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谁都来不及阻止。
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如同花儿一般的女子已经凋谢了……
冀国灭亡,冀国的所有版图全部划归到羽国之下。
墨卿颜没有等到片刻喘息,又马不停蹄的赶往衍国。
明沉风对他避而不见,只称说染了风寒不便见客,便将他拒之门外。
墨卿颜沉默半晌,回头的时候却望见站在他身后的明沉月。他身边没有带一个人,仿佛就是这世间最为普通的男子,静静的立在墨卿颜身后,望着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苦涩。
两人对视片刻,墨卿颜终是叹了口气低声道,“皇上怎么来了?”
明沉月却没有回答他,而是抬头看了看被阳光照射得有点刺目的宫墙,泛出的光那样的遥不可及和冷漠,却令他如此眷恋和不舍。怔了许久,他缓步走到那宫墙边,用手指轻轻的抚摸着已经斑驳的墙壁,有些自嘲的笑道,“往后这些地方,都是属于羽国了吧?”
他摸得很缓,像是要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刻进心里。沧桑的宫墙染灰了他颤抖的指尖,墨卿颜默默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衍国很快就签了臣服的协议,明沉月被封作王,依旧管辖着西北大部分领土。
至此,天下一统。
墨卿颜赶回丞相府的时候,听说韩彻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
他心下一惊,想着韩彻腹中的孩子,只觉得有巨鼓雷在心中,阵阵发痛。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朝着韩彻住着的那方小院奔去。
墨卿颜赶到小院的时候,韩彻正好坐在树下,树荫在他身上斑驳了一片。石桌上是中午送来的饭菜,却还是送来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动过。
仿佛听到了墨卿颜的奔跑的脚步声,韩彻木然的转过头,直直的看着对方。
“阿彻……”墨卿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缓缓的走到韩彻身边,缓缓的蹲下身,看着眼前这个没有什么表情的男人,“为什么不吃饭?”
韩彻的目光一直锁着他,望见他蹲下,才轻轻的说,“我做了个恶梦……”
墨卿颜握着他的手,将头抵在他的手背上,声音低沉,“阿彻,冀国已经灭了,楚言……已经死了……”
“是啊,真是个恶梦……”韩彻仰着头,朝着太阳的方向眯起眼,又低声重复了一遍,“真是个好可怕的恶梦啊……”
墨卿颜重重的闭了闭眸,拿起桌上的筷子塞到韩彻手里,半哄道,“我听下人说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好歹吃一点好不好?”
韩彻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筷子,突然将筷子轻轻敲在碗的边缘。
清脆的声音突兀的响起,韩彻木然的笑了笑,接着又敲了一记、又一记,合口低低的唱了起来——
清商欲尽奏,奏苦血沾衣。
他日伤心极,征人白骨归。
相逢恐恨过,故作发声微。
不见秋云动,悲风稍稍飞。
那筷子敲击出来的声响仿佛那么惊心动魄,每一下都像是直接敲在墨卿颜的心上。
他缓了缓哽住的喉咙,扯出一抹笑,问道,“白初怎么样了?还没醒么?”
韩彻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了那日,眼中尽是苦涩。
那日他赶到的时候,泯城的皇宫早就被烧成一片火海,他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冲进火海里,硬是救出了昏迷在大殿中的白初。
他本来想将楚言一并拖出来,在捏住对方手腕的时候,才感知到,对方已经没有脉搏了。
白初自那之后,再也没有醒来过,麟儿来看过了也说,吸入了太多的毒烟,恐怕很难醒来,就算醒来了,也只怕是……
突然从屋内传出的“哐当”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几乎是立即就反应了过来,冲进了屋里。
屋内的桌椅早就被撞翻,白初跌坐在地上,面上还有些惊疑,听见门被撞开,又抬头去望,看了半晌,竟然簌簌发起抖来。
韩彻见状便矮身去扶他,谁知道白初却突然失控起来,挥舞着手脚,大喊大叫。
“芷旭!”韩彻心中大惊,却被墨卿颜一把拉住。
“我去叫麟儿,你小心些。”
白初此刻已经蜷起身子,埋头嘤嘤的哭了起来,韩彻呼吸颤抖,轻轻低下身,尽量放柔了声音,“芷旭,芷旭,我是韩彻,你……你认不认得我?”
