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婉久绝的调子,凄厉不已,凄惨不已。见者掉泪,闻者哀伤。庄墨顿时觉得到这种地方来听戏,比想起那档子事还窝心。“好可叹十八年灾数才满~~许梦娇中状元在这雷峰塔下见了亲娘~~”最后一句,掌声雷动。庄墨差点激动的跟周围人一块哭。
白蛇听完了,庄墨和杜梓离回到麒山派。月色茫茫,举目四望皆忙碌。该练功的练功,该睡觉的睡觉。麒山派的练功场所算是半个禁地,怕旁人偷学自家的功夫。回房之前,杜梓离面带真诚的问庄墨:“两个橘子你想好要哪个了么?”庄墨黑了脸,摆了摆手说没呢,转而又跟杜梓离说:“下次招待我可别拽着我去听戏了。”
亮堂堂的月光照耀下,庄墨又没睡好。
这样磨磨蹭蹭的又过了四天,这一日傍晚寒流乍涌,庄墨在麒山派的大堂里看见了邱繁。邱繁手里握着把扇子,打开合上再打开再合上,面皮紧紧绷着。多日不见,邱繁邱公子哥儿倒是瘦了些,可是庄墨没敢说出口。大堂内的气流较低,杜梓离有事外出,招待的是杜梓离的同门师兄弟。庄墨点点头坐到邱繁右手侧的圈椅上,道:“你来找我有事么?”
邱繁仍旧绷着脸,一把扇子摇啊摇,扇面雪白雪白的,道:“秦主让我来接你回去。”
庄墨愣了一下,没转过弯儿来。邱繁绷着脸,再重复一遍:“墨公子,收拾好了东西我们就出发,秦主在府上等我们呢。”
庄墨一双眼睛骨碌碌转,说:“好歹等杜兄回来,我跟他打声招呼再走。”
邱繁道:“我已经与他打过招呼了。”
绕绕不开躲躲不了,庄墨只有咬着牙说:“行,我回去收拾东西。”雪白的扇面晃悠了好几回才合上。
回去的时候俩人走水路,坐船行。两个人雇了一艘小船,加上艄公一共三个人,晚上的船舱满满不够。傍晚的太阳是金的,庄墨趴在窗口看见离岸较近的地方有不少少年在凫水,想着想着乐出声来。邱繁立在船头扇扇子,听见笑声回头看他一眼,依然绷着脸什么都没说。
庄墨说:“多好的太阳,可惜就要沉了。”艄公乐呵呵的说:“明天还会浮起来。”
庄墨立时觉得,这位艄公,很有内涵。于是他转过头去和艄公攀谈,道:“船家,走水路像这样得走多久才能到淮阴啊?”艄公摇着艄:“不久不久,最多三、四天就能到。”他说:“三、四天,不近呢。”
艄公站在船尾,抽着烟杆儿,一手把着橹头,脚底下踩着舵道:“可不是么,问了这么多船家也只有我敢划到那么远的地方。”庄墨嘿嘿笑,像模像样的给艄公竖了个大姆指,哄得艄公喜上眉梢。艄公说道:“一会儿靠在岸边上,我给你们做一道鲜鱼汤,保证连皇宫都吃不到这么鲜得。”庄墨继续嘿嘿:“不会加我们船钱吧?”艄公举着烟杆儿朝庄墨吐两口烟,黝黑的面皮上条条沟壑,笑呵呵道:“不加。”
鱼汤确实不错,鲜得跟在嘴里蹦似的。乳色的汤水上漂着些野菜叶子。艄公把船靠在江边拴在树桩上。三个人坐在船头守着一口小锅,喝鱼汤。邱繁依然面无表情,捧着一个有缺口的碗光喝汤不说话,时不时看看庄墨这边,一遇上庄墨的视线就避了回去。继续低头喝鱼汤。庄墨捧着碗举着筷子嘿嘿:“船家,我刚开始还当你是吹牛,这么一尝果然不错。”
抽着烟杆儿的艄公高兴的拿着瓷勺子给庄墨又盛了一碗,转头对邱繁道:“小公子不喜欢吃鱼?”邱繁还没说话,庄墨夹了一筷子鱼肉送到他碗里,道:“邱公子吃鱼。”然后跟艄公说:“他不爱说话,你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成。”艄公吸两口烟。
船身晃晃悠悠的,坐在船头的三个人也跟着一晃一晃。庄墨刚给邱繁夹完鱼肉就悔不当初了,因为邱繁低着头盯着碗里的鱼肉,半天没动换。
庄墨举着碗跟艄公说:“喝汤、喝汤。”
江面的金黄色渐渐退去,寒意初升。艄公吸着烟说:“两位公子,今天晚上肯定会比较冷,我们暂时不赶着往前走了。”庄墨听完从碗里抬起头:“那要什么时候才能到淮阴啊?”
