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少妇问小童:“你到底要喝什么?”小童扭着小脸拉着少妇的袖子撒泼:“娘,娘,我两种都想喝。”少妇板起脸。小童干脆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出来。卖早点的店家直扶着脑袋摇头,连连说:“我每样都给你打一点吧,少算你钱。”少妇抱歉的笑了笑,要了第二碗。小童见得逞,立马眉开眼笑。爬到旁边的枣木桌上抱着两碗早点。
灰白的瓷碗咣的一声搁在桌子上,小童抹抹嘴,面前是两碗各喝了一半的芝麻糊以及核桃粉。少妇见早点剩了不少,尴尬得又转身向店家频频致歉。
小童拽着少妇的袖子走了。
河面上的水声,艄公的呼噜声,这一日初出的吆喝声。街边的房檐下挂着不良的红灯笼,热腾腾的水晶包子在笼屉上飘着白色的香气。玉皇大帝捋胡子、孙猴子抓耳挠腮、白娘子唱着小调子、姜子牙坐在小溪边。早点摊旁边的桌子上搁着两碗喝了少一半的芝麻糊和核桃粉,店家撇撇嘴,埋怨道:“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两碗都没喝完还不如只要一碗,真是浪费。”
庄墨举着空了的笼屉,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看着那个五岁的走远了的小童。然后又瞧了瞧桌子上两碗都没喝完的早点。猛然双眼锃亮,一刹那的电光火石,大彻大悟了。
第二十九章:一为数源
两碗若是都喝不完,不如只啃着一碗纠结。
午饭时候还没到,艄公摇着橹到了淮阴城。
路上听说江堂主及其女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正在四处巡诊。庄墨拧巴着一张脸一边乐一边愧疚,感情极为真挚。邱繁见此情此景扑到庄墨身上又啃了他一口,庄墨挥着两只手眨巴眨巴眼睛嘴里哎哎唷哟的叫唤。
庄墨道:“好好的竹风街,怎么全改成客栈酒馆了……啧啧,还有卖砚台字画的。”临走之前艄公端着烟杆儿小声朝庄墨挤挤眼睛,曰:“听说竹风街可是好地方,来淮阴的男人没有不去的。”庄墨斜着眼睛摇头晃脑,面露遗憾之色,道:“是个绝好的地方,只可惜让人给关了。”
别了艄公,这天阳光不好外加上早饭的包子全被庄墨给祸害了,导致邱繁的心绪欠佳,纸扇握在手里一路都没摇晃。庄墨每当遇上邱繁的视线就嘿嘿干笑。俩人一路都没言语。秦府还是上次走时的样子,朱红的高墙琉璃瓦,一个又一个的高墙小院子。
宋管家颇有优势的体型在前面开路,胖得像个脱了皮的糖炒栗子。他说秦主还没回来,让两位公子各自先去歇息。庄墨听完抖了抖前襟立马迈起四方步,一步一颠得回到原先秦楚给他安排的住处。庄墨直接飞奔回房,抱着一个妙龄的姑娘不撒手,乐得跟朵迎春花儿似的说道:“银子啊,走了这么多天,我最想的就是你啊。”庄墨说:这是多么主仆情深。
用过午膳,庄墨和银铃一块儿搬了把藤椅,庄墨举着本书堂在藤椅上晒太阳,银铃在旁边伺候着。藤椅是嫩青嫩黄的,太阳是澄黄晃目的。小冷风嗖嗖一刮,午后的一汪绿水旁这么一躺,这才该是有追求的日子。
庄墨仰躺在椅子上扶眉舒展着说:“银子啊,我这一路风尘仆仆,这才算缓了过来。”银铃笑曰:“公子周车劳顿辛苦了,这一路没少和邱公子掐架吧?可惜没让奴婢跟去伺候着,不然公子也不会这么辛苦。”
说者无心,庄墨怎么听怎么别扭,嘿嘿干笑着晃悠手里的书打哈哈:“这两天怎么忽然热起来了,晒得我出汗了。”晃着手里的书当扇子使。
银铃掩面道:“公子说得这是哪里话,这种日子连湖面都快要结冰了,今年肯定是个冷冬。”
水波纹晃动,秦府的高墙外面吵闹声不断。庄墨回首一指,扇着书道:“好个冷冬,你说这么冷的冬天,后院池子里养了那么多头上青底下白的水仙,那些水仙怎么一直不开花呢?这样好的时节不开花,你说它们是何居心?”银铃听罢上前半步回道:“可能是时候不到,水仙要到来年一月才能开花呢。”
越说府外的吵声越大,庄墨的住处离高强老远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声音顺着呼呼的冷风一路越过绿松红梅小瓦池塘刮进院来,什么“为武林所不耻”、什么“不讲仁义道德”、什么“出来练练别躲府里”,骂得一句不带重样,花样翻新越骂越捡带“娘”字的说。