白初脸上被烧的地方还未痊愈,被眼泪洗过,辣辣的疼了起来,越疼便越哭,越哭便越疼,全然不管蹲在一旁的韩彻。
韩彻愣愣的看着,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结成冰。难道他不认得自己了吗?……不记得以前了吗?
麟儿被墨卿颜一路拉着过来,看到白初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
可是白初一点儿也不让人碰,有人靠近了就躲,躲不开了就哭。
麟儿皱着眉想了半晌,突然从怀中掏出今早去早市上买来的麦芽糖,凑到白初眼前。
白初被他手中的糖块吸引,看了看糖,又看了看麟儿,最后小心翼翼的拿过糖块,缓缓放进嘴里,不一会儿,那糖块融了,许是嘴里甜了起来,白初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丝笑容。
麟儿目光大震,亦是小心翼翼的伸手摸了摸白初的头。
大概是因为接受了对方的糖块,白初只是瞥了一眼麟儿,便不再抗拒对方的触摸,只专心吃着糖。
麟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站起身,转过头对上墨卿颜的目光,才讷讷道,“先生……他、他……许是吸了太多毒烟伤了脑子,如今他的智商俨然如同三岁的孩子……我、我无能为力了……”
一旁的韩彻浑身一震,重重后退了两步,抵在墙上,缓缓跌坐在地上……
八十三
天下大定,四海归一。
羽帝蛰伏多年,也终于一尝夙愿,将这天下握在手中,才有了一丝丝的满足感。
然而还不够。
最近朝廷事务繁多,宫中又夜夜设宴,墨卿颜竟然没有推脱,一次都未落下的到了场。羽帝并不惊讶,他知道墨卿颜此刻的乖顺只差一个开口,从一开始他就在等一个时机,等到他手里攒满了开口的条件,他就一定会开口。
然而羽帝并没有等太久,墨卿颜就已经在一次早朝上提出了辞官。
朝中上下一片哗然。
墨卿颜是平定天下的一大功臣,他手里的功绩多得可以开口跟羽帝分半壁江山,在大家都在猜测羽帝要怎么封上这个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的时候,对方却先一步开了口,要的,是自由。
羽帝默然的瞥着跪拜在殿中的墨卿颜,一直没有回应。
殿上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墨卿颜是功臣,也是才臣,陛下舍不得也是情理之中,若是要留人,开口就是了,如今让人就这么跪着,于情于理都不合。
大殿上的声音都快压不住,羽帝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缓缓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末了才不辨喜怒的问了句,“众卿还有本要奏么?没有的话就退朝。”
众人见羽帝竟是无视了丞相的跪请,心中都不禁惊疑万分,但也无人敢说一个字,只道是无本再奏,无声的跪拜下去,三呼万岁,都退了朝。
殿中安静下来,墨卿颜仍是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仿佛就扎了根似的。
羽帝坐在龙椅上,目光被冕旒遮住,看不真切。片刻,却是端起桌上的茶盏,淡淡问了一句,“你要辞官?”
墨卿颜抬起头来只望着被笼在阴影之中的那人,定定道,“臣助陛下灭冀国,平衍国,至此天下大定,臣该是归隐的时候了。”
“归隐……是么?”羽帝像是玩味一般咀嚼着这几个字,片刻,却突然反手将手中的茶盏朝墨卿颜掷了过去。
墨卿颜跪在地上,猛然听见有东西飞来,稍稍错身让过那茶盏,便听瓷物碎裂之声响在脚边。
这一下连跟随在羽帝身边多年的杨公公都吓得一抖,颤声跪倒,“皇上!”
