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生水——上水无涟
上水无涟  发于:2015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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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影从破烂石像后头走出来,庄墨猛地往后推了一步,撞到身后的架子上。人影咳咳干咳两声,顺了顺嗓子道:“小兄弟也是没地方去,借宿到道观里来了?”庄墨应了一声揉着屁股回头瞅那个撞到自己的架子,刚看清楚就乐了,乐得极其扭曲。人生何处不相逢,四个红字妙手回春,还是掉了色的。

“老先生。”庄墨陪着笑。毕竟是人家的地界儿,不好再提上午的那个橘子。

小蜡烛晃晃悠悠随时都能灭,老郎中的脸被晃晃悠悠的小光芒一照,就好比是下雨前跟外头晾的床单,除了随风逐流只剩下随风逐流了。老郎中顶着这样一张脸,说道:“多谢小兄弟上午的橘子。”

庄墨干笑:“好说、好说。”

“小兄弟怎么也跑到这个破祠堂里来了,诺大的武当派还能不给客人预备个厢房?”

庄墨继续干笑:“厢房不是没有,只不过被人给赶出来了。”“怎么?”他干笑着摸摸鼻子:“呵……呵呵……”这种事情,着实不大好说,关乎面皮薄厚。庄墨是个大馅儿的,自然皮儿薄。

老郎中淡淡的看他一眼,没继续问下去。

庄墨寻了个干草堆拉着老郎中一同坐下来,闲来无事同他磨牙。“老先生怎么也跟这里待着啊,武当门下弟子难不成都有这么个祠堂?”老郎中捋着胡子:“哪个告诉你老身是武当派的弟子了?武当派是老身的弟子还差不多。”这份不屑,庄墨撇撇嘴:“嗬。”

老郎中盘起腿,满脸的褶子:“天就快黑了,小兄弟不回去?”

庄墨顿了顿,笑得凄凉而且惆怅,咧着嘴嘿嘿两声:“我倒想回去呢。”老郎中曰:“想回去不回去,可不是给没事惹事闲得慌么。”听完庄墨给他竖一大拇指,说:“精辟!”感情真挚。

老郎中眼睛乐成一条缝,嘴里轻叹:“你们这些个孩子呦……”

不咸不淡的说了没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下来,淅沥沥沥的秋雨一点儿没见将小的趋势。俩人困在破祠堂里,庄墨回首一指,发现这祠堂漏雨了。叹口气心说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就听老郎中道:“要是这时候有个橘子吃多好啊。”

庄墨听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嘿嘿干笑,接上一句:“橘子好、橘子好。”干笑完了指着老郎中再问:“你上午说身体不适,不知道好了没有?”

老郎中面部表情稍有凝结,独苗的烛火下跳来跳去的,连道:“好了、好了。”

庄墨说:“明儿你再来找我,我请你吃一兜橘子。”老郎中表情依旧没化开,说:“要是你明天会得去。”

两人面面相对,一道干笑。

笑着笑着庄墨的表情就跟下了油锅的鸡蛋黄似的:凝固了。两眼望着祠堂门口的那人,手脚发硬。老郎中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口的就是生机盎然的秦楚,举着把纸伞,绣着暗花绣工精良的衣裳,好看的脸,搅着眉毛,比拧巴还拧巴。

第二十五章:泰初有无

庄墨手脚僵硬着朝门口那人干笑,淅沥沥的小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滑,围着秦楚一圈儿,跟水帘洞似的。

天色晦暗,独苗的蜡烛跳来跳去,看不清秦楚脸上的表情。估计离野火后的草原差不了多少。干笑完之后庄墨就低头还跟原地坐着,站起来也不是不站起来也不是。老郎中道:“小兄弟既然有人来接了,再不回去那不就是……”庄墨嘿嘿干笑,接上下半句:“那不就是没事惹事闲得慌么,老先生那我可就先走了。”然后紧着两步直接迈到秦楚的伞下。

老郎中乐和着说:“好、好,下回再见记得请我吃橘子。”庄墨回头答:“一定、一定。”老郎中一眯眼捋一捋胡子:“不要加料的。”