庄墨听了两句把书丢一边道:“瞧瞧,你们秦主这是昧着良心坑了哪家的银子,招来人家这样一通好骂。”
银铃低头默声,干巴巴不言语。
又听罢两句府外的喊声,庄墨道:“你去打听打听有什么好玩事儿。”
一柱香的功夫银铃的脚步声哒哒的在后面响起,庄墨正蹲在一处矮房上,直盯着院外头的那群人。天色湛蓝云高远,一抬头就是苍茫的飘忽。庄墨双眼中的潋滟弯弯,飞一眼高墙外头的景致道:“银子,你说这等深仇大恨得坑人家多少银子才能买回来,来之不易啊。”
银铃在房檐下道:“公子,奴婢刚刚打听回来,恐怕情况不太好。那些人不是冲着秦主来的,”顿了顿,“好像是冲着公子您来的。”
矮房后面的水仙冒着蒜青的芽儿,扎在半泥半污的池塘里头,小苗子生机昂然的挺立着。庄墨扭着脖颈瞧了银铃一会儿,银铃迟疑道:“……公子?用不用奴婢再说一遍?”庄墨又顿了顿,看看银铃再看看池子里的水仙花儿,略一思量尔后道:“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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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隆冬天乍冷,不知何时下雪花儿,一群人借着这样的好天气在秦府外叫嚣,目的就是俩字:钩子。硬要说是三个字也不是不能够,那就是:遁月钩。不久前江湖有好事者称遁月钩现落于秦府庄墨手中。于是乎自消息传出当日,淮阴城上上下下多了不少闲杂人等,情等着庄墨进府时来个瓮中捉鳖。
瓮中捉鳖这个次用得最妙,庄墨弹了弹一身墨绿色的衣裳。
银铃瞧着从矮房上跃下来的庄墨道:“谁知道那钩子究竟存不存在,公子实在是冤枉!”
庄墨笑眯眯的双眼弯回一轮,嘿笑两声摸着下巴道:“是,的确冤枉得很。道爷爷我何时成了江湖中举足轻重的宵小之辈,当真是颇感欣慰,刚来秦府就能收到如此盛情,真叫人惭愧。”
银铃道:“这帮人必定一直在秦府外面守着。”
庄墨嗯了一声,太阳照着发亮的眼珠子,“守着好,更说明道爷爷我的江湖地位不凡。横竖你们秦主不是还没回来么,我换件衣裳出去探探。”
银铃说什么都没拦住他。
光是侧门就围了不少人,一个彪形大汉坐在门口的石台之上,拿着把蒲扇有说有骂。一贼眉鼠眼之辈一手提着一口铜锣,一手拿着小锤儿,顺着边敲。铜锣坑坑挖挖的,小圆锤见楞见角的。敲一下换个方向敲一下再换个方向,一口锣转了一圈,敲了一遍。数着约有三十来人的样子,尽数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汉,随便拽住两个庄墨就扛不住。
庄墨瞅着那贼眉鼠眼的敲完了锣,整整衣衫迈着大步来到侧门门前。三十多人齐刷刷的看向这边,彪形大汉拦住他吓道:“来者何人?”庄墨一挑前襟,再向前迈一步,停了兀儿阴惨惨嘿嘿道:“我就是你们要堵的庄墨。”
话一出口众人皆顿,侧门外的树枝上凄然然还挂着一枚枯叶,寒流过去之时哗啦哗啦响。贼眉鼠眼那人听过之后斜眼瞟他,淌了淌鼻涕。
硬是半天没人理他,该骂的骂该吼得吼,该敲锣边的敲锣边。
彪形汉子仍坐在石台子上,抹着下巴上没剃干净的青灰胡茬,上下打量庄墨一番。不屑道:“就你?一身破衣粗布的,穿的也不比老子强。庄墨那是什么人物?能穿成你这模样,依老子看你也就是秦府里一买菜的。”
庄墨遂挑一大姆指,双目锃亮的嘿嘿说:“大哥眼光毒,我就是秦府里一买菜的。”
那大汉再瞟他一眼,目光立马柔和了,搭着庄墨的肩膀说:“奶奶的,你和老子都不容易。”贼眉鼠眼的提锣的还在淌鼻涕。
那大汉朝石台底下啐了口唾沫,低声埋怨:“奶奶的,老子要是知道这姓庄的这么难等,指定不接这趟活儿。”庄墨抬眼:“什么活儿?”大汉道:“有人给了老子三两银子,让老子和他们一块再这儿喊,直到把那叫什么庄墨的喊出来为止。奶奶的,那姓庄的到现在连个屁都没放。”
府里的人不好等,与其自己骂不如雇人骂。这是一个多么有见地的主儿。
可惜那人指定不会算帐,三两银子,贵了。
庄墨双眼眯成一条缝,弯若钩月,道:“我来秦府买菜这么多年,还是头回听说。那出钱的又是谁啊?”
