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半年前太子纾颜屏羽在狱中“自尽”后,太子妃陆雪芯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如果她生下的是个男孩,无疑是胤帝唯一合法的继承人,而如果她生下的是女孩,那么荣韶国的龙椅胤帝只能拱手让给晋阳王一脉。唯恐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再加上心底终归对纾颜屏羽有些愧疚,胤帝对陆雪芯这一胎几乎奉为至宝,只差把整个皇宫里的下人都派去东宫照料她。不过旁人的殷勤举动,都被陆墨尘冷脸拒之门外,扬言陆雪芯母子有他将军府看顾,无需不相干的人掺和,倒把胤帝气得够呛。
随着半年前几位重要人物的相继去世,胤帝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有时连早朝都无法支撑到最后。群臣们担心之余,更多的则是关注皇位的继承问题,但是碍于胤帝的强硬态度,无人敢多嘴提起。除却早有反义的假晋阳王还在暗地里招兵买马外,其余人则都把目光放在了陆雪芯的肚子上。时局的动荡,朝堂的稳定,居然全系于她腹中的一个遗腹子身上,不可谓不让人瞠目结舌、哭笑不得。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时机,几乎稍有眼界的人,都能感受到荣韶国蓄势待发的惊天变幻。而凤殷然同样在等,等假晋阳王和沈洛珊什么时候沉不住气发动攻势,等陆雪芯的孩子降世,也等与那个人不知何时能实现的重逢……
少素翾从飔肜宫回到望舒侯府时,酝酿已久的今冬初雪终于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没一会儿便凝了满树的寒霜。他如今与段紫漪的关系虽然不温不火,但是好歹段紫漪肯承认他飔肜宫继承人的身份,也不再同他横眉冷对,偶尔还能向他露出笑脸、开开玩笑。仅仅是这样的小小进展,在以前也是少素翾不敢想象的,所以他很满足,也更坚定了时间能改变一切的想法。如果是段紫漪幼时的遭遇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恐惧和怨恨,那么少素翾愿意用一生真心待他,来化解他们之间本不该有的仇怨。
来到凤殷然住的院子,少素翾远远地便瞧见凤殷然裹着狐裘锦衾在廊下看雪,手上还抱着一个手炉,一副没精神的样子。看着他那几乎把自己裹成个球还嫌天气冷的模样,少素翾不禁好笑地摇了摇头,走上前说道:“明明没有了内力十分畏寒,还偏偏要学人家附庸风雅。你也不想想要是不小心染了风寒,又要喝苦的要命的汤药了。”
仿佛埋怨他打扰了自己的兴致,凤殷然没好气地白了少素翾一眼,伸手从桌案上去过温度正好的暖茶。透明的琉璃锦华杯子里,盛得是如他眸色一样好看的酒红色茶汤,入口带着些微的酸涩,回味却香甜绵软,是风谣最近常给他准备的清淡花茶。“我还当你今夜又要宿在紫漪那里。”
明明清清白白的一桩事,怎么从凤殷然的嘴里说出来,就变了感觉呢!少素翾脸上腾地一红,还好风谣和雪赋晓得他们有事要谈,一早带了婢仆们退下,这才免得翾大少爷在下人面前失仪。“看得着,碰不了。你说这不是考验我的忍耐力么。”脸上虽然有些泛红,少素翾嘴上却不愿服软,一面说得暧昧,一面大大咧咧地在凤殷然对面坐了下来。兴许是知道他喝不惯那些酸酸甜甜的花茶,风谣还特意给他准备了上好的六安瓜片。“不扯那些没用的了。阿然,我今天来,是有句话想问问你。”
正望着雪花发呆的凤殷然这才回过神来,“啊?什么?”
略微犹豫了一下,少素翾像是做了好一番的心理斗争,在凤殷然再三催促下,才支支吾吾地问道:“阿然,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做了皇帝,会是个好皇帝么?也会变得那般冷血无情,再容不得旁人觊觎么?”