羽帝眉宇间都是隐而未发的怒意,居高临下的看着墨卿颜,继而露出一丝恶意的冷笑,“你觉得,现在是有条件来跟朕谈判了是不是!!”
墨卿颜跪直了脊背,声音坚定,“臣心意已决。”
杨公公见二人又要吵起来,连忙道,“丞相大人!你何必惹皇上不高兴?他是皇上啊,你总得……”
“够了!”羽帝站起身来,走到墨卿颜面前,狠狠的捏着对方的下巴,“朕是不是太宠爱卿了?让爱卿都搞不懂为臣之道了?”
墨卿颜默然对上羽帝的眼睛,他看见羽帝的眼睛眯了眯,像是在看着他却又好像不是。他心中一怔,随即不动声色道,“臣只求能辞官归隐,不求其他。”
羽帝怒到极致,却是异常的平静下来。
他唇边泛出一丝残酷的笑意,“爱卿要走,总得让朕为爱卿设宴辞行吧?免得让文武百官说朕不爱惜功臣。”
墨卿颜深知羽帝万万不会轻而易举的放他离开,即便如今已经助他得了天下即便手中已经握有这么多条件,然而羽帝的乖戾跋扈又岂是这些条件能够抗力,如今墨卿颜执意请辞,羽帝势必会提出各种各样的花样来为难他。
可是刚才在羽帝眼中一晃而逝的是什么?
墨卿颜细细一想,只觉得似有什么断断续续的片段,却又稍纵即逝。
羽帝见他沉默,只当是默认,也不让他起来,转头吩咐杨公公,“吩咐御膳房,在御花园设宴,朕要为墨相——辞行!”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极重,杨公公叹息一声,便退下了。
菜式是极华丽的御膳,满满的摆了一桌,十几个宫女太监围在一边帮忙布菜。墨卿颜伸手拿过酒壶,静静斟酒,然后朝羽帝一敬。
羽帝眯着眼睛看他,淡淡道,“爱卿就不怕朕在这酒里下毒吗?”
墨卿颜面上半点表情也无,只抬手喝了杯中的酒,才道,“皇上是一代明君,自然不会做出让史书唾弃之事。”
羽帝哈哈大笑,“爱卿可知道,书写史书的都是朕的吏臣,朕让他们怎么写他们就怎么写,就算今日朕在这里杀了爱卿,他日史书工笔,也不会提半个不利于朕的字。”
墨卿颜面对羽帝的嘲弄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伸手又倒了一杯道,“管他呢,至少臣现在还活着不是么?那就代表酒里并没有毒。”
是啊,酒里没有毒,可是毒在羽帝的心里。
他看着墨卿颜一直淡漠的神情,仿佛已经置身事外,他就恨得很。仿佛有一个毒瘤长在心里,从前还未曾发觉,现在却如同被戳破了,毒汁都溢了出来,烧灼着他的心口。
从前不管他用什么方法,总是能逼得这个丞相露出一些神情,嘲弄也好,愤怒也罢,可是今夜,他不管如何做,对方都不为所动。
他憋得烦躁起来,索性一巴掌拍掉了墨卿颜正要往嘴里送的第二杯酒。
墨卿颜目视着被羽帝打飞的酒杯,撞到旁边一个小太监身上,立即就将那小太监的衣袂染得如同一幅泼墨山水画。
他的唇边自然也沾了一些酒渍,甚至还有些不堪。
羽帝恶意的看着墨卿颜,等着他发作,然而他只是伸手擦了擦唇边的酒渍,淡漠道,“皇上不让臣喝,臣就不喝了。”说罢,便执起筷子,夹起一箸菜,就往口里送。
羽帝只觉得胸口憋闷,那种感觉就像是对方已经对他了如指掌,只冷眼旁观,看着他花招玩尽,丑态百出。
他觉得自己快要压不住胸中那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看着眼前不动声色悠然吃着菜的丞相,突然猛地站起身来狠狠的朝墨卿颜脸上掴了一掌。
他打完,呼吸急促,定定的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觉得无比的畅快,随即将墨卿颜一脚踢翻在地,厉声道,“你以为朕真的会放你走吗?!你未免太天真了!”