邱繁的眼神复杂。冷笑一声,把筷子放到一边,又甩起扇子。最终还是没吃庄墨给他夹的那块鱼肉。庄墨见此景兀自干笑。
艄公道:“最多明天我们早些出发,误不了的。”庄墨说:“不急、不急,到了就行。我就是坐船的时候有点不舒服。”说完看了眼邱繁。大冷的天,邱繁还在摇扇子。艄公说:“明天起来公子多吃点东西就不晕了。今天晚上不行船,我就睡在船外面,两位公子有事就叫我。”
庄墨回头看了看船舱,哽咽了。
雇的一艘小船,就一个船舱。晚上在头尾挂上帘子就能睡两个人,哪里还分什么房间。于是邱繁说了今天上船之后的第一句话:“多谢船家。”
天色黑漆漆的,庄墨背对着邱繁躺下来,顺着水的小船摇啊摇,转眼间庄墨就看见了外婆桥。这等酒足饭饱的好时节,若是不躺下来睡一觉多窝得慌。背后的邱繁翻来覆去,庄墨一巴掌呼下去立马安静了。过了一会儿庄墨觉得稍有不对劲,转过身去,掀起半个眼皮,就瞧见邱繁一直盯着他,眼神儿那叫一个哀怨。
庄墨立马就毛了,什么困劲儿都一扫而空。他干笑两声,道:“邱公子赶紧睡吧,要不明天早上起不来。”挣开眼睛看着邱繁。
邱繁目光别开,问道:“你知道秦主为什么让我来接你么?”庄墨随口问:“为什么呀?”邱繁说:“……我也不清楚。”
庄墨心说这敢情好。哼哼两声又转过去睡了。
帘子外面艄公打起了呼噜,声音高昂而明亮,简直是扣人心弦,扰得人睡不着觉。水波荡漾出声音,江面上有些寒气。背后邱繁又唤道:“……庄墨。”这回不是墨公子,而是庄墨了。
庄墨应了一声,说:“什么事?”邱繁闷了一会儿又道:“……庄墨。”庄墨又应了一声。
然后邱繁就不叫了,一双手攀上庄墨,整个人往前靠了一点儿正好贴在庄墨的后背上。庄墨不敢动换,僵硬着说:“邱公子啊,我知道江面上夜里寒,这样也不保暖不是……”邱繁闷在庄墨的后背上:“……我就喜欢这样,挺暖和的……”
艄公的呼噜声震天响,船身晃晃悠悠。江边有一排树,秋天的果子熟过头的掉在树底下没人捡。被砸开的果肉上带着白霜,天气着实冷得很。庄墨一翻身把邱繁压在下头,看着邱繁的眼神一点一点软化了。叹了口气笑着说:“邱公子,睡吧。”那个笑容稀烂得很,整个儿就是一焖熟了的烤鹅。
邱繁冷笑,一手勾住庄墨的脖子,一手伸进庄墨的衣襟里头。庄墨被一只凉凉的手在胸前摸了一遍,打了激灵。还没来得及推开,邱繁直接勾着他的脖子往下压,压上庄墨的双唇,勾着他的舌尖在口腔里晃悠。庄墨吃了暗亏,见艄公在外头更不敢嚷嚷出来。
庄墨略一挣,后脖颈上的手就松开了。身下的邱繁眼睛里发光,透过层层水雾看着他。双唇嫩红嫩红的。庄墨也冷哼一声低下头去,再次压在邱繁的双唇上。心道:道爷爷从来不吃这种亏。起身之后邱繁明显染上喜色,庄墨深吸一口气扒开邱繁的手脚。翻身躺到邱繁旁边,背对着他说:“邱公子睡吧,别闹了。”
然后邱繁自身后搂着庄墨,庄墨也不挣开,于是邱繁心满意足的睡了。
小船儿还在摇啊摇。江面上的月亮颤巍巍。水中偶尔会有小鱼扑腾着跃出水面。庄墨苦着脸被邱繁一通搅和,也睡了。
第二十八章:一而未形
邱繁甩着扇子,一幅风流倜傥公子哥儿的模样,傲立在船头,引来不少人侧目。
庄墨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溜出来的纨绔子弟,这么冷的天还扇什么扇子,小心招人说你附庸风雅。”