许是没想到少素翾会有次一问,愣怔看了他半晌,凤殷然才忽地笑道:“阿翾,你想做皇帝。”
这一句不是问句,少素翾自然能听出来凤殷然语气里微不可察的失望,旁人或许听不出来,可是他与阿然两世交情,多年挚友,又怎么会听不出来。“我没有。”忙不迭的否认,少素翾话一出口却又有些迟疑,“好吧,我承认我想过。”
最初听君闲说起他是帝星转世的命格时,少素翾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对那个皇帝之位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可是从他这些年来四处游历看到过的是是非非,从段紫漪向他抱怨儿时所遭遇的不公,从纾颜莫死在他面前的那一瞬间,从看到凤殷然祭拜凤桐时满脸的哀伤怨恨起,少素翾便不可抑制地想问自己,如果他做了皇帝,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是不是就再也没有人能夺走他心爱的东西,是不是他也能有能力给子民一个安居乐业的生活……而这种念头,自段紫漪开玩笑地跟他说起人寰大陆上有个民风开放的国度,国主刚纳了一名男后的时候起,就变得格外强烈。看着段紫漪笑靥如花的样子,少素翾当时真的很想问他,如果他少素翾能称帝登基,那个皇后的位子,段紫漪愿不愿意来坐……
其实凤殷然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中会有些失望,大概是突然有一日,自己不再对阿翾的想法了如指掌,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失落吧。可是人总是会变的,不论是少素翾,还是他自己,都会渐渐面目全非,想要守住本心,谈何容易。
“你我都没做过皇帝,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做得好。”
见凤殷然幽幽来了这么一句,少素翾不禁有些傻眼,“阿然,你的意思是……”
优雅地啜饮了一口茶汤,凤殷然晃了晃手里的剔透琉璃杯,笑得一脸深不可测,“你既然想试试,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少素翾会心一笑,他就知道,不管他想做什么,凤殷然定然是第一个无条件支持他的人。可是脸上的笑容持续了没多久,少素翾又不禁发起愁来,“可是我对自己完全没自信啊。还有你家方临渊他不是也想称霸天下么,如果有朝一日沧爵和荣韶兵戎相见……”少素翾本是想开个玩笑,可是瞧见凤殷然微微发白的脸色,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我只是随口一说,阿然,我没有逼你做抉择的意思,我……”
很有想给自己一巴掌的冲动,少素翾这段时间在飔肜宫和遣星阁来回跑得频繁,自然也清楚若不是因为沧爵的太后殡天,昭帝又将太子之位正式传给了方临渊,恐怕方临渊早就亲自跑来荣韶求凤殷然原谅了。这两个人之间,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偏偏赶上多事之秋,凤殷然又犯了倔劲儿打死不肯承认思念方临渊也不肯给他回信,这才让他们之间的单方面冷战持续了这么久。听墨兮说,他们的阁主大人这几日总算肯提笔给方临渊的来信回个一言半语,已有和好如初的趋势。少素翾这时候问这么一句话,虽然是无心之举,但也够给凤殷然添堵的了。
见少素翾一脸懊恼紧张的样子,倒把凤殷然逗得笑了起来,“我明白你的心思。”伸手拍了拍少素翾的肩膀让他不要担心自己,凤殷然嘴上却不想轻易饶过少素翾,“不过你可得明白,以你那点斤两,可不一定是临渊的对手。到时候千万别说我重色轻友,两不相帮。”
能开玩笑,看来心情真的不错。因为凤殷然最近畏寒又嗜睡,还时常心情阴郁,少素翾没少跟着操心,此时见他这个反映,反而略微心安。“我也只不过是一时兴起,也许事到临头反而要嫌麻烦自己退缩了呢。”然而,如果一个皇位能够博得段紫漪真心一笑,少素翾就算赴汤蹈火,也要挣来天下奉到他面前。
不知有没有看出少素翾心里的打算,凤殷然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目光却落在一旁方临渊写给他的那些信笺上,酒红色的眸子里透出一种入骨的深情缱绻,“这天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九十章(2)
与此同时,沧爵国休泽王府。
尽管昭帝已经下诏正式宣布百年之后将传位给七皇子方临渊,但是打从心底里不喜欢太子东宫的方临渊却以劳师动众为名,拒绝了昭帝让他搬去东宫的旨意,依旧住在初回沧爵时昭帝赐给他的休泽王府,只每每上朝的时候,朝服的品饰较之前格外隆重了一些。
不过无论无何隆重,方临渊在朝臣面前,依旧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不理会宫中的忌讳,也无视皇族的礼数。比如今日,方临渊才下朝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下那一身霜白重莲团花素银袍子,领口一圈白柔如雪的绒毛,衬得他本就温和的面容更添几分暖意。瞧着方临渊温文尔雅的模样,灵晔不由感慨,黑白两色的衣服,就像方临渊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一样。白色是平时的温雅,黑色则是作为魔教教主时的狂狷狠戾,泾渭分明得仿佛是两个人,也难为方临渊多年来,都能把两个角色扮演得如此好。
虽然忍不住走神,但是灵晔瞧见方临渊走进大门,还是习惯性地迎了上去,同时也找回了自己越飘越远的思绪。“看你的气色,朝中必定一切顺利。”
让舒兰和舒梅伺候着换上了家常的象牙白平金绣竹叶夹衣,方临渊一面往书房走一面同灵晔说道:“沧爵国时局已定,南疆、西北的几个属国也尽皆臣服,没什么需要担心挂念的了。倒是荣韶那边,可是天字廿三和沈洛珊有了音信?”
