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痕走了,早走了,也许在他入睡后就已走了。
霍真回到租借的小屋,把卫痕离开的消息告诉山猫。山猫大哭了一场,又哭又骂,怪卫痕撇下他独自离开。第二天他也向霍真辞行回上灵村了。
霍真没有挽留,他知道山猫也同样不属于这里。
至于卫痕的去向,他不用细想也知道,他去找他的起源了,去完成他身为族长的使命。
龟山上埋着的青铜权杖,也应该被他一起带走了。是了,他和这个尘世的牵绊,也许就只是那根权杖,现在他是完完全全地走了。
在地下宫殿时那两次的亲吻,也许仅是生死存亡之际的一瞬感情激发,而他却错认为自己对于卫痕来说是特别的。卫痕的心中,有对族人的守护之情,有对鬼殊的敬畏之心,就是没有那些俗世的爱恨嗔念。
这才是卫痕!霍真笑了。
霍真牵着小黑,回到了苏州。
虽然距上次离开仅仅三个多月,但霍真却像过了半辈子一样。
山塘街的茶馆依旧需要经营,保全看见他依旧欣喜若狂,仿佛看到亲人归来。
霍真很快被重新埋没在日常琐事中。
一个月后,霍真带小黑去了省园。
时值初秋,省园里谢了一片姹紫嫣红,取而代之的是素雅的秋菊含苞待放,略显清冷萧瑟之意。
霍真忆起在这里初次见曾希,那时他一身海青,眉目如画,周遭美景都较之略显暗淡。
而如今却物是人非,略感唏嘘。
曾老爷子看见霍真时眼中露出一瞬惊讶,但很快脸色冷下来,露出逐客之意。“我的手下告诉我,进入龟山的曾家部队没有一个人回来,包括曾希。你还来做什么?这里与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你不想知道我们遇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吗?”霍真问。
曾老爷思索片刻,才道:“你随我进来吧。”
两人进了花厅,佣人送了茶上来。霍真将龟山内发生的一切据实相告,包括他们已知道蓝小眉的身份和曾家的企图。
曾老爷并没有半分被拆穿的尴尬和羞愧,反倒是镇定自若,“你是说禹陵里果真有另死人复生的东西?”他昏黄的眼中透出犀利的光芒,让人感觉不适。
“那是巫术!”霍真道:“并非常人就能掌控,而且这种巫术需要牺牲无辜人的性命。”
“妇人之仁!”曾老爷嗤之以鼻,“巫术又如何?如果能找到起死回生的秘方,你知道美国人愿意注资多少入曾氏药厂吗?十八亿!美金!那时曾氏就是全球医药界的帝王!我可以改变整个人类的命运!甚至可以改变自然界的规律!”
霍真无奈地摇头,这老头还活在自己的美梦中,不知道他的私欲,他的野心,已将曾希和蓝小眉推向万劫不复的悬崖。
“小眉临终前说希望用回自己的名字。”霍真期待能用亲情唤回这个利欲熏心老人的一点良知,“哪怕是衣冠冢也好,请让她回省园吧,让她在九泉下也能安心。”
曾老爷冷笑:“她凭什么?成事不足的丫头!是我看走了眼,让她做暗线。结果不但帮不上明线的曾希,还被叶家小子勾了魂去,居然宁愿在那里给他陪葬!我早就提醒过她,叶家人最阴险,让她保持头脑清醒!没想到她还是那么笨!曾家没有这么没出息的后人!”
“那小黑呢?”霍真问:“这里总是它的家吧?你连它也不要了吗?”
小黑呜咽着躲到霍真腿后,似乎并不想留在这个老头身边。
曾老爷看也不看他俩,背过身道:“曾希不在了,我还要条狗做什么?你带他走吧。”
霍真咬牙道:“曾希也许还没死,也许还会回来啊!”
曾老爷半晌不语,良久,轻道:“回来的曾希,不再是曾希了。”
霍真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即使曾希回来,也没有了利用价值。他需要的是能让他成为医药界帝王的踏脚石,而不是一个孙儿!
