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素翾见他目光闪烁,还以为他在寻方临渊,忙笑着说道:“你的临渊去给你端药去了。他这三天一直守着你寸步不离,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你吃不下去东西,他也是粒米未进,憔悴沧桑得倒不像那个谪仙般的人物了。你的药都是他亲自熬的,一步也不肯假他人之手,非要亲自端来,再一口一口亲自喂你喝进去……”他正说着,却见凤殷然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他的身后,一回头果然是方临渊端了药碗进来。少素翾亲眼看到凤殷然醒了,心里的石头也就落地了,此时当然不愿留在这里碍眼。便以不放心段紫漪自己一个人在屋里等他为由,赶紧跑出了房间,还替他们把门也带上了。
“身上可还有哪里疼痛?”
不等凤殷然答话,方临渊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搁下药碗便忙着替凤殷然诊起脉来。凤殷然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一时之间竟有些怔忪,却见方临渊的白衣上不但染了药渍,还沾了煤灰。俊雅的容颜似乎是瘦了不少,眼底有淡淡的黑紫,连下巴上都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哪里还有平时纤尘不染的清傲模样?只是此刻见他无碍,方临渊眼中欣喜的光芒太过耀眼,竟让凤殷然看着看着,不禁双目有些刺痛酸胀。
细细听了他的脉象,方临渊蹙着的眉头才稍稍纾解,露出些笑容来。“万幸你腹上和胸口的剑伤都没刺中要害,再休息段时日便能痊愈了。至于武功和内力,等调养好身体,再重头练起也是一样的……”
凤殷然只是静静听着,心里乱成一团。他只要看着方临渊,麟非和他言笑晏晏的景象,还有夏以秋死时的模样,总是不由分说的从脑海中跳出来,不依不饶地堵在他眼前。凤殷然想问清楚方临渊和麟非之间的关系,可是想到惨死在他怀里的夏以秋,已经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若不是看在临渊的情分上,夏以秋哪里会舍命搭救一个不过见过两次面的他呢……
盯着方临渊的脸痴痴看了一会儿,凤殷然就着方临渊的手喝了药,便躺回床上,咬牙翻了身,只将后背对着他。过了片刻,才终于开口说道:“你也累了,回房休息吧。”
眉头忍不住又皱了起来,凤殷然那粗粝沙哑的声音,如同一把钝刀一样,在方临渊的心上来来回回的切割。“好。”他站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一个字,上前温柔的帮凤殷然掖好被角,便转身走了。
听着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凤殷然闭了闭眼睛,却是一滴泪也没能落下。
昭帝二十九年正月十五闹得沸沸扬扬的这场兵变逼宫,最后以帝王天命所归的睿智落下帷幕。步兵营的围城逼宫虽然凶险,但是由于昭帝洞察先机早有预料,事先将调兵的虎符交给了他的第七个儿子——休泽王方临渊,命他与禁军侍卫将领周源协同处置,这才调动了京畿营的兵力,将这场闹剧兵不血刃的压制下来。
在休泽王的追踪彻查之下,以讨伐英国公克扣军饷为由的这场兵变,幕后的黑手却牵扯到了四王爷方景晖的身上,乃是由他一手策划,不但是想要英国公的女婿、二王爷方连城彻底失去圣心,也是为了逼迫昭帝早日禅让于他。一干从犯的供词和搜集到的证物陆续承到昭帝面前,痛心疾首的方桦当即下令褫夺英国公的爵位,抄家夺权、发配边疆,连带二王爷也受累被罚闭门思过。而犯上作乱的四王爷方景晖,则被从皇室玉牒中除名,圈禁终生。而他们之前负责的六部差事,俱都移交给了七皇子方临渊处置。