灵晔笑眯眯地点头,筹谋了这么久的大事,终于要尘埃落定,他自然也心中高兴。“嗯,今早收到了皇贵妃的密信,顶多再有三五天,纾颜荣体内的慢性毒药就会发作,到时候太医只会以为他是积劳成疾,查不出旁的毛病来。天字廿三也布好了局,保管让皇位落到他的手里。”
听到这些信誓旦旦的保证,方临渊却没表现出有多么开心。“陆雪芯肚子里没准就是个小皇孙,墨尘手握重兵,绝不会容许他的家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再说,少素翾也是货真价实的皇子龙孙,比晋阳王一脉更有资格问鼎皇位。”
见方临渊不遗余力的说起丧气话来大泼冷水,灵晔倒也不觉得恼怒,反而格外眉开眼笑地凑上前道:“临渊,你莫不是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心软了吧?”
没理会灵晔语气里的嘲讽和不可置信,方临渊随意从架子上抽了本古籍翻看,口中却道:“告诉天字廿三,不要动陆雪芯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
“呵,我倒不知道咱们方大教主,何时成了这般悲天悯人的性子。”灵晔凉凉讥讽出口,却见方临渊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和往常一样的温柔,可是那温柔看在灵晔眼中,除了冷,还是冷,冷得让灵晔控制不住地想要哆嗦。
“原来你还记得,我才是赫连圣教的教主。”
听到方临渊慢慢吐出这样一句话,灵晔脸上的笑容一僵,缓了许久才道:“你会为了凤殷然,放弃荣韶国,放弃天下的,对不对?”
没有得到方临渊的回答,灵晔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不过无论方临渊如何选择,他作为辅佐帝星的相门传人,都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使命受到任何人的阻拦。这是方临渊的宿命,没人能够拦得住。双眸微眯,灵晔把差点攀上唇角的那丝冷笑压了回去,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把方才的不愉快揭了过去,“既然沧爵这边都安排妥当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荣韶?”
这一次,方临渊摩挲着腕上那串名为“三生无忧”的凤眼菩提珠串倒是不再继续保持沉默。“让沈洛珊把药的剂量翻倍,五天内务必要让纾颜荣归天。后天一早,你便跟我去荣韶收拾残局。”
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灵晔懒得自讨没趣,点了点头便借故离开了,只留方临渊一人,对着那串珠子发起呆来。
无论是沧爵国的七皇子殿下,还是赫连圣教的教主大人,方临渊都甚少露出这样怅惘迷茫的神情。在旁人的记忆里,方临渊的温和或是狠辣,俱带着天下无双的光华,让人不自觉的深陷,却又打从骨子里有种畏惧。穿白衣时,他是谪仙,着黑裳时,他便是修罗。谈笑晏晏之间,杀伐果断,决计不该露出茫然这样脆弱的神情来。
可是此时此刻,方临渊心底的确流露出了些许软弱。或者说,当他明白了自己对凤殷然的心思时,就有了这一分的软弱。想要逐鹿中原、翻覆天下的人,本就该忌讳用情太深,然而偏偏他竟然遇到了凤殷然,从此义无反顾的陷了进去,再想全身而退,除非能把凤殷然自他心底连根拔起。不过,谈何容易?