他一把抓过桌上的酒壶,拎起墨卿颜的领子,便将手中的酒全都倾倒在墨卿颜的脸上。在周围布菜的宫女太监见皇帝竟然如此行事,不禁面面相觑,须臾间都统一的垂眸而立,当作未曾看见。
满壶的琼浆玉液沾湿了墨卿颜的脸,头发,甚至前襟。
羽帝快意的看着,他以为墨卿颜会恼羞成怒,会失仪怒吼,甚至会像上次一样,露出骇人的凶光。
然而他没有等到预料中对方该有的样子。
墨卿颜只是深深的叹息一声,伸手抹去脸上的酒渍,然后定定的看着羽帝。
那眼神里有悲悯,有惋惜,甚至还有一丝丝同情。
羽帝突然有些害怕,他眼前的丞相仿佛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人。
他想撒手,他想逃避墨卿颜的目光,然而对方却似乎不想放过他,直直的望进他的眼底——
“皇上,我不是如影。”
羽帝只觉得呼吸一窒,慌忙甩掉了墨卿颜的衣领,用恶意的口吻来掩饰掉他的慌乱,“好好的提一个死人做什么!你是来恶心朕的吗?”
墨卿颜拍了拍前襟,轻笑一声,“原来皇上也知道,如影已经死了。”
羽帝骤然抬头,连呼吸都在压抑不住的颤抖。
他死死的盯着墨卿颜,仿佛在看一个恶魔。
看了许久,他终于眯了眼睛,音节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
“滚……滚!朕不想再看到你!滚得越远越好!”
墨卿颜闭了闭眸,如果不是羽帝一再相逼,他实在不想用如影来当最后的筹码。可是今日在殿上,他分明看到羽帝望着他时眼中的悲伤。那眼神不是在看他,好似在看另一个人。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如影已经悄悄的根植在羽帝的心里。
羽帝的神色开始恍惚起来,他听见墨卿颜朝他跪谢,然后落在耳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他才如同脱力一般的坐在椅子里。
他坐了好一会,天色都渐渐的暗下来,有宫女来为他披衣,他才惊觉已过了许久。他动了动身子,只觉得脚也坐麻了,才伸手招呼杨公公来扶他。
杨公公眼疾手快的扶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的问,“皇上,咱去哪儿?”
“去……”羽帝闭了闭眼,脑子里仿佛就出现青年的脸,还有青年死前平静而舒缓的笑容,然后他听见自己说,“去暗卫营。”
暗卫营的头领没有想到羽帝会亲自驾临,却也不敢多话,领着一批暗卫跪在羽帝面前。
羽帝怔怔的看着这些衣着与那个青年别无二致的人,突然觉得这世间再也没有和那个青年一样的人了。
暗卫死了之后不可以埋葬,也不可以立牌位,仿佛一片树叶,无根的来,无根的走,这大概是人世间最为悲哀的事了。羽帝记得自己让人将如影的尸身焚了,后来如何,他那时也无暇去管。
“如影的房间是哪个?”羽帝环视了四周一圈,最后看向跪在最前面的头领。
头领心里觉得稀奇,按理说一个暗卫为了皇帝而死,那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可为什么皇帝对这个暗卫这么上心?可他心里奇怪,却不敢忤逆天子,只站起来领着羽帝绕过一条昏暗的小道,指了指最里面的门道,“回皇上,就是这里。”
羽帝看着那扇门,站了许久,然后他吩咐道,“杨公公,朕今日要宿在这里。”
“皇上!这怎么行!这里条件如此简陋,而且……”杨公公惊得要跳起来,他想说这里都是暗卫住的地方,潮湿阴冷,皇上这么尊贵的身份怎么可以屈尊在这里?
然而羽帝只是稍显疲惫的挥了挥手打断道,“这是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