了然这一切,霍真深深心痛。为曾希心痛!为曾希不值!牺牲最好的年华,受尽非人的残酷训练,割舍一切常人该拥有的快乐和温情,最终却得不到半点亲情!在唯一亲人的眼中,他只是一个华美的工具而已。
霍真想上前狠狠揍这冷血自私的老头一拳,但看到他佝偻的背影,苍白的华发,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也许对他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他在孤独悲戚中度过残生。
52.
没多久就入冬了,江南的冬季格外阴冷。
霍真早早穿起了厚毛衣,给茶馆换了新空调。
每日坐在摇椅上,喝口新沏的热茶,玩玩手机游戏,日子倒也逍遥安逸。
这期间,叶明风来过几趟。周末打着飞的来喝杯茶,聊个天,然后再打飞的回去。
这个年轻人很招人喜欢,天真却懂世故,直率却知分寸。他成了霍真与“那个世界”的唯一交集。霍真心想如果没有叶明风,也许他会认为那段经历,那个奇异的超乎常理的世界,只是他的黄粱一梦。
而叶明风的存在,却可以提醒他,那一切都是真的,是真实发生过的。
卫痕,也是真实存在的。
年底时,保全扭捏着提出辞职要回老家。
“俺娘给俺说了个亲!”保全的脸酡红,羞怯地给霍真看那女孩的相片。
女孩长着一张甜美乖巧的脸,朴素的装扮,透着城里姑娘所没有的淳朴。
“是个好姑娘!”霍真称赞。
保全乐得咧嘴傻笑,“俺娘说把俺那窝小猪仔都卖了,就够礼金了。”
霍真知道那窝小猪是保全常挂在嘴上的骄傲,也是保全在老家的全部财产。
保全走的时候,霍真亲自送他到火车站,把一个巴掌大的厚厚油纸包塞到他行李里,“这是苏州小点心,留着回老家给你娘吃。”霍真叮嘱道:“可放好了,路上不许偷吃!”
保全一边猛点头,一边哭得稀里哗啦,“老板,俺会想泥(你)的!俺一定会想泥的!泥多保重身子!”
直到火车启程,他仍将泪脸贴着窗玻璃,傻傻望着霍真离去的方向。
老实的保全不会知道,爱欺负他的小老板在背过身的那一瞬也泣不成声,他更不会知道,那个油纸包里装了三万块现钞,是小老板的全部积蓄。
保全一走,茶馆显得更冷清了。年底不好招工,霍真一人又当老板又当伙计,忙得一刻不得闲。
不知不觉就到了春节,总算可以关门休息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霍真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烟花似锦,人流如织,一片俗世繁华。
小黑安静地伏在他脚边,一声不吭。
霍真蹲下抱住它,温柔地揉着它的背脊,“你是不是也觉得寂寞?是啊,只有我们俩个,太清静了。”
他叹息一声,继续道:“去年这个时候,我在白石村过年。有曾希、蓝医生、赫风,还有卫痕,我们在院子里放烟花,放鞭炮……非常热闹。如果时间可以退回那一天该有多好。小黑……我好想他们啊!”
