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卿颜微微一笑,“阿彻昨晚受了风寒,就在屋内静养,我留下来照看他,麻烦你把早饭送过来可好?”
“受了风寒?”麟儿眼睛睁得老大,“那可吃了药了?先生可否让麟儿进屋给韩彻把脉?才好决定如何用药啊。”
“咳……”墨卿颜不自然的轻咳一声,却是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低笑,不禁挑了挑眉,“明师弟,起这么大早呢。你们师徒还真是够闲,大早的搅人清梦。”
明沉风从院子里的榕树上跳了下来,面上还有忍不住的笑意,“墨师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和小麟儿可是特意好心来叫你们吃早饭的哦?”明沉风走过来望了望屋内,眼角含着笑,压低了声音道,“莫不是韩师兄爬都爬不起来,才不能和我们一起吃早饭?”
“明师弟……”墨卿颜觉得自己的忍耐快要超过极限了。
明沉风自然知道见好就收,便拉过麟儿,一边忍住笑,一边颇为正经的道,“那就请韩师兄好好休养,我们不打搅喽。”
墨卿颜看着明沉风欠揍的笑容,深吸了一口气,刚想回屋,韩彻却已经自行起身,走到他身后。
“师兄,还是和明师弟他们一起去吃早饭吧。”韩彻一边整理衣带,一边朝门口走,一抬头,便撞进墨卿颜的目光中。
“好……”墨卿颜环住韩彻,将下巴抵在韩彻的肩窝,手攀住他的掌心,十指相扣,交换着涓涓暖意,“都依你。”
早饭,青阳独坐上位,端着碗浅抿了几口汤,才道,“彻儿,为师看你精神好了很多。”
韩彻放下碗,恭敬道,“徒儿许久未曾回剑门来,昨日回来,只觉得往昔幕幕,熟悉心间,便豁然开朗了不少。”
“好好好。”青阳眼中带笑,“你且伸出手来让为师瞧瞧。”
韩彻不敢有违,便伸了手,让青阳把脉。
片刻,青阳捋了捋胡子,目光意味深长的朝墨卿颜看了一眼,随即收了手,又笑意融融的对韩彻道,“内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以后在剑门住下来,总是会调养好的。”
“师父……”韩彻低下头,欲言又止。
青阳瞧着,心里已经有数,便道,“怎么,你不想留下来陪师父么?”
“自然不是这个意思。”韩彻想了想道,“这次徒儿是背了罪名被贬出国,不明不白含冤未雪,唯恐老父泉下不安,所以……”
青阳半眯着眼睛,捋着胡须,静静听完,才道,“既如此,你打算如何做呢?”
“徒儿想……”
他话还未出口,已有小童慌慌张张推了门进来——
“师祖!谷外有好多官兵,将出口都围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五十九
天已经大亮了,冬日的阳光反射在白皑皑的积雪上,灼灼的刺目。
青阳由明沉风扶着,一点点的朝着入口的军队行去,那双眸中蕴满了世事沉浮历尽千帆的沉稳。
“是哪位要找老朽。”青阳淡淡抬眼,目光落在当头的军官身上,金色的盔甲还反射着阳光的颜色,看不清军官嘴角的笑意。
“我们要找的是墨卿颜!识相的话,赶紧把墨卿颜交出来。”孙广邈手里执着马鞭,遥遥朝着青阳一指,唇角泛出一抹自傲的冷笑,“否则,今日就将你们剑门夷为平地!”
青阳浅笑着捋了一把胡须,眯着眼睛看向孙广邈,“不知小徒犯了什么法,要这般劳师动众?”
孙广邈拉着缰绳渡步到青阳面前,连他座下的马都不削的打着响鼻,“墨卿颜公然撕毁我国与衍国的盟约,害得衍国丢城失地,如今衍国找上门来,我们又如何能不给衍国一个交代?”