邱繁回头瞥他一眼,道:“公子我乐意。可惜你没留在少林山上,不然我还等着来年开春给你去浇水。”庄墨一跃也跳上船头,拱手道:“承蒙公子好意,庄墨心领了。”
自前天夜里一事过后,庄墨和邱繁再次恢复表面的和谐,其默契程度令人咂舌。只不过一旦入夜,邱繁偶尔会趁庄墨睡迷糊了摸上他两把,偶尔偷偷亲他两下。所幸也没有别的举动,庄墨闭着眼睛知道只装不知道。所以这两日一直相安无事,庄墨乐得如此,觉得这样也挺好。得过一日且一日。
艄公乐道:“我见这位小公子也挺爱说的啊。”庄墨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艄公又是一阵乐呵呵。
船往前走,接近淮阴河的两河交汇处,水面渐渐变窄,两边渐渐繁华,街市上人来人往很热闹。邱繁说:“船家,稍停一下,我们上去逛一逛。”说完拉着庄墨就往上跑。
街市繁华,邱繁定要每家都带上一会儿。看上两只琉璃杯盏硬要与店家杀价。庄墨跟旁边站着,颇为不赞同的说:“这些秦府里不是都有么,浪费银子,你要是愿意浪费不如直接给我。”邱繁冷笑一声说:“公子我乐意。”转过头去继续和店家杀价。一对二十两的杯子杀到五两,邱繁摇摇头,拉着庄墨去转下一家。店家跟后面喊:“好、好!二两卖给你了!回来交钱吧!”邱繁置若罔闻,摇着扇子到了下家,随便找个东西继续杀价。庄墨一直在后面跟着,不少店家都说:连你的小厮穿的都这么好,公子不至于吝啬这些银子吧。
街上有扛着竹签卖糖葫芦的,邱繁拽着庄墨走到跟前问:“糖葫芦怎么卖?”卖糖葫芦的说:“三文钱是带糖的,两文钱不带糖。”邱繁特痛快地掏钱,说:“五文钱卖我两个带糖的怎么样?”卖糖葫芦的见邱繁和庄墨两位公子衣着讲究,自是不干。
邱繁好说歹说,讲了得有小半个时辰,卖糖葫芦的抗不住败下阵。五文钱买了两串儿,递一串给庄墨,庄墨见他的热切劲头与一毛头小子无甚差别,眼睛里直冒火光。心说我要说不吃你不得把我给嚼巴了。硬着头皮颤颤巍巍的从邱繁手里接过来说我吃。
从中午一直逛到申时三刻,末日余晖都快闪耀完了。邱繁见前头有一间饭馆,本来还想拉庄墨进去吃饭,庄墨板着脸说艄公可还在等咱们呢。邱繁只有悻悻随庄墨回船上了。
艄公正跟船尾抽水烟杆儿,顺便和街上的一干人等闲扯。见到那二位回来挥挥手,叼着烟杆说道:“两位公子光的如何?”
邱繁红光满面地说:“很好、很好。”庄墨蔫得跟入冬的白菜似的说:“还好、还好。”
艄公乐呵呵地说:“逛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买什么东西?”
邱繁说:“带的银子不够。”庄墨举了举手中吃了一半的糖葫芦,什么也没说。
匆匆吃过艄公准备的晚饭,庄墨钻进篷子里闭目养神。邱繁见状顿了一下,也钻了进去,顺便回头把帘子给挂上了。盘坐在庄墨身旁,看了许久才道:“庄墨,今天我是故意的。”
庄墨闭着眼睛应了一声,说:“我知道。”
邱繁攥着袖子继续说:“我不想回去。”庄墨还是闭着眼,道:“嗯,我知道。”逛了一下午就买了两串儿糖葫芦,挨家挨户的杀价却什么也不买,庄墨不傻。
水声从船身两侧划过去,邱繁忽然狠狠地搂住他。庄墨皱了皱眉头,两只胳膊拧巴了一下没挣开,也就不挣了,一脸壮士割腕的表情。
他说:“邱公子,怎么说也是秦楚让你来接我不是?”