大汉说:“谁说老子不是呢。真他奶奶的冷…老子哪儿知道出钱的是谁,能拿钱就行。你赶紧走,废话还不少。”
于是乎庄墨甩一甩袖子,望着离自己两步远的秦府高墙,如同带着绿缨儿的新鲜水箩卜一样的笑了。
他心说,这得是一帮什么人。
庄墨裹紧了带着补丁的小棉衣,顺着墙根儿一溜儿向左拐寻了秦府正门口一个没有顶子的茶棚坐下。要了壶大叶青,翘着二郎腿看那群人在凛冽的小寒风中骂那庄墨有多令人不耻。怡然自得。
约末等了有一个时辰的光景,在尽是叫骂声的夹道,秦楚回来了。身后跟着的人马整整堵了熙熙攘攘一条街。金鞍骏马,美婢随从,尤其是那一张风流的白面。一路招摇到正门口,老少妇儒看见了都指“那是秦主秦老爷回来了”。门口堵着不少叫骂之人,大队人马直接从声撕力竭当间穿过,如入无人之境。
临进府之前秦楚似有觉察得回头看了一眼,正落在庄墨坐得茶棚里。庄墨一激灵,赶紧闷头捧茶碗。眼见着秦楚的眼神有点闪烁,随之转身,回府了。店小二问:“客倌,您还要不要添点水?”庄墨从茶碗中抬起头道:“添、自然得添。”
风潇叶瑟瑟,天刚擦黑那群人就散了。庄墨在桌上拍了俩铜板,远远的跟上一人。意图顺藤揪出那有见地的主谋何许人。只不过那人在城里绕了好几圈,尤以夜市最扰人心。夜市上的人挺多,小孩提花灯。兔子蹬鹰老翁垂钓双龙戏。
跟着那人在人群里钻了两步路,庄墨正好看见一个莲花灯底下站着一名白面公子哥儿,手里摇着把雪白的折扇。公子哥儿正看花灯,冷不丁斜眼瞧见了庄墨,扇子一顿,庄墨扯着嘴角道:“真巧啊邱公子。”
邱繁乜斜他一眼,神色平静的再摇起扇子道:“巧。”说完他就摇着扇子,走了。街边摊市上的老板招着手喊道:“公子!回来吧!这个莲花纸灯二十文卖你了!”