“一纸盟约而已。”青阳哈哈大笑了几声,“遵不遵守还是要看人为。我剑门出去的人,又怎会缚于一纸盟约?再说,以羽国陛下的深谋远虑,与衍国结盟也不过是一时之举,衍国早晚会是羽国的囊中之物,此刻丢了些地,对羽国来说应该是不痛不痒。如今却拿这个借口来寻我剑门晦气,着实好笑。”
“你!”孙广邈见他目光深沉,句句都讲到要害,不由得红了眼,举了马鞭就要朝青阳抽去,“臭老头!你不要不识好歹!”
然而青阳眸中一凛,手中急发缓收,一枚小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在孙广邈坐骑的前蹄上,那马儿失了重心,瞬间栽倒下去,孙广邈哪里来得及反应,随即也跟着跌落下来,跌了个狗吃屎,满嘴的黄沙——
“呸呸呸!臭老头你!”
“哈哈哈哈——”青阳又捋了捋胡子,眼中已多了些轻蔑神色,“将军多礼了,还是快起吧!”
他起字才出口,手心一番,一股无形流波已经将孙广邈掀得站了起来,随即站不稳,脚下落了好几个踉跄。再抬头去看时,青阳已经背过身去朝着剑门而去,唯剩下蕴着无尽内力的话语层层叠叠的压来——
“小徒已经不在剑门了,将军自便吧,若是还想来找剑门晦气,老朽随时奉陪!”
依旧是那条下山的小道,还是年少时墨卿颜和韩彻偷偷溜下山的秘密捷径,这时候却成了逃生的小路,想起来总还是有些唏嘘。
韩彻拽着缰绳,紧紧跟着墨卿颜的马,他知道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连累到剑门,无论如何,也要先离开才对。
然而就在很快要下山的路上,墨卿颜却一把将缰绳拉住,座下的马儿受惊一般的扬起前蹄,遮蔽了天光,随即静默下来。
他们面前只有一座树林,而此刻,树林里却闪烁着微微的蓝光,若是仔细去看,便能看见荧光点点,全都是不计其数的箭头。或许,他们再往前一步,这些箭矢就会如同倾盆大雨一般朝他们射来,插翅难行。
“出来。”墨卿颜拽住缰绳,淡漠的吐出两字。
林风摇曳,一个身影缓步从林间的阴影中走出。一身墨色像是要融进着阴影里,偏偏一双冷冽的眸子都比那天上的星辰还要亮上几分。一头黑发只一根发带系在后脑,猎猎寒风吹拂着他的衣袖,唯独手中的黑雾寒铁弓仿佛散发着慑人的冷光。
“如影。”墨卿颜淡然一笑,“想不到又是你。”
如影淡淡的睨着他,不过缓缓伸了手,取出一只凤尾箭,箭尖端的直指墨卿颜眉心,“狡兔三窟,丞相的性子,绝不会坐以待毙。如影奉命恭候许久了。”
墨卿颜眉头微皱,如今已不止他一人,身后是韩彻与麟儿共乘一骑,若是拿捏不当,便会万劫不复。如此思量着,墨卿颜已暗中观察四周,然而他不过拉着缰绳后退了半步,只听嗡然箭响而至,如影转瞬间已经将十多箭射入墨卿颜左右泥土之中,将他后退之路全部封死。
“看来今日是免不了一战了。”墨卿颜斜眼瞥了瞥四周的羽箭,忽然飞身而起,直取如影咽喉!
如影甫一抬头,眸中寒光一凛,随即原地旋身,手中黑雾寒铁弓便挡了上去。只听‘嚯’的一声嗡响,青光四溅,如割裂开来的风声响彻四周。
墨卿颜手中赫然是一条黑嶙嶙的软鞭,名曰豹尾缠。鞭上布满了倒刺,但凡抽入皮肉,必定筋骨受损,狠辣阴毒至极。平日里墨卿颜只将这鞭子系在腰间,不细加去看,便只以为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腰带罢了,如今豹尾缠出手,定见血而归。
然而不过刹那的光景,墨卿颜与如影已经缠斗了几十招,那激斗而出的内力震颤了方圆四周的树林,都跟着哗哗作响,树叶翻飞。而那树叶不过刚刚落下,又犹如被无形之力牵引,纷纷向着墨卿颜的鞭子而去,后被内力催之,便化作无数小剑朝着如影射去。
如影在空中堪堪翻过几个跟斗,手中急发缓收,数枚凤尾箭早已朝着墨卿颜破空而去。
墨卿颜哪会让他得逞,手中豹尾缠舞得虎虎生威,将那几只羽箭全都扫开。然而再想要缠斗过去时,却只听见身后小麟儿一身惊呼,转头去看,赫然发现一个黑色的影子已将韩彻缠下马来斗在一处。
“鬼影七!”墨卿颜认出那个影子,只觉得眉心突跳,慌忙收了鞭势想要赶去,却只觉得后肩一痛!