一夕之间,昭帝膝下封王的四位年长的皇子中,只剩下一个休泽王方临渊手握重兵权柄,距离储君之位不过一步之遥。原先各自支持不同皇子的大臣们在这剧变中皆乱了阵脚,京中官场局势一夜之内改弦更张。
水涨船高,休泽王方临渊每日忙得分身乏术,休泽王府也跟着热闹起来。大小官员和宗室亲贵借着千奇百怪的由头,变着法的往府里送礼,应付得管事恨不得一天多出几个时辰才好。只是府中前院虽然门庭若市,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客居在后院养伤的凤殷然和赖着不走的方绶。任凭一墙之隔的前院如何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凤殷然住的园子依旧波平如镜、波澜不起。
自从凤殷然那一日醒来后赶了方临渊出去,他们二人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是两人都存心躲避的缘故,即便是同住在一个府邸中,这半个月来凤殷然和方临渊二人却连个照面都没有碰到过,实在是让方绶等人不禁啧啧称奇。
因为要静心养伤,凤殷然这十来日除了康王府的以秋郡主头七时,亲自去替她上了柱香之外,其余时候大多留在院子里足不出户,除了方绶和少素翾、段紫漪同轸宿,闲杂人等一概不见。所得的那些外间消息传闻,也都是从方绶或轸宿口中,左一句右一句拼凑出来的。
“阿殷,”方绶如今倒也晓得了凤殷然的身份,只是称呼上习惯了,一时半刻也懒得再改,“今日朝上有人把立储的事情又搬了出来,陛下一开始没吱声,他们就越发放肆,还提议复了二王爷和八王爷的差事,气得陛下在朝堂上好一顿发火。骇得那些昏官噼里啪啦跪了一地,头磕得跟捣蒜一样,你说好笑不好笑。”
方绶绘声绘色的讲着,明明他自己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偏偏要在凤殷然面前卖弄,唱作俱佳的模样仿佛他曾身临其境一般。“唉,依我看啊,这册立七殿下为太子的诏书,大概过不了几天就要颁布下来了。他们竟还揣摩不出陛下的心意,真是可怜……”
正挽袖临帖的凤殷然只默默听着,神情专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自从内力全废之后,他受损的经脉想要恢复如普通人一样尚且需要一年半载,再想习武也要三五年后才行。他之前发现双手经常使不上力气,又颤抖不稳,便每日抄写经书,打发时间、稳定心神,倒害得少素翾等人差点误以为他要剃度出家,惴惴了许久。
见他一脸安然宁静,方绶默默看了半晌,倒有些辨别不清自己心头是何滋味,更不知该如何开解凤殷然的愁绪。“药都快凉了,你也顺便歇歇手,明日再练吧。”
慢慢搁下手中的笔,凤殷然将微微有些颤抖的右手藏进袖中,终是回他一笑,“嗯,让人来把笔墨都收了吧。”目光落在碗中的汤药上,凤殷然呆了呆,终是一叹。他虽是没了武功、五感不明,却也不会认不出出夜夜潜进他屋里给他把脉的人是谁。他之所以始终不问不言,不过是想先冷静了自己的心情罢了。“等临渊这些事情都忙完了,你再来告诉我。”
方绶突然听到凤殷然这句话,不由一怔,却见凤殷然挑眉笑道:“难道不是临渊托你日日来陪我逗趣解闷?”
得了他这句话,方绶简直如释重负,嘴上还不忘说道:“本王其实是想让阿殷你觉得欠了本王的人情,将来多做点好吃的给本王解馋……”
凤殷然闻言白了方绶一眼,还未开口取笑他,却见少素翾急三火四的闯了进来,后面跟着同样脸色不虞的轸宿。少素翾原本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可是对上凤殷然的探询的目光,反而又紧紧闭上了嘴巴,扭头生气得在桌边坐了下来。
“怎么了?”凤殷然瞧了瞧少素翾,见他只低头不肯答话,便又去看轸宿,说话间脸上已经隐有怒气,“到底出了什么事?”