祠堂里一直晃晃悠悠的独苗还是被漏下来的雨给浇灭了,庄墨还是被老郎中给戳穿了。庄墨“咦”了一声,恍然的看着老郎中。

秦楚难得不说话,庄墨急得抓耳挠腮。“那个、那个你烧退了没有?要不要刚才那个郎中给你瞧瞧?”秦楚头也不偏:“不必了。”庄墨听着这疏离的腔调觉得甚是窝心,唯有嘿嘿干笑:“今天雨大,你留神再受凉了。”秦楚淡淡的应了一声,没了下文。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厢房门口,庄墨抓着雨伞杆说:“今天、那什么不是我有意的,那个……”秦楚淡淡的打断他:“我知道。”然后松开雨伞回自己房间去了。留下庄墨一个人举着把伞干站着,站了一会儿庄墨就瘪了,眼珠儿溜溜的转,心道:你大爷的……

这一晚上挺难熬,外头的雨一直不停歇,一滴一滴瞧在庄墨耳朵了,吵得庄墨翻来又复去,至于仰天惊呼造孽啊造孽。第二日换成庄墨的眼眶底下春意绵绵,打开厢房门正见秦楚这厮正跟院子的凉亭底下听一个二八姑娘弹秦,手捧着茶碗,脸色红润有光泽。

秦楚没注意到这边庄墨拉开门,正和那姑娘四目交缠,听得不亦乐乎。姑娘鹅蛋脸水汪眼,水绿色的罗裙芊芊的玉手。一曲毕,秦楚道:“姑娘的琴音当真绕梁三日。”姑娘搅着手帕朝他浅行礼,“公子若是喜欢,小女子还有一曲名为广陵散的,难得碰见知音人,公子可愿一听?”秦楚放下茶杯含笑望着姑娘。三两句话,这小情郎啊小妾意啊,不绝于耳。

庄墨站在房门口打个哈欠,嘿嘿干笑,正巧碰上秦楚瞟向自己这边,点点头当是问候了。秦楚看见他朝他招手,庄墨抢在他前头道:“秦主起得早啊。”秦楚依旧含笑:“早。”然后碰上那姑娘含嗔带怒的眼神,回过身子专心聆听佳音去了。

这广陵散着实不错,听起来颇为耳熟。

姑娘的穿衣打扮也不错,像山涧里的小溪流,水绿上面带着黄瓣儿。

庄墨嘿嘿笑着走几步坐到姑娘对面,和秦楚一块儿听琴。秦楚时不时的喝茶和那姑娘对望一眼,每望一次姑娘的手指就乱一次。等那姑娘弹完曲子,庄墨道:“姑娘弹得不错,在下庄墨,可否请教姑娘姓名?”姑娘先是看看秦楚才道:“小女子姓江,单名一个珊字。”庄墨抚掌:“好名字,敢问姑娘为何前来武当?”江珊再瞧一眼秦楚,这厮依旧含笑没反应,道:“小女子随父前来。”

庄墨恍然,敢情是跟着江堂主一块儿来的。仇家之女,怪不得一见如故。

“敢问姑娘芳龄?”江珊还没说话,秦楚先含笑打断他:“姑娘的年龄哪是好问的。”江珊又搅着帕子,面子上还要风轻云淡,看着秦楚答道:“没有关系,小女子今天虚岁十六。”庄墨瞟着她的帕子,拍手:“正是嫁人的好年纪。”江珊看着秦楚,不可自制的红了脸,声如蚊蝇:“这位公子说的是。”然后翻手给庄墨斟了杯茶。

庄墨回忆了一下江堂主满脸髯虬的面目,再看看眼前的漂亮姑娘,抬手喝了口杯里的热茶,感动得怒放了。

旁边含笑的秦楚看了眼正怒放的庄墨,淡淡道:“庄墨,这等话可不能随便与未出阁姑娘说。”

然后这一整天,庄墨就没再听见秦楚跟他说别的。到了晚上,武当派掌门摆宴,宴请刚到的江堂主以及秦楚,捎带手的算上了庄墨。江堂主拧不过自家女儿,也带上了江珊。

桌上有鱼有肉有山珍有海味,还有武当派掌门和两个上道作陪。掌门坐在最上首,一左一右挨着秦楚和江堂主,江珊妾意泛滥,硬要坐秦楚旁边,庄墨坐在江珊旁边,落得江堂主一个孤家寡人。京华火腿、蛇段汤、竹笋肉片外带着炖野猪肉。

秦楚道:“江堂主这种考虑恐怕不妙,害人又害己。”江堂主放下筷子:“此话怎讲?”江珊给秦楚一个劲的夹菜。“江浙一带本身富饶,若是有武当这条路做辅,必然会锦上添花,岂不妙事?”江堂主略显犹豫:“恐怕稍有困难,在下自有在下的考虑。”武当掌门问道:“敢问江堂主所虑为何?”