低头去看时,只见一只粼光闪闪的箭尖已是穿肩而过!
“师兄!”韩彻眼见这一幕,眸中一片血红,手中挡开鬼影七的剑锋,就要朝着墨卿颜而去。
可天绝十二鬼影又岂是如此好摆脱,当下便直取韩彻下盘,一只匕首斜斜插进韩彻左腿!韩彻哪里来得及躲闪,还未看清墨卿颜一面,便被鬼影七拦腰一抓,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阿彻——!”墨卿颜气急攻心,大喊出声后又是呕出大口鲜血。
如影面色冷漠,脚底点了轻功便飞身而来。然而墨卿颜气到极致,早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力,手中舞着豹尾缠,招招都是致命的杀机!如影左右躲闪,仍旧免不了被鞭子扫开一道道血痕!不过眨眼功夫,空气中已布满了浓重的血腥。
墨卿颜此刻理智全无,招式虽狠,但破绽已显。如影隐忍几十招,终是让过墨卿颜的鞭尾,侧身一掌打在墨卿颜受伤的肩头!
霎时,血光冲天,如同一抹盛开极致的妖花!
墨卿颜踉跄后退几步,如影眼眸一眯,还要再下重手,却见山路另一头落来一个如同翩鸿照影般的身影,一惊之下,连忙出手去挡。
然而下一刻,那人已被墨卿颜拉住——
“沉风!快、快去追阿彻!”
明沉风见墨卿颜满身伤痕,看向如影的眼中一恨,却也安抚着墨卿颜道,“好,师兄,你且保重,我去追韩师兄!”
墨卿颜伏在地上,口中满是鲜血,视野中只模糊见得明沉风远去的背影,便闭了闭眸,轰然倒下……
【千钧狂澜谁为王】
六十
绵延的大雪已经陆陆续续的下了好几天,目之所及,也全然是一片茫茫的雪白。仿佛上古飘零的堕世之花,纷纷扬扬,又透着一股子清冷的疏离之气。
如影就这般立在宫墙的墙头,淡漠的望着底下穿梭的人来来回回忙碌着,一站就是好久。
白色的雪花落在他静默的肩头,渐渐的堆积起一层,可他的目光从方才起就未曾离开过那株梅树下的明黄身影。安静的注视着,却又不会靠得太近,像是就这么融进了空气里。
直到景华宫内的太医都喧闹起来,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丞相醒了!”便见那个明黄的影子顿了顿,继而步履匆忙的入了殿去。
如影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落在掌心,这才垂了眸,看着掌心的雪花渐渐融化成水,在手心荡开层层小小的涟漪……
墨卿颜半眯着眼睛,只觉得身边吵得很,过了一小会儿,才听见人群恭恭敬敬的让开,夹杂着不少人唯唯诺诺喊着皇上的声音。
可他不想睁开眼。
羽帝坐在床边,看着墨卿颜颤动的眼睫,好半晌,才抬手示意屋里的人退下。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拿不定主意,一边是福祸未定的丞相,一边是阴晴难测的圣上,撇开哪边都不好说。羽帝今儿也是意外的好脾气,见屋里人没什么动静,又稍稍抬起头,视线巡视了四周一圈,才淡淡道,“都下去吧,朕有些话单独和墨相说。”
一群太医哪里还敢坚持,都纷纷跪了安,拢着一群小宫女儿陆续退了出去,最后唯剩下雕花红木的宫门吱呀一声重响,屋子里便又清静下来。
如今还是严冬,免不了天寒,景华宫内自然是少不了烧些炭火抵御寒冷。羽帝静静在床头坐了许久,听得耳边炭火哔剥的声音弱了,这才又起身,亲手执了金色小钳,夹了几块炭搁在原来的炭上,见着火续上了,才拿了一旁的毛巾,细细擦了手,转而又到床边坐下。
墨卿颜闭着眸,迷蒙中只觉得身上的被褥被掀开,有一只手轻轻抚上肩头,即便透过层层的绷带,仍然能感觉到那人的颤抖。这气氛安静得近乎诡异,墨卿颜深吸了一口气,终是伸手将那人的手腕捏住,缓缓睁开了眼。