与凤殷然相识相交已经快有九年,记忆里,这似乎还是他们第一次分别这么久的时间。已经,快有一年了吧……方临渊想着勾了勾唇角,他还以为饱受相思之苦的自己会把他们分别的每一个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却没想到自己除了心头那点挥之不去的想念外,还能一如既往的谋划,有条不紊的处理每一桩每一件事务。
没来由的想起樊薄魔界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魔尊麟非,方临渊回忆起他张狂自信的模样,不禁轩眉长皱。那一日他用麟非曾经赠予他的八荒揽月镜换得麟非暂时不与凤殷然为敌的承诺,却仍是无法真正放心。以麟非的为人,想要得到的东西,从不会轻易放弃,方临渊猜不到他的用意,也只能时时刻刻找人盯着麟非的动向。不过麟非好歹是魔界尊主,想要窥探他的行踪,哪有那么容易。只是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麟非竟然会给他送来书信,让他多多注意殷然的安全。一个成日里惦记着要挖殷然的心炼药的魔族,居然会关心殷然的安危,岂不是笑话一样么?!
“殷然……”指尖轻轻滑过光滑的凤眼菩提子,只有方临渊自己明白,他此刻有多想陪伴在凤殷然的身边。在殷然最寂寞孤独的这段日子里,他却被沧爵这边的俗务缠身,放任殷然独自面对亲人的离世、身心的痛苦,连他自己,都不想原谅自己……所以,从今往后,他定然会加倍的补偿殷然。目光渐渐聚拢,方临渊望着那串珠子,忽地一笑,仿若万千梅蕊映雪绽放,皎洁明艳、芳华耀眼,“等我……”
第九十一章(1)
今日早朝之后胤帝忽然晕厥,吓得皇宫上下都失了分寸。太医院的所有太医一股脑地赶到了纾颜荣的寝宫里看诊,得到消息的妃嫔们也全都巴巴赶了过来,守在屋外心里说不出的忐忑不安。
众太医们又是煎药又是施针的忙活了小半天,一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纾颜荣才悠悠醒转过来,仿佛精神抖擞,实则太医们都明白这是回光返照的征兆,却只敢让皇帝好生养病,转身逃也似地便退了个干净,留下皇贵妃方竹一人在内室照料。
那些太医们出去没一会儿,大殿里守着的妃嫔们便有人嘤嘤地哭了起来,传进内室时声音很小,但是听在纾颜荣耳朵里却好像催命符一般。眼见方竹端着药碗走了过来,纾颜荣火气稍稍小了些,却还是忍不住哼道:“朕还没死呢,让她们都回各自宫里待着去。”
妆容华美的皇贵妃闻言只是笑了笑,舀了一勺药汤吹凉了喂到纾颜荣的嘴里,待他喝下小半碗后,才徐徐说道:“她们都明白陛下大限将至,现在哭,不过是哭自己的命苦罢了。”
纾颜荣一愣,随即艰难地睁大眼睛看过去,方竹脸上的笑容有些刺目,和平时婉约柔和的模样大相径庭。有些疑惑又有些惊怒,纾颜荣开口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半点声音,不禁惊疑地瞪着方竹。
见纾颜荣大张着嘴却不说话,方竹叹了口气,随手将药碗放在了一旁,“臣妾一直忘了告诉皇上,臣妾不叫方竹,原本也不是这个模样。”她说着拿勺子搅了搅碗里剩下的药底子,将那点残渣倒到了一旁的帕子上,面上的笑容纯良安详,“臣妾以前闺名叫做洛珊,沈洛珊。皇上觉得好听么?这可是臣妾的祖父,您的太傅沈浩延亲自取的哦。”
将沈家满门抄斩的旨意是纾颜荣亲手所下,他又如何能忘。瞧着沈洛珊横眉冷目笑得恶毒,纾颜荣只觉喉咙像被这一口气堵着,连呼吸都开始困难。他伸手想去抓沈洛珊的手,却被她嫌恶地避开了。“陛下用莫须有的罪名,将我沈氏一族百余条性命一夜杀尽,午夜梦回的时候,就没害怕过那些冤魂会来向你索命么?”见纾颜荣指着她手哆嗦个不停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响来,额间也现出汗来,沈洛珊娇嗔一声,忙从怀中拿出帕子,温柔地替他擦了擦汗,嘴里却说道:“若不是陛下迷恋的凤竹早亡,臣妾也不会有这个机会,用她的脸来迷惑皇上。也多亏了凤竹的这张脸,陛下从未怀疑过臣妾,连臣妾喂你吃下慢性毒药,也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