邱繁在他耳边冷笑,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庄墨说:“我也不知道,回去问问不就得了。”邱繁又紧了紧两臂:“你少打马虎眼。”庄墨再次抬起两只胳膊挣了两下,仍旧未果,然后说道:“天地日月可鉴,庄墨句句都是真话。”
船篷子里黑灯瞎火的,邱繁问道:“那我问你,你心甘情愿回去么?”庄墨打个哈哈,道:“又不是龙潭虎穴,怎么说的跟慷慨赴死似的。”邱繁勒着他说:“你就回答愿意回去还是不愿意就行。”
挣了两下又没挣开,庄墨心说这公子哥儿常年摇扇子,练的劲儿还挺大。打个哈欠,没答他。
这时候摇橹的艄公长啸一声,唱起了龙船调:“正月里是新年哪咿呦喂~~妹娃我年哪呵喂~~金哪银儿索银哪银儿索~~那羊鹊叫啊捎着莺鸽啊捎着莺鸽~~捎公你把舵搬哪妹娃子我上了船~~!啊喂噎唑啊喂噎唑将阿妹推过河呦呵喂~~!……”庄墨听完一抖擞,环着邱繁拍手吼着说:“唱得好!”艄公笑声明朗。
庄墨趁着这个劲儿从邱繁两臂之间挣开,溜到篷子外头跟艄公说:“唱得好!一听我就不困了!”外头的冷风吹面颊,庄墨清醒了不少,心说这个小橘子有点不对劲。艄公猛地拍拍他的肩头,道:“公子是个至兴之人!”他嘿嘿笑着说:“自然是、自然是。”一脸的倒霉相儿。
没一会儿邱繁也钻出来,瞥了庄墨一眼问艄公:“船家,从这儿到淮阴还得走多久啊?”艄公说:“超不过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你们说不定都坐在家里喝茶了。”庄墨嘿嘿的应了一声,邱繁瞧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钻回篷子里一晚上一句都没言语。
夜里庄墨忐忑着躺到邱繁旁边,还没落稳邱繁就一个侧翻欺上身来,狠狠的啃一口庄墨的嘴唇。半晌,抬起头来恶狠狠的看着庄墨,恶狠狠地说道:“庄墨,你就装吧。”
庄墨挣巴着坐起来,板着脸跟一教书先生差不多,道:“邱公子此言差矣,此庄非彼庄,乃庄子的庄,说明我身上留着圣人的血。”邱繁被气得又咬他一口。
俩人一个追一个躲折腾了大半夜,大概天刚亮的时候才睡着。
越近淮阴城两边街市越繁华。天色亮的跟老秃驴的脑袋的时候,街上已经人声鼎沸了。庄墨心里窝着睡不踏实,刚有人声就醒了。
河边上人工挖的水渠下挺立着不少干了的芦苇杆,枯黄的紧。庄墨叼着一只芦苇晃来晃去,看两岸人影风光。旁边正好有一个买早点的摊位。有卖核桃粉的有卖芝麻糊的,旁边立着一笼屉的水晶包子。庄墨坐在船头递给店家十几文钱,买了一碗芝麻糊一笼屉的小包子。
芝麻糊还是稠得好。至少还有芝麻味儿。
一个少妇领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童来买早点,小童带着小巧的骨簪,一瞧就是一个被愁坏了的主儿。少妇问小童是想吃芝麻糊还是想吃核桃粉。小童扶着巴掌大的脑袋噘着嘴,拽着少妇的袖子说:“娘,我都想吃。”少妇说:“不行,只能挑一种。”小童听完又想了想,说:“我能不能每样尝一尝?”
庄墨嘴里塞着包子,把芦苇杆儿丢在一边颇有兴致的看着。
店家笑着说:“这可不行了,小公子。你是爱吃甜味重一点的还是淡一点的?”小童揪着少妇的袖子:“我都要嘛。”少妇皱了皱眉头,伸手要了一碗芝麻糊。小童尝了一点,吐吐舌头。店家问:“不好吃?”小童说:“有点烫。”
庄墨翘上二郎腿又塞了个包子。这时候邱繁从篷子里钻出来,问:“你什么时候醒的?”庄墨抬手示意他待会儿再说。邱繁不明,看着庄墨目光聚焦处,轻笑一声回篷子里收拾公子哥儿的行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