羽帝被捏住手腕,也不生气,淡漠的脸上仿佛已经激不起任何情绪,只轻轻的开口,“你终于肯醒了。”
墨卿颜凝着他的眸,片刻,才将他的手腕放开,声音嘶哑,“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羽帝望着被捏过的手腕,忽然浅浅一笑,嘴角漾开一片苦涩的弧度,却也不肯忘却了帝王的骄傲,“墨相,朕说过,朕永远是你的君,而你,永远是朕的臣……你看……你逃不开的……”
墨卿颜再不去看他,只盯着床顶,低低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会走的。”
羽帝竟似听到了,浑身颤了颤,继而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禁锢在喉咙里,低低哑哑,听得人毛骨悚然,“你逃不开的……你逃不开的——!”
那沙哑的嘶吼仿佛越过了层层的宫墙,惊起了在落雪上觅食的飞鸟,扑扇的翅膀掀开清冷的雪花,迷离了人的眼眶。如影依旧立在墙头,飘渺的视线越过宫墙,像是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最后,他静静的将手抚上胸口,单薄的衣衫下,是还未痊愈的伤口。
大雪封山,这白雪皑皑的山野之间,能觅到一两只野兔,倒也算是一门功夫。
鬼影七手中执着刚抓来的野兔,沉默的在篝火上翻动着,那诱人的色泽却仿佛无法动摇一直斜卧在一旁的韩彻。
腿上被插过一刀,早已无法自行行走,更不要说鬼影七日夜看守,根本就没有逃走的余地。韩彻闭着眸子,听得鬼影七开始撕扯兔肉,才静默的问上一句,“为什么不杀了我。”
鬼影七表情淡漠,看也不看韩彻,将口中的兔肉咽下,才冷冷道,“买家要的不是你的人头,我没必要杀你。”
韩彻眸中精光一闪,“是要墨卿颜的人头么?”
鬼影七嚼着兔肉,沉默的点了点头。
韩彻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牵动了腿上的伤口,又微喘着跌了回去,额上都冒出了细微冷汗,“那买家是羽国人?”
鬼影七竟是放心得很,对韩彻的举动似是一点儿都不在意,又默默的点了点头。
韩彻还要再问,鬼影七却已站起身来,将吃尽的骨头抛到山洞外面,冷冷的瞥了韩彻一眼,“你问得太多了。”
到了嘴边的话被生生的压了回去,韩彻深吸了一口气,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而鬼影七却忽然警觉起来,猛然侧头意味深长的看了韩彻一眼,拿过一旁的剑,飞鸿掠影一般的冲出洞外。
白茫茫的山野之间,看似没有任何人,鬼影七沉默的巡视一周,忽然拔剑朝一棵松树挥去。眨眼之间,松树轰然倾塌,一个人影从树丛间掠出,转瞬立在鬼影七面前。
鬼影七淡漠的看了一眼,淡淡道,“明沉风。”
明沉风叹了一口气,抓了抓头发,唇边噙起一抹笑意,“不愧是天绝十二鬼影,跟得这么远还是被发现了。”
鬼影七道,“能跟这么久,你也不弱。”
明沉风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你的目标既然不是韩彻,那什么时候可以将他放了。”
鬼影七盯着明沉风道,“直到我要等的人来搭救他的时候。”
“你是想用韩彻当诱饵?”明沉风无奈的笑了笑,“你有没有想过在那之前,或许韩彻已经被我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