对牟纶言及,若是觉得钻进了死胡同,理不清头绪,不妨另外找个人,说不定就会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并没有谁比较特别。
牟纶这人越戎是知道的,常常会一时兴起的性子,兴致来了便来了,散了便也散了。
然而,才回来不过一个月便找到新欢,似乎也太快了些……
以他的了解,牟纶并不是那么需要有人作伴的,身边一空可以空很长时间,亦无所谓。何况才刚刚跟那位「旧人」分开,这么急着就找了个新人,简直就像是……
越戎越思忖越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日反正闲着无事,便去了牟纶处。
彼时牟纶正坐在长亭中喝酒,见到越戎不请自来,嗤笑道:「你倒真会赶时候,刚刚送来的梅子酒,一起来尝尝吧。」
越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视线一转,看向坐在牟纶对面那位正往杯中斟酒的男子,表情便微微一滞。
他啧了啧舌,上前将牟纶手中的酒杯拿下来,接着又将人拉着站起身,道:「走走走,你还是快走吧。」
「走?」
牟纶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你要我走到哪儿去?」
「让你快走,走就是了。」
越戎直接甩手轰赶他,「去你的人间,找你的那位去。」
牟纶眉尖一跳,脸色立时沈下:「越戎,你这是在发什么疯?」
「我没发疯,发疯的是你。」
越戎一拍额头,叹了口气,「我错了。」
「……」
牟纶满腹狐疑,只听越戎接着道:「我与你说的那一堆,全是多余的。就让你与那人一同去仙界拿瑶黎心就好了,反正对你其实已经没影响,没区别。」
「……你到底在说什么?」牟纶眉头愈蹙愈紧。
「你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越戎勾起唇角,神秘莫测的笑容映在牟纶眼中,「总之让你走就走,本尊还健在呢,就找个替身有意思么?」
「替身?」
牟纶困惑,「什么替身?」
「什么替身?」
越戎斜瞥了一眼,在这里的第三人——牟纶的那位新宠,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原处,掩饰着眼里的好奇种种,矜持相望,看似优雅淡然。
越戎嗤之一笑,道:「可不要告诉我,难道你没觉得这人的眉眼和诛月有点像么?没觉得这人的鼻梁和诛月有点像么?没觉得这人的嘴唇和诛月有点像么?没觉得他整个人都和诛月有点像么?」
「……」牟纶一怔,脸色瞬即凝冰。
越戎骤然大笑起来:「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当真没觉得……你确实不是刻意为之,你根本就是不知不觉。哈哈哈,我还真是做了多余的事。你便是不吃那瑶黎心,也不比吃了之后好到哪儿去啊。」
挥了挥手,有些唏嘘,「算了算了,你还是快去找人家吧,莫在这里自欺欺人了,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
牟纶缄默许久,才有些低沉暗哑地发出话来,「这些天我已经让自己不想他了。」
「喔?但你若是真的不想一个人,是用不着『让』自己不去想他的。」
越戎意味深长地道,蓦然低叹,「即便是如你我这般的魔,也可能会有那么个命定的克星……遇上了,也就没办法了。」
英俊无俦的面容上忽而闪过一抹温柔,微不可察,旋即被一笑覆过。
「够了,我看你还是什么都别想,有时候想得太多反而累事。等到见着面,行动或许反倒比思想更明确。就让行动告诉你自己答案吧。」
「……」牟纶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之后,终于缓缓地迈出了脚步。
走着走着,却又停步转过身来,眼里光芒闪烁不定:「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这样就……
明明这么多年从未想过这种事,从未想到有这样一天,怎么可能……
越戎眯起眼笑得张扬,只回敬了一句话:「面对现实吧。」
「……」
天下间,有些事就是注定的,无论它看起来多么没有道理。
一个十八岁的人要动心,很轻易,而一个活了成千上万年的人,动心?却犹如一种无稽之谈。
活得太久,见得太多,就算早年时会有所触动,时间长了也就渐渐淡去,麻木了,以至于——有些事已然发生了,自己却还不明不白。
如今牟纶就是这种不明不白的状况,有生以来,好像还是头一回产生这种似懂非懂的感觉。
只不过,既然越戎说了那番话,而他也的确想知道那次一别过后诛月情况如何,便先去见诛月一面。至于之后要怎么做,到时再说也罢。
一到人间,牟纶便直接去了那座木屋,却没有见到诛月,包括曲穆与大小柯也都不在。
更加古怪的是,屋内地面上、家具上都覆着不厚不薄的灰尘,看来竟是有一段时日无人清理过。
牟纶在木屋里等了两天,还是不见诛月回来,便开始有些坐不住,索性动身出外寻找。
其实也不清楚该往何处寻找,反正就找到哪里便是哪里。岂料,这一找就是十来天,始终找不到丝毫线索。
牟纶找得心烦气躁,有时甚至想干脆回魔界去,等过一段时日再来看看,说不定诛月到时就回来了。
