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牟纶办完了事,便即刻去往人间。到了那座木屋一看,却无人在内,他不禁又茫然了,不知道是该留在屋里等候着,还是该出去外界找寻。
心下又是郁卒又是惦念,这个诛月,怎么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抑或是……被那摩妖找上了么?若是如此,那他现在……
思及此,牟纶便更是没了耐心留在屋子里干等,出外到处找寻。
与上回一样,这回他也依然是毫无线索,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才对。但,幸运的是,就在寻找途中,他无意间听到了一些山中精怪的议论。
说是,前几日在某处发生了一场恶战,一个道行极高的摩妖,与一个身份不明的魔神殊死大战,煞是惨烈。
只是由于在场其他人都吓得纷纷逃窜了,无人敢留在原地旁观,因此也就无人知晓那一战最终结果如何。
牟纶闻言,一颗心不由得提了起来,立即往他们所说的地点赶去。
到了那儿,大战曾经发生的区域一看便知,那周围的树木花草全都已经被糟蹋得不象样子,地面上还残留着不少血迹,早已干涸,渗入了泥土之中。然而,却并不见尸身或是残骸。
牟纶站在血迹旁,心神不宁,但觉快要窒息一般。他无法判断这究竟是谁的血,也无从猜测诛月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然无恙……
突然,身后隐约传来动静,牟纶迅即转身,看清来人,顿时错愕地瞳孔一缩。
站在那里的,居然是天界二太子——思长。
在这种时候又看见这个家伙,牟纶越发感到心烦意乱,脱口而出就是质问:「你怎会在这里?」
思长神态雍容而平静,淡漠地道:「我在等你。」
「……等我?」牟纶揪起眉心,眼中透出露骨的质疑。
思长不为所动,只道:「你是来找诛月的,不是么?」
「你——」牟纶大吃一惊,然而心中有个角落却又依稀带着了然。
原来,诛月果真是与这天界二太子在一起么……
双拳不禁紧攥起来,阴沉地问:「诛月现在何处?」
「跟我来。」冷淡说罢,思长转身就走。
牟纶脸上涌起阵阵寒意,可是事到如今却又别无他法,只能跟了上去。
35.
一路无话。
其实本该有很多东西要问,譬如这是要去何处,那日战果如何,诛月是否受伤……然而面对着思长,牟纶便是想问,又实在不愿与此人多说。
反正只要见到诛月本人,其他的也都不那么重要了。
最后,思长带着牟纶来到人间一处山庄内,看样子似是废弃已久,甚至到处都弥漫着淡淡的阴森之气,想来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而在这里死过不少人,之后便再也无人入住。
不过思长带着牟纶所进入的这间房里,却有着一种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清静气息,尤其是那四位如同雕像一般矗立成两排的天将,更是威仪无限。若是换个场景,牟纶恐怕倒要以为自己是被拖到天界审讯来了。
房中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有房中央的一张圆桌,桌上摆着茶壶茶杯,但桌边却没有椅子。而在房间尽头,端放着一座高椅,诛月此刻就坐在椅中,面色空洞,眼神木然。
他的双手平放在椅子扶手上,两只手腕上各戴着一副镣铐,长长的锁链从椅背上挂了下来。
牟纶看不出那镣铐是以何种材料所制成,但他察觉得出,诛月身上没有丝毫灵气流转。若是他想的没有错,诛月的灵力多半就是被那副镣铐给封制住了。
而除此之外,那两根钉在诛月肩胛骨处的玉钉,其末梢有淡淡光圈旋转着,光圈中所呈现的咒文,牟纶是认得的,那是一种令人失神的术法。
亦即是说,诛月此时不但灵力受封,连神智也被禁锢,整个人真正与一尊石像没有任何区别。
「你……」
牟纶倒抽了大口凉气,猛回头向思长瞪去,「你对他做了什么?!」怒声质问,手上魔印开始显现。
「牟君暂且不必激动。」
思长神色如常,不疾不徐地道,「牟君,你贵为魔君,自然也是聪明人,想必不会不明白,你若在此处动手,便是能够冲破我们五人,脱身回到魔界,然而诛月的性命却是决然不可能保得住的。该如何拿捏,还望你好好斟酌。」
「……」牟纶牙关紧咬,几乎快咬碎了满口牙龈。
气——怒——无以复加,恨不能立即出手将面前之人碎尸万段!然而,却又不得不有所顾忌。
不论如何,思长既然特意引他来此,且给他看到这样一副画面,必然不会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而已。
这个天界二太子,绝对是意有所图……
牟纶竭力按捺住了满腹怒火,冷冷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的东西,很简单。」
思长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你的魔印。」
「魔印?」牟纶怔住。魔印这种东西,天界二太子要来有什么用?真是怪诞至极……
蓦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眼中顿时乌云密布,「你要的,莫非是魔君契印?」