庄墨眼不离菜,手不离筷,哪管那边三人明枪暗箭。

一会儿武当掌门曰此时关闭商路时机不对,易致江湖动荡。一会儿江堂主曰关闭这条商路于武当派无损,请掌门放心。一会儿秦楚曰武当派是百年的名门,面子受损也不好。一会儿江珊给秦楚倒酒夹菜,鹅蛋脸绯红不亦乐乎。

庄墨正对付着蛇蛋,就听江堂主曰:“不知墨公子对此事有何见教?”庄墨抬头,见江堂主抖着胡子,他放下手里蛇蛋道:“此事关乎大多数人的生计,所以我认为还是以多数人意见为好。”武当掌门来了兴致:“怎么个挺多数人意见法?”

庄墨略一顿,吊足了众人胃口才道:“此桌共有七人,刨去秦主以及江堂主不算还剩五个。这五人投票,多数为胜。”武当掌门道:“此法甚好,秦主和江堂主认为呢?”秦楚含笑,特斯文的说:“的确不错。”江堂主碍于头两个人,沉声不语。

剩下五个人,三个武当的,一个庄墨,还一个江堂主的女儿江珊。庄墨和武当掌门自然不会说关,剩下两个武当的皆有吃里爬外之嫌,支持说关。最后,剩下一个江珊。

江珊搅着帕子看着乃父,然后转头看看正含笑望着自己的秦楚。秦楚的目光温柔似水,情郎无限。江珊酥了,帕子险些掉到地上,红着脸嗫嚅半天。最后小声道:“……小女子认为秦公子说的……很有道理。”

一声惊堂木定音。

江珊回秦楚以妾意的微笑。秦楚此时却转过头去目光如炬的看向江堂主。江堂主的胡须直颤悠,脸上的颜色丰富多彩。败的这叫一个彻底,栽在亲生女儿手里。

不能不说美色误人。一点美色加上两三句软语,硬生生的拐了人家养了十五年多的漂亮闺女。当真可叹。

庄墨怜惜的看了看江珊,低下头继续对付蛇蛋。

宴后,江珊红着脸跑到秦楚跟前,点儿大的丫头,捻着帕子道:“……秦公子。”

秦楚含笑:“江姑娘找我有事?”

丫头片子腆着红红的脸:“秦公子家中是否……”下半句还没说出口,秦楚就先截住她的话,一双眼睛越过她落在她后边的庄墨身上,庄墨被这个眼神看的打个激灵,仰着头赏月亮。“可惜江姑娘就要随父走了,不然在下定会再品姑娘琴音。”秦楚说。

江珊轻轻“嗯”了一声,随着脸色不佳的其父回去另一侧厢房。

天色暗得喜人,越近隆冬的夜晚越寒冷,呼出的气都是茫茫的白色。庄墨裹紧衣裳,慢两步等着秦楚,侧头看看他,再看看一边走一边频频回首的江珊,轻叹两声:“啧啧。”

秦楚跟他并肩,神色平静。庄墨搓着手取暖,道:“今天晚上的月亮不错啊。”秦楚说:“是,不错。”

庄墨吹口白气,瞧见江珊跟着江堂主转过最后一个弯儿之前再回首,充满妾意的忘了眼秦楚,一点不带哀怨。今儿晚上的月亮弯弯如钩,像是水养出来的。庄墨干笑:“今天的晚饭吃得不错,油汪汪有荤有素。”秦楚嗯了一声,然后转头随口问他道:“庄墨,你冷么?”