自家阁主虽然很少发火动怒,但是遣星阁上上下下都深谙凤殷然的脾气秉性,知道凤殷然素来说一不二,最是厌烦属下推诿搪塞。此时眼见阁主不快,轸宿心中“咯噔”一下,连忙跪了下去。“是从皇宫里刚传出来了一条消息……”
第七十四章(2)
小心谨慎地替昭帝奉上了新茶,总管太监魏忠偷偷抬眼看了看安静立在昭帝三步之外的七皇子方临渊,略有些担心的冲他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示意昭帝今日心情不佳,望七殿下莫要与陛下再起争执。
许是看在母亲方柔的面子上,方临渊对曾经多次照拂母亲的大太监魏忠一向礼敬,见他好心提醒,便也承情的点头回他一笑。魏忠立时松了口气,回头却见自己的主子方桦正神情不明的看着他,连忙讪讪赔笑行礼,带着暖阁里的一众宫娥和小太监们匆匆退了个干净。
门扇缓缓关合,屋中便只剩下方桦父子二人,除却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就只有屋角的更漏不肯停歇的声声响着,反而衬托得暖阁格外寂静。
方桦望着对面不声不响的爱子,有些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又回身一口气喝了杯子里的茶水,倒也不再讲究君王的仪态。这几日他实在是心情极差,前朝有一众对立储指手画脚的大臣,回到后宫又要面对皇太后绵里藏针的斥责和妃子们的试探哭诉,直把方桦烦得火冒三丈。他之前处理四子方景晖谋反案时除了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手下留情之外,凡是依附方景晖并参与谋划的人员全部处以极刑,三族之内全部流放千里,惹得京城上下一片哗然。只是这样的雷霆手段用过之后,相应的也不能少了怀柔安抚,故而方桦近日才稍稍对旁人纵容了一些,没想到那些自诩清流的言官直臣们反而有恃无恐,竟敢一再挑战帝王的底线。
还有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那两个老匹夫,贪墨敛财的胃口越发大的无法无天,还真当他这个皇帝是睁眼瞎子不成?!若不是他有意宽纵,想要养肥了这两只贪得无厌的硕鼠,留给最中意的儿子方临渊继位后立威并扩充国库,他只怕早就斩了这两个老匹夫杀鸡儆猴了……心里的怒火渐消,方桦眉头稍敛,仍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冷酷君王。他走回龙案前,从桌上拿起一卷诏书随手丢给方临渊,口中只道:“打开看看。”
其实这卷诏书里写了些什么,方临渊心中已经猜到,面上却不表露分毫,只依照方桦的吩咐,缓缓展开一看,果然是由内阁大学士拟定的那道册立他为太子的旨意,以墨笔楷书誊写在大幅黄纸上,只等盖上玉玺,便可送去太庙颂读,昭告天下。
如今的内阁大学士陈鄂本就是灵晔助方临渊埋下的一步暗棋,拟好的诏书自然也早抄了一封送到了方临渊手上。不过为求稳妥,方临渊还是耐下性子又从头看了一遍,除却开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和结尾“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那些一成不变的格式之外,只见陈鄂极尽浮华的一番歌功颂德之词后面,的确写着要“授予皇七子方临渊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这一句。多年钻营终有所获,饶是方临渊这般心性,也不由唇角微扬。只是这笑意还未达眼中,他却忽然发现方桦在这诏书之下又附了一诏,却是要同时册立郭太师那“贤良淑德”的女儿郭凝冬做他的太子妃。
“父皇当日还说儿臣与秋儿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如今秋儿因为儿臣的缘故,惨死在四皇兄剑下,不过几日、尸骨未寒。父皇就要儿臣迎娶郭凝冬,未免太薄情寡义了些。”方临渊说着重新卷好那份诏书,稳稳抛回桌面之上,“再说儿臣回沧爵的时日还浅,父皇又何必这般心急。”
听他拿被追封为公主的夏以秋当挡箭牌,昭帝便也惋惜的叹了口气应和,嘴上却说道:“朕知道你的心思,只是今年的药引子,也是时候送给你母亲了。”