小黑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抬起头轻舔他的脸颊。
“但我们都不可能回去,不可能回去了……”霍真呐呐自语。
年初一早晨,霍真打电话给二叔二婶拜年,又给身在云南的麻三,和在香港的叶明风打了电话聊家常。然后换上衣服去了省园,被告知曾老爷去了寒山寺静修,霍真留下一盒亲手做的素包子。
虽然霍真痛恨他的自私无情,但他毕竟是曾希的爷爷,是五个守剑家族中的长辈,霍真无法不念及旧情。
离开省园,经过山塘街附近的小巷时,霍真又去了那个面摊,点了碗常吃的面,没有放葱。
年初二,霍真坐长途汽车回了趟白石村。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炮仗,才有点年味。村口莽婆的破屋还在,往里望了一眼,家什都还在,只是积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看来是很久没有人光顾过了。
霍真还是住在上次住过的招待所,上次住过的房间。
夜晚,霍真斜倚在阳台上,望着夜空繁星点点,想起一年前的那晚,和卫痕一起看着同样的星空。那时他俩还不熟,卫痕对他来说,神秘得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后来,他离开了自己的世界,追随着卫痕,试图追上他的脚步,与他并肩同行,可卫痕始终在往前走,从未为他放慢脚步,终于,卫痕的背影越来越远,他已无力追赶。当他竭尽全力进入那个神秘的世界时,却恍然发现,原来这个世界竟剩了他一人。是回到原来的世界?还是继续留在这个神秘而孤独的世界?霍真心中并没有答案。他想起句芒,在那个死寂的世界孤独地等待了千年,此刻才更能体会到那种悲凉和绝望。
一阵夜风吹来,眼前仿佛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黑色毛衣,侧坐在栏杆上,月光将他冷峻的轮廓镀上一层更冷的银色。
霍真又惊又喜,仿佛都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他颤颤地伸出手,然而触手所及,却是冰凉的木柱。
年初三,小癞痢一大早就找上了门。
“昨晚听村口有人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原来你还真来了!怎么也不打电话给我?”小癞痢语带抱怨。
霍真连连抱歉,“昨天刚到,本想今天再去看你和阿福嫂的。”
“那巧了!我妈说了,今天无论如何要把你带回家吃饭!”小癞痢拉着他上了自己那辆破摩托,一路风驰电掣来到阿福嫂家。
大铁门两侧贴了新写的春联,院子里挂着各种腌制的腊味。
“我妈想你今年也许还会回来,”小癞痢说,“又不知你有多少朋友会来,所以准备了那么多鸡鸭鱼肉,足够二十个人吃的!”
正说着,阿福嫂闻声迎了出来,看到霍真便抱着不松手,孙少爷长孙少爷短的叨念了半天。又问道:“你那些朋友来了吗?那个嘴巴甜手脚勤快的蓝姑娘,还有那个眼睛看不见挺招人疼的孩子,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曾希,我记得他是吃素的,所以一大早去自家地里摘了些青菜,一会儿弄给你们吃。”
“阿福嫂……他们都没来。”霍真声音有些僵硬,“他们出远门了,要很久才会回来……”
阿福嫂热切的眼神中有些错愕,随即失望地垂下眼,硬挤出一个笑容,“是了是了,你们年轻人正是爱玩的年纪,应该多出门玩玩。等有空了再来我这乡下地方坐坐,我随时等着你们。”
霍真在阿福嫂家吃完中饭,又陪她闲聊了一会儿才告辞。从她家出来,没有方向地胡乱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霍家的老宅。
老宅大门紧闭,钥匙一向是阿福嫂保管的。霍真忽然想进去看看,又不想回头再问阿福嫂借钥匙,幸好围墙并不高,便翻墙而入。
和一年前看到的景象一样,大宅里寂静清冷。
霍真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在爷爷卧室的床底找到了井底密室的暗门,点了根蜡烛,从那扇暗门进入密室。一股江南潮湿阴冷的气味扑面而来,陈旧的书架倒在地上,书籍零乱地跌落四处,一片狼藉,和一年前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霍真扶起书架,将书籍一一归位放好,又索性将房间整理干净。一直打扫到自己筋疲力尽才停下来,审视房间四周,想起白狼就是在这阴冷狭小的房间里度过童年,自己也是在这里发现了霍家的秘密。而现在物是人非,白狼生死未卜,也不知何年才能再次相见。