庄墨顿时两眼泪汪汪的,连连说:“不冷、不冷。”

一会儿秦楚又没声了,走廊旁边有池塘,池塘里头月亮一颤一颤的。偶尔能听见两声蛙鸣,这个时节已经没有虫叫了。盯着池塘里的钩子走了一路,庄墨道:“……那天着实对不住,我……那个、那个我觉得咱俩都是一时冲动,要是你觉得吃亏……”然后看着秦楚的脸色没往下说。

秦楚不自觉又拧巴起眉毛:“这是什么意思?”庄墨看他油黑了脸,嘿嘿两声道:“秦楚啊,我是说对不住啊、那个……”秦楚嗯了一声说你不用放心上,眉头还拧巴着。

庄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随后攥了攥拳头说道:“那嗯……我先回去了。”见秦楚没搭理他,转身正准备走,这时候秦楚道:“庄墨。”庄墨听完巴巴的凑过去,咧着嘴嘿嘿道:“叫我做甚?”

月亮在水里晃荡,青蛙鸣叫,冷风吹的能让人打个哆嗦。庄墨巴巴的凑在秦楚旁边儿,那个谄媚劲儿真让人不忍直视,实在惨不忍睹、惨不忍睹。秦楚嘴角难得勾起来,神色之间又有明亮的成分,贼得不行。他说:“你是不是在意我府上的公子们?”庄墨张着嘴没反应过来,一个石头下去月亮被打碎了一半,这是个什么说法儿?秦楚说:“八月十五那天我说要与你打赌,可惜你没答应。如果答应了或许现在府上已经空了一大半。”

庄墨被这两句话两棍子给敲懵了,眼珠儿转了又转。“什么……?”

看着秦楚,又想起一个甩扇子的,雪白雪白的扇面。低下头没言语。秦楚再道:“江堂主的事情忙完之后我就回府了,你随我回去么?”庄墨还在头两句话那边没转过味儿来,脑袋懵着,踌躇着说:“庄墨是个什么货色我自己心里清楚,还不值当这样吧……”秦楚苦笑着勾着嘴角:“入不入流,我就是看上了又如何?”

就是看上了又如何?哪管他是什么货色。

多么结实而响亮的一棍子,庄墨浑身抖擞,咧开嘴,干笑都没笑出来。秦楚说:“八月十五那个赌注,你愿不愿意赌?”

庄墨没答应也没拒绝,干干的嘿嘿两声,说:“天不早了,月亮都出来了。秦主回房睡吧。”秦楚贼亮贼亮的眼睛渐渐恢复常色,庄墨看在眼里,窝在心里。抖擞着精神,继续嘿嘿。尔后,常色的眼睛里又有些黯淡,又拧巴起眉头。什么也没说。

天雷息了地火灭了、星星特纯真的眨眼睛,庄墨坐在走廊上目送他回房。

庄墨是什么货色,他自己最清楚不过。难得在一群漂亮的没话说的小媳妇儿中寻到一个机灵敢言语的,多么有趣。就好比是一群大红花中好容易寻到的一片绿叶子,刚巧绿叶子还生得有趣,于是这片叶子就成了宝贝。比大红花儿还宝贝。

秦楚说我就是看上了又如何。

看上不怕。

怕的是看上以后新鲜图够了,忽然有一天发现看错了。

那些个情情爱爱哪像是说书的说的不管不顾不计后果。江湖不是说书的用嘴说出来的,凡事还是要想个后路。

这趟闯荡江湖,还没怎么搅和就发现自己的水就先混了,混得还特别彻底。庄墨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十月初的晚上愣是一点没觉得冷,朝着池塘里的月亮的中心丢石头子儿,丢一个中一个,水里的月亮被他糟蹋得就没静过。脸上的表情比秦楚还拧巴。

第二十六章:无有无名

鉴于当晚心绪欠佳,庄墨摸着黑溜到武当派的厨房里。一个灶台挨着一个灶台的寻,寻到了第二日给江堂主饯行准备的材料。他哈着腰蹲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心道:道爷爷我宅心仁厚,你用鞭子祸害道爷爷的事道爷爷让你赔银子赔的差不多,今儿个晚上最后一回,以后你要是不招道爷爷,道爷爷自然也就不惹你了。

然后药粉撒在那些材料上,庄墨探出头见四处无人,又摸着黑回去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庄墨就听见那些小道士四下里议论,说是昨天有个贪吃的溜到厨房偷了根黄瓜,结果惹怒了众位仙人,一整夜净跑茅房了,跑了一整夜整个人都脱水了,现在郎中正给他瞧呢。庄墨听完之后眼巴巴地看着袖子揣的没用完的药粉,肃然起敬。他拍着手摇头,多么童叟无欺货真价实的好巴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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