思长颔首:「正是。」
牟纶险些仰头大笑,居然还真有如此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哼,简直无稽之谈。」
面对着牟纶那满目讥诮,思长却只凉凉一笑,眉头动也不动:「我将你带来此地,本就不是为了要与你『商谈』。」
牟纶脸色丕变,不禁侧目向诛月看了一眼,拳头便又再次攥了起来。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暂且还是得维持冷静,看回思长,毫无抑扬顿挫地道:「你要魔君契印又有何用?便是给了你,你也用不上。」
魔印,每个魔的身上都各自会有,有的魔还会有很多魔印。有些魔印是战斗所用,此外还有各种不同功用的魔印。而其中又有一种特殊的魔印,是身份之印。
六位魔君身上便都有这样一个契印,此种契印是与魔界紧密相连,让魔君的力量始终保持充沛源源不绝,因而可以说,只要身在魔界,魔君就是不败。
之所以有六位魔君并存,乃是天道所定,其实有一部分原因也正是由于魔君太过强大,只有互相制衡,方可维持魔界乃至六界的平衡。
此外,魔君虽是固定六名,但也并不总是一成不变。如有必要,现任魔君亦能够退位让贤。
若有一任魔君卸任,那么,只要有合适接任人选,并得到至少三位魔君的认同,那么这人就可以烙上魔君契印,成为魔界最重要的一分子。
而魔君若要卸任,最基本的一方面,就是要除去身上的魔君契印。
然而这魔印并不是简单的印,更与魔君的灵力息息相关。毕竟魔君之职绝非儿戏,不管是谁,一旦接受了魔君契印,便是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否则若是随意地卸了又上,上了又卸,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所以,卸去魔君契印将会需要付出很大代价,不但是那至高无上的身份地位,更有魔君本身至少一半的修为。
「我也不曾说过对魔界有兴趣。」思长如此说道,从袖中拿出一块椭圆形的石头,通体莹白,朴素无华。
「这是缭峭石,你只需将魔印取出,封进此石中即可。」
「喔?」牟纶眯起眼,「然后呢?」
「然后,再凑齐另外几样物事,天子神纹,鬼叟之灵,摩妖与圣仙心窍之血……」
思长微微顿住,嘴角若有似无地挑了挑,「说来,日前诛月灭除了一个摩妖,倒是正好为我凑到了这其中一样。」
「……」牟纶神情一滞,思绪却瞬息间沸腾变换,一下子便想到了许多许多。
原来……是这样么……
想到的越多,便越是无话可说。思长亦不在乎他有何想法说法,兀自继续说道:「六样东西凑齐后,便可炼铸一柄剑。」
「剑?」牟纶讶异,这人如此大费周章,集齐那些堪称是天下间最难获得的东西,就只为了炼一柄剑?
「不错。」
思长缓缓道,「这种冶炼方式乃为秘法,你不知道也不奇怪,不过你想必听过这剑的名字——荒天。」
牟纶惊愕得瞳孔紧缩,说不出半个字来。
荒天,自古以来只有耳闻,从不曾见过听过真剑现世,似乎它从一开始就仅仅只是、并且到将来也仅仅只会,存在于所谓的传说之中而已。
据说,荒天并非一把战斗利器,它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作用,是破天道,逆天伦,可以说是一种打破常规的物事。而若使用它,便能够做到一些天下间本应该是不可能做到的事,譬如……
牟纶心中一动,隐约猜想到了什么,瞪着思长半晌,蓦然大笑起来:「我还以为天上之人都过得安神自在,不胜惬意满足,却想不到原来天界也有如此野心勃勃的人,而这个人甚至还是高高在上的二太子!」
「你当然想不到,也不该想到。」思长就只回了这样一句,若有所指。
牟纶笑声一收,脸色好似暴雨将至的天空。片刻沉默之后,他问:「若是我不肯交出魔印呢?」
「取出魔印自有一套方式,只有魔君知晓。你若当真不肯,我们也强求不来。」
思长依旧不愠不火,「方才我已说了,你若要一战,并不是没有可能安然离去。只不过,诛月你是断然救不走的。」
「……」牟纶无言。
实际上,从方才见到诛月之时起,他就已经仔细地前后思考过,如今诛月的神智与灵力双重受制,即便他有办法突出重围去除掉诛月手上的镣铐,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开那两根玉钉上的咒文,若将之强行拔出,极有可能会对诛月的精神造成巨大损害。
亦即是说,若要强行突破,指望诛月来帮手是根本不可能的。而若靠他一己之力……
结果正如思长所言。
牟纶咬了咬牙,心中计量:「便是我交出魔印,你真会容得我带诛月安然离去?」
「不论你对我有何成见,这点信用我还不至于没有。」
思长勾了勾唇角,冷淡而傲慢,「当然,你信与不信,都是你的事。」
……好个天界二太子!牟纶早知他不简单,却也不曾料想他是如此不简单。
便是阴阴一笑,嘲道:「你让我获知了荒天之事,难道你就不怕我将此事说出去?」
「这点道理,应是无需我多说才对。」
思长漠然道,「你将这种事说出去,于你自身并无任何好处,反而引来我追杀你与诛月,那么你今日舍弃魔印救出诛月之举,又有何意义?你明知故问那样的话,难道是明知无用,还在这里拖延时间么?」话到最后带上几丝讥诮,真可谓是刺人不见血。
牟纶腹中怒火炙燃,简直可以烧尽方圆十里众生万物,然而此时此刻,却是不能也不敢轻举妄动,否则……