庄墨心说,二十文的花灯,真是坑人。
一来一往两句话的功夫,再一扭脸,花灯郎情流水妾意,馄饨摊儿阵阵飘香,哪里还找得着先前那人踪影。这人,已经是跟丢了。
转眼庄墨入住秦府已有十多日。好吃好喝好银子用外加还有人伺候,天天都是神仙的日子。要搁在别人那儿兴许晚上睡得好了做梦的时候还能享受会儿。可是庄墨百爪挠心啊,心说:“道爷爷我真是憋得慌啊。”先说老天近些日子爱凑些热闹,前日小雨淅淅沥沥风雅了一整天,几个小厮架好铜柴火炉,银铃把被子换成厚的。门口叫骂之人明显减少,庄墨跟踪大计因雨暂停一日。
然后是昨天庄墨在秦府里走,走啊走,碰到了正看帐的秦楚。秦楚看得聚精汇神,纸窗半开着,小风一吹,闲置在手边的帐本会哗啦啦响,笔墨飘香。庄墨走到他的院子里才反应过来,这分明不是自己的地界儿。这就好比大水路过了龙王庙,愣是没进去。秋风扫落叶,秦楚盯着帐本,庄墨盯着秦楚看。把秦楚的脸廓画了好几圈,之后垫着脚扶着一棵大树绕到其后,意欲树遁。正手脚并用着,冷不丁的瞥见秦楚正看着自己。四目相对,庄墨面皮抖了抖,拽好了墨绿色的衣裳四只爪子一块儿从树上蹬下来:“那什么,这院子里的树不错。”
昨夜一场小秋雨,打得无边落木潇潇下。除了枯,就只剩黄了。衬着青石板地泛着磨白的角,以及歪脖子盆景中缀满枝头的小红石榴。
秦楚跟竹窗底下把帐本翻过去一页,抬眼瞧了瞧庄墨,又瞥了瞥那棵秃顶树,道:“是不错。”
庄墨只能站在原地干笑:“多好的树。那什么,这府里哪哪儿长得都一样啊,真是越看越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
秦楚缓缓抬起头,狐狸样的嘴角慢慢往上挑,不急不缓得说:“庄墨,你是想说你不是故意才走错了么。”
漂亮得紧,犀利得紧。
说得庄墨的小脸儿翠绿翠绿的。
第三十章:成天地数
索性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不到半个月的光景,庄墨便顺着那些人的藤,看到了雇主的瓜。
这日秦府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粉白的小生在台上翘着兰花,咿咿呀呀唱一些听不懂的小令。时候正是大红灯笼高高挂,清风明月,灯火阑珊。梨是深秋留下来的雪梨,一口咬下去满嘴的清甜。衣裳穿得都是段庄的,暗红明翠柳莺啼,贵得实在。戏班子是到宫里唱过戏的,灯笼是老张家糊的。戏台下的秦楚坐在正中的位子,灯影照亮了半张面孔,偶尔回首,庄墨看见他的正脸,却模模糊糊不知他望的是哪儿。戏台下的邱繁扬着下巴,甩着雪白的扇子,晃啊晃的,晃了人眼。不看台上看台下,在看戏的人当中来回找。台上台下两出戏,演到一半,庄墨兜着两个雪梨溜了。
戏台分前后,台前是登台唱的,台后是二胡铜鼓给伴乐的。回去的时候经过后台,庄墨正巧碰上折子戏休息的当儿,班主骂一个打锣的。天底下总有一种事叫无巧不成书。彼时庄墨正啃着雪梨打后台穿过,无意中侧首,看见了熟人。这班主长得眼生,挨骂的却长得眼熟。手里提着一口铜锣,贼眉下面有鼠眼。正是半月来一直守在门口叫骂的众人之一。
庄墨心说:不怪他敲锣边儿敲得这样好,还是个练过的。
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而后庄墨渐渐弯起双眼,盈光潋滟。他一把把啃了一半的雪梨掷到二人中间,道:“这位小哥的声音听上去颇为耳熟,不知小哥可曾与我在哪里见过?”
那二人顿时一震,半拉雪梨滚了一圈儿,停在提着锣的那人脚下。那人立马先心虚了。班主瞧了眼那挨骂的:“公子是秦府的贵人,怎么会与我们这些戏子见过。”顺手提了那人的衣襟,“让公子见笑。”
庄墨自然顺应着问了句他为什么挨骂,班主回答说:“这……这小子手脚忒不干净。”
手脚不干净那最好是要搜一下的,双眼弯弯的公子自然是要帮班主一把手的。
从抖着的那人身上搜出了几钱碎银,一个雪梨,一个红山楂。最后一样是从那人里襟里摸出来的,一张细细叠起来的纸,庄墨瞧了眼班主,一抬手,纸就掉到宽大的千层袖里。那人的细眉毛和眼睛皱到一块儿,紧紧盯着庄墨的袖子,抖似筛糠。
诺大个戏班子,身上就搁些碎银子,看来皇粮确实不好吃。
庄墨再多问了一句,始末却是秦府里留下来的雪梨和山楂,那人嘴太糙,话说多了口渴,顺手拿了俩,就被班主发现了。庄墨斜了眼班主手里的水果,抖抖袖子懒散道:“此事我就不张扬了,这人班主自己处理便是。”班主连连鞠躬道谢,走了两步庄墨转头补充道:“不过算是班主给秦府个面子,也不要打得太狠,还是得留口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