然而却又不甘心,总是忍不住想,再找找吧,只要努力找就一定会找到的。除非诛月凭空消失,或是去了一个他不能轻易造访的地方,譬如……神界。
思及这个可能,牟纶便越发觉得非要找到诛月不可。
结果,人没找着,反倒是又与越戎不期而遇。与上回不同的是,这回书珧也跟在越戎身旁。
见牟纶还在人间晃荡,越戎也难免有些错愕:「你怎么一个人?」
牟纶便将情况向越戎大略一说,越戎听了,也拿不出什么说法。
这些毕竟不是他应该干预的事,他也已经不想再多加置喙,任凭牟纶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他只是说,若实在找不到线索,不妨先歇一歇,把事情放放,兴许反而能理出一点头绪。
可惜又过去了两天,牟纶还是毫无头绪,烦躁之余,路过一座从前与越戎同去过的青楼,便索性走了进去,就像越戎说的那般,权且放松一下。
说到底,其实还是有些气馁,也是对于不告而别这么多天的诛月有点生闷气……牟纶如此行为几乎可以说是带着些自暴自弃。
他来到房前,老不客气便一脚将门踹开,却出乎意料地看见里面除了歌姬舞姬,另有两个万想不到的人物。
一个看起来风流倜傥,好似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另一个立在窗边身板挺直,显然是武将模样。
牟纶不知这两人是谁,但能看得出他们都是来自天界。
而看到他这个魔,那名天将立即严阵以待,手中化出长枪,如盾牌般将另一人护在身后。
牟纶脑筋飞快一转,便露出了笑容道:「这位兄台请勿紧张。你要知道,这可是青楼,若要挑衅滋事,何至于到这种地方来。」
天将闻言并无反应,简直如同一只大冰块,倒是他身后那位公子回了一笑,接话道:「阁下言之有理,只是阁下明知这房里有人,却还硬闯进来,不知是用意何在?」
「喔,不过想说房间这么大,应当不会在意多我一个吧?」
牟纶从容自然地响应道,「琴也好,酒也罢,多一个人分享才多一分乐趣,你说是不是?」话虽这样问,但却并不待对方搭话,旋即便又大大方方地自报姓名,「在下牟纶。」
那位公子明显愣了一下,看来也曾听过他的名讳。而那位天将身上更是瞬时间杀气陡盛,随时可能出手。
但旋即,那公子却客客气气地说了:「原来是牟君,久仰大名。在下舜华,这是敖满。」
牟纶心下微微一动。舜华——这个名字,他倒也曾有耳闻。这位天界五太子,当年也算曾与魔界有过一段渊源。
牟纶想了想,笑道:「舜华么,我也是久仰大名。」说着走上前去,在舜华所坐的桌对面坐了下来。
那位天将立时显得十分不悦,但因五太子说了句:「敖将军,你也坐吧。」便退了两步,站到了五太子身后。
「素闻五太子乃是风雅之人,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牟纶道。
五太子回道:「哪里,牟君同雅。」。
牟纶深意一笑,道:「要说酒与琴,其实又有哪里比得上天界?五太子此番造访凡间,想必是另有他事?」
「随便走走罢了。」五太子看来似乎有所隐瞒。
牟纶心中隐约有猜测,故作漫不经意地道:「说来,前两日我曾见到另一位太子也在人间走动,怎么两位太子是分开来,不结伴同行?」
「另一位太子?」
五太子果然为之动容,「你所见的可是书珧?」
「书珧?嗯,似乎是叫这个名。」
「你是在何处见到他?他可有与何人在一起?」
「五太子是不是有急事寻他?」
「算是。若牟君知晓可去何处寻他,但请不吝告知。」五太子的态度越发客气起来。
牟纶笑笑:「既是五太子要求,若能够帮到你,我又有何不可告知?不过在此之前,我倒是也有点小忙,想请五太子相助。」
「牟君请讲。」五太子依旧客气有礼,着实很有一派太子风范。
牟纶脑海中却不经意地想起了另一位天界太子,并非书珧,而是……
喉咙便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他端起酒一口喝尽,方道:「酒美则美矣,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若是由天界五太子亲自斟的酒,滋味想必也不同凡响吧。」
话音刚落,那位敖满将军便以枪尖相指,冷冷道:「妄想。」
牟纶只是笑着不语相看,其实有一瞬间,他确实有过就在这里大战一场的念头,并无特别缘由,纯粹当做是好好发泄发泄这连日来心中不断沉积的郁结而已。
只不过,五太子随后便制止了敖将军,并拎起酒壶斟满一杯,交给牟纶。
牟纶但觉这位太子果真不简单,接过酒来喝了两口,笑道:「果然,五太子斟的酒就是香了许多。」
「过奖。」五太子谦道。
之后牟纶又故意要求五太子给他弹一首琴曲,舜华也都依言照做。
牟纶心情越发微妙起来,一边是挥之不去的莫名烦躁,一边却又克制不住地想着,若是将这位五太子灌醉,不知能否从他嘴里套出一些关于二太子思长的事,譬如他最近是否带了个「凡人」到天界……
只是可惜,那位敖将军护主得很,坚持为五太子将酒挡了下来。
牟纶别无他法,便是想要动武,却还不得不有所顾忌。
毕竟他那样的想法只是个人猜测,毫无实际根据,而他与这两人又没交情,若贸然说出什么话,说不定倒会给诛月惹去麻烦,假如诛月此时当真被暗藏在天界的话……
总之,牟纶便答应了五太子的请求,并约定,明日前去客栈相见,由他带这二人前去找书珧。
31.