霍真吹灭烛火,任由黑暗将自己淹没。猜想着当年白狼身处这片黑暗中的心情,心中不免一阵悲戚凄冷。在这与世隔绝的地下,他终于可以尽情地放声大哭,尽情地宣泄,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一般,没有人会看见,没有人会听见,没有人会嘲笑他。
年初四,霍真回到苏州,依旧是他一人。
年初五,茶馆再次开门营业。门口贴了招聘启示,不乏有应聘者上门,可都入不了老板的法眼。霍真辛苦地忙里忙外招呼客人,小黑尾随在他身后里里外外地跑,但大部分时候都懒懒地趴在帐台边。
过完了年,卫痕仍是音讯全无。
霍真曾幻想过,有一日会在某个路口与卫痕擦肩而过,看他冷峻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也曾幻想过,下一刻走入茶馆的客人长着和卫痕一样的脸,用一贯冷静深沉的声音告诉他,他回来了。
但日历一天一天地翻过,这些幻想被时间碾成了灰,磨成了粉末,飘散在空气中。
霍真不再抱有什么奢望,他想也许卫痕只是他生命中的一道流星,划过天际的刹那,光芒万丈,炙热如焰。但流星很快就会湮灭于夜空,再无踪迹可寻,只在心上灼下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痕,如同他手心的那道断纹。
尾声
一年后
苏州 山塘街
一个二十来岁得年轻男孩踩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往前飞驰。充满阳光朝气的俊脸上满是着急的神情。在转角一家茶馆前,他匆匆停下,将自行车随意放一边,边跑进茶馆边大声叫道:“小老板,对不起!我也不想迟到,可闹钟坏了……”
“叶明风,这已经是你第几次迟到了?还想不想干了?”小老板脸色微愠,不见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
叶明风丝毫不介意,仿佛摸清了老板嘴硬心软的个性。他笑嘻嘻地趴在吧台上,端起杯茶一饮而尽。“小老板,我上次迟到半小时,这次才五分钟,已经有进步了!年轻人犯错,上帝也会原谅的!”
霍真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五分钟也是迟到!一样要扣工资。”
“你这是赤果果的剥削啊!”叶明风哀嚎。
霍真心想,想当年保全受的剥削是你好几倍,人家可是一句都没抱怨过。
“谁让你这香港中文大学的高材生不去找正经工作,偏要来我这小茶馆打杂?想在这儿干就要受我剥削!对了,刚才你喝的茶是客人点的,赶紧再泡一杯送去!”
“遵命,老板!”叶明风认命地低下头,转身去泡茶,这时,一个神气的黑色身影出现在眼前。
叶明风立刻毕恭毕敬地叫道:“哟,黑老板来了!”
小黑趾高气昂地从他眼前走过。
自从和霍真一起生活后,小黑俨然就是茶馆的二老板了,这个身份可是得到茶馆客人们一致认可的。
霍真蹲在地上,细心地替二老板小黑梳着它乌黑铮亮的短毛。小黑舒服地伸了伸懒腰,眯着眼睛趴到地上。
“你可真会享受啊!”霍真嘴上笑它,手上的梳子却没停下。
叶明风被几个来喝茶的漂亮女大学生围住,嘻嘻哈哈闲聊了半天,然后兴冲冲地向霍真跑来。
“工作时间不许泡妞!”霍真严肃地警告他。
叶明风坏坏地笑道:“小老板,那些妞是想泡你!她们问我要你的手机号呢!”
霍真朝她们看了一眼,那几个女孩立刻笑得花儿一样,大胆地向他打招呼。霍真脸上一热,低头不语。
叶明风揉揉他的头发,笑道:“靓女爱靓仔,人之常情啊!小老板,你也该拍拖了吧!难道……是哪里不行吗?”
“胡说什么?还不干活去!”霍真气恼地打开他的手。
“嘿嘿,不会被我说中了吧!小老板,你是真不行?还是对女人没兴趣?不会是想一辈子打光棍吧?”
霍真闻言楞了一下,一个许久没在心上出现过的身影,此刻浮现在脑海,虽然只有一两秒的时间,但也足够让霍真再次尝到心痛的滋味。原本以为经过一年的努力,已经放下了,忘却了,原来只是自欺欺人。那人一直在他的心尖,从未消散过。
第二天一早,霍真和往常一般,沿着熟悉的路线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