「你不愿交出魔印也是人之常情,魔,薄情寡义其实正常之至。」
思长又道,「只是可惜了诛月,一心想与你共同过上平静日子,这种生活尚未过得几天,便就要永远结束了……」
「住口!」牟纶暴喝,怒不可遏地一甩手,一支魔印化成的短矛便向思长疾掠而去。
思长虽贵为太子万金之身,却素来尚武,反应极其迅捷,略一侧身便让那矛头从颈旁掠过,未差一丝一毫。
尽管遭到袭击,思长脸上却并未显露任何动容,倒是那几位天将中有人不忿,意欲出手,也被思长以手势命令退下。
一击落空,牟纶也没有再继续进攻。方才那一击本就只是一时冲动而为之,只要稍稍冷静下来,他便明白这样做是不应该的,是绝不可以的……
双拳紧握,指甲都已深深扣进皮肉,他却没有丝毫痛觉,实在已是心寒到麻木。
「你之所以接近诛月,与他交好,其实就是为了这样一天?」他问。
被问到的人不置可否。
牟纶别过头看向诛月,扭曲的冷笑在嘴角勾起,近乎有些狰狞。
「看到了么?诛月,这就是你所信任的『朋友』!」他一字一顿地道。
诛月安安静静坐在原处,眼珠不转,手脚不动,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何况以此情此状,便是他听得见,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其实诛月并无过错。」
思长蓦然道,语气悠悠,「他所想的所做的,都非常简单……亦很孤单。他并不需要朋友,却又比谁都需要有人陪伴——有你相伴。其实他很聪明,聪明到你甚至无法想象……」
眼神瞬间深邃起来,无声地慢慢一笑,「不过有的时候,他也会傻到任何人都无法想象。」
牟纶沉默不语,心门紧锁,已经不想再去思索这个人在说些什么,连多听一个字都是厌烦之极。
他迈脚走上前去,来到诛月身边,伸出手在诛月面颊上轻轻抚摸着,此时此刻,多么期盼这个人能转动眼睛朝自己看过来,像从前那样呼唤——「牟大哥,你来了。」
「嗯,我来了。」届时他一定会这样说。
可是这个人却始终都不看他,也不叫他,怎么可以……
诛月怎么可以不看着他,不对他说话,不给他笑容?怎么可以就这样……结束……
「牟君若是一时下不了决定,可以坐下来喝杯茶,慢慢考虑。」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语从身后传来。
牟纶听罢,立即回道:「不必了。」
深深望了诛月最后一眼,牟纶转身,走到房中央的圆桌边,将指尖按在桌上那块缭峭石之上,阖起双眼,口唇翻动,无声的咒文念念而出。
周身魔力开始流动,只见他脸上、手上,所有袒露在外的肌肤上,一片片魔印时而闪现、时而消逝。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只独独留下了最后的,那道从他眉心延伸到额周边缘的火焰状魔印。
与其他魔印不同,这道魔印并非紫青色,而是血一般的猩艳红色,微微光芒流动闪烁。
牟纶仍在不断念念有词,突然,额上那道魔印如同化作了一道血泉般喷涌而出,往缭峭石中飞快渗入进去,不过半刻,魔印便全部输出到了那块模样平凡无奇的石头里。
如今牟纶额上,只剩了一道如同烧伤后的淡淡痕迹。
他的双手按在桌上,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有些涣散的目光向思长看去,气喘吁吁,却拼力挤出话语:「放了他……」只说出这三个字,便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这时候,思长若想取他性命,可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思长走过去,只瞥了他一眼,眼中光芒一闪而过,旋即便从他身旁经过。
来到诛月面前,先解开了他手上的镣铐,而后思长指尖化出白光,在那两枚玉钉末梢一抹,光圈便随之消失。
玉钉拔出之时,诛月那久久未曾活动过的眼帘眨了一下,缓缓地抬起来,眼中映出思长的身影。
随即便又移开了视线,往下而去,看到了房中央倒在地上的人。
金眸之中泛起涟漪,双眼再次眨了一眨,终于站起身来,向那人一步步走去。
思长望着他从面前走过,又回过头去继续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何必?」
诛月脚步一停,尚未接话,又听思长接着道:「如今他已经给不了你什么,若是日后你遇上棘手的麻烦,他非但帮不上忙,反倒有可能拖累于你。」
「你不懂。」
诛月淡淡道,重新迈脚往前走去,「你也不该懂。」
话音未落,人已来到牟纶身边,蹲了下去,将他上身轻轻托起。他已意识全无,眉宇之间却还始终纠结,一定是曾经承受过……并依然在承受着莫大的苦痛。
诛月揉了揉他的眉心,揉不平。
蓦地侧过脸去斜睨身后一眼:「你还不走?」
思长静默,走了过去拿起桌上的缭峭石,向另外几人略一颔首,便一同往屋外走去。踏出门口之时,留下了幽然一句:「保重。」
诛月没有回话,只凝眸注视着怀里的人,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他的面颊、眼角、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