到了次日,牟纶依约来到客栈,将那二人接到马车上,就此动身。
牟纶之所以帮忙,当然并不是发自真心如此热忱。说白了,还是希望能够从这两人口中听到有关天界的些许讯息,尤其是有没有什么比较值得注意的特别之处……
可惜那两人对此都是只字不提,反倒是他没话找话说,心烦意乱,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知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名字……
诛月啊诛月,到底你这么多天不知所踪是去了何处,与那天界二太子有没有干系?……
其实先前牟纶已经就此问过书珧,可是书珧说,他与思长一向相性不合,来往甚少,对于思长认识的人、在做的事,他都不甚清楚。
时间一点一点慢慢过去,当马车进入一座城镇之时,五太子忽然下了车,敖将军也随行在侧。牟纶有些纳闷地跟去一看,才知道原来五太子是遇见了一位旧识。
有趣的是,那个名叫浮熏的魔,曾经便是神界之人,后堕为魔,如今归属于越戎麾下。
听说五太子舜华此行是为前去寻找弟弟书珧,浮熏便也主动提出同行。待得浮熏也上了马车,之后一行人便继续行路。
此时牟纶已经完全失去了说话的心思,索性闭目养神。说是养神,其实心思未曾休息,仍在不停转,只是始终转不出一个所以然罢了。
就这样,时至傍晚,突如其来地,一阵疾风从车帘之外卷进来,转瞬又掠了出去。
牟纶猛地睁开眼睛。那并不是简单的风,风中更夹杂着一股毫不陌生的气息,那是——崆犵!
牟纶不假思索,站起来掀开车帘,纵身跃起,循着那股气息留下的痕迹紧追而去。
在林间飞快穿梭着,终于捕捉到前面那人的背影,略带试探地大叫一声:「诛月!」
那人方才停了步,缓缓转过身来,面容白皙胜雪,金眸如映星月。
——正是诛月。
牟纶但觉身上心头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旋即却又蹙紧眉头。一时之间,喜悦、困惑、气恼……种种情绪在心间纷陈杂乱,反倒不知道究竟该做何种心情才好。
矛盾纠结未解,忽而注意到诛月身上的血迹,所有情绪便统统变成焦虑,连忙奔跑过去急切问:「你受伤了?怎么回事?伤得重不重?」
「没有。」诛月淡淡道。
「没有受伤?」
牟纶一愣,「这些血迹不是你的?」
「是。」
「你……」
牟纶越发疑惑,蓦然想到什么,心沈了沈,「莫非又是吐血了么?」
诛月本身伤势未愈,理当好好养伤,若不然便又有可能加重伤情,即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总归还是对身体不好。
「难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到处奔走?」才会奔波过劳而吐血么?
见诛月并不否认,牟纶攥起了拳,明明担心,可话语出口却带着不悦:「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一去这么久?也不知道要留个音讯么?」
诛月静静地举起手来,展开手掌,掌心之中躺着一块鹅蛋大小的灰色石头。
「我拿到了。」诛月道。
「什么?」
「瑶黎心。」
「……」
牟纶哑然无言,瞪着那块貌不起眼的石头,伸出手将之握了起来。手下无意识地微一使劲,那东西竟一下子碎了,化成粉末。
瑶黎之心,离体太久,已然彻底腐朽。
他竟一个人前去找了这个……看着正从自己指缝间丝丝溜走的碎末,牟纶心中似乎也有什么快要被揉碎了般,脱口而出:「不要紧,我们再去找一个,现在就去。」
「不必了。」诛月道。
「……为什么?」
「瑶黎心再刻骨铭心,也是别人的。」
「……」不期然地,牟纶语塞。
那些动听言语,他一向都是信口拈来,眼都不眨便能说出许多许多。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连一句稍微安慰的话语都说不出口。为何会这样,他自己也不明白,只是……
心乱如麻……
「牟大哥。」忽听见诛月唤了一声。
牟纶尽量将心神定了定,应道:「嗯,怎么?」
诛月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目光如炬,似要一直看进并且看透他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