话音未落,方临渊表情已是一冷,脸上常带着的温和笑意立时荡然无存,竟是半点不遮掩身上的杀气,冷声说道:“父皇这一招,当真屡试不爽。”
自己这儿子就像一头不驯的猎豹,在他幼时,自己这恩威并施的帝王之术或许还对他稍有震慑,可现在,他已经露出了锋利的爪牙,弹压的次数越多,他将来放抗的势头就会越是凶猛。方桦心中虽然再明白不过,可是为了自己多年的执念,为了沧爵国的将来,为了方氏皇族的血脉传承,他已顾不得其他,也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裂痕冲突由来已久,想要修补,一朝一夕间根本不可能完成了。
咽下胸中的郁郁,方桦反倒是缓缓一笑:“莫说朝中上下,便是阖宫之中,而今也是一片风起云涌。所以这册立太子的诏书,朕原也没打算马上就颁布。你既然觉得自己功业不够,朕这里倒也另有差事要交托给你。”他说罢,自桌上堆叠的奏章里寻出一本扔到方临渊手中,“南边这几年多有叛乱,该让他们吃点苦头,长点记性了。想要多少兵力,如何调动粮草,身边带哪些人出去,都由你折腾。等你带军凯旋回来那一日,这册封的诏书,你自然领得名正言顺。”
见方临渊目光闪了闪捏着手里的邸报没有接口,方桦也不催促,稳如泰山般的坐在椅中,表情里透着成竹在胸,只不过深究起来,他心里倒也没有多少得意,反而格外沉重。这些年,为了他那点讳如莫深的念头,方桦已经用方临渊的生母方柔的性命和安危威胁过方临渊多次。但是除了方桦自己,又有几个人明白,这世上最担心方柔受伤害的人,其实正是随时能掌控方柔生死的方桦自己呢?不过这些心事,就算方桦亲口道出,也不会有人相信。否则,方临渊也不过心甘情愿的被自己这个令他痛恨的父皇所摆布了。
一时有些理不清心底到底是何感受,方桦收回飘远的思绪,把目光又落回到三步之外,玉冠华衣的年轻王爷身上。正当昭帝准备开口容许爱子多考虑几日,再做答复的时候,却见方临渊突然躬身朝御座上的君王一礼,领旨谢恩:“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第七十五章(1)
方临渊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回到王府时,天色已经黑得浓郁。每日在府中优哉游哉的方绶破天荒蹲守在门前等他,一见到他露面,连忙迎了上去,一脸的邀功谄媚,“殿下!阿殷做了一桌的好菜,正在你屋里等你呢!”
听到这样一个消息,饶是素来镇定沉敛的方临渊,也不禁愣怔了片刻,“殷然他……”话到了嘴边,又被方临渊咽了回去,只面上的表情仍带了三分犹疑。耳边却听见方绶絮絮叨叨地说道:“周源将军今日打猎时收获不少,特意送了头鹿过来,阿殷说自己闲着没事,就顺手料理了。我同素翾他们已经尝了鲜,不过阿殷还在等殿下,连口热汤都没喝呢……”
方绶说话间忍不住去看方临渊的脸色,凤殷然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这二人本该格外珍惜,却不知为何闹起了别扭,搞得感受到方临渊周身低气压的府中上下,俱都惶恐不安。虽然阿殷表面上不说,但是方绶还是能瞧出来他心里也不好过,无论是出于朋友情谊还是出于忠君之事,方绶都想尽力缓和他们两人的矛盾。“殿下,宫里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阿殷既然听到风声,还肯费心给你做吃食,态度不言而喻。再说,这鹿肉鹿血有什么作用,殿下你熟读医书,难道还不清楚么……嘿嘿,殿下你今晚可得好好把握机会。”
方绶满脸的暧昧揶揄,方临渊全然没有注意,心中倒有些分不清是喜是忧。自己与麟非做的交易,殷然看得分明却连只言片语也没有发问,之后又见了秋儿因他而死,心底必然郁结难解。方临渊知他心里难受,尚需时日消化心情,便耐住性子顺着凤殷然的意思,故意避开不见,只每晚悄悄潜入他的房里,替他把脉诊治。如今似乎殷然终于怨气渐消,可是偏偏父皇要赶在这个关口上逼着自己做太子、娶正妃……
宫中这么快传出他要娶妃的消息,原本就是方临渊有意透露,却只此一条,至于他即将领兵南下和封为太子的事情则瞒得滴水不漏,其中自然有方临渊的其他算计。他早设想了殷然听闻此事后的各种反应,和自己该应对的各种方法,可是真的事到临头,心底反而有些踟蹰。又愣怔了一会儿,这才撇下话痨似的方绶,往自己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