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公一句话憋在喉咙里,最后只得深深的叹了口气,下去张罗了。
羽帝挥退了其余的暗卫,一个人走进那间屋子。因着人已经死了,房间里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过,羽帝在黑暗中摸索到床上,然后脱了靴子躺了下来。
屋子里有一股灰尘的味道,但是除此之外,羽帝隐隐能闻出青年生前曾经躺在这张床上的味道。
他闭着眼睛,突然开口道,“你怪朕吗?”他的手摸索着,像是青年就躺在他身边似的,一摸就能抓住对方的手,然而摸了片刻却只是徒劳,他叹了口气,才又幽幽道,“你在怪朕,对吗?”
夜风顺着破败的窗沿吹进来,吹得窗户嘎吱嘎吱的响,羽帝觉得冷了,就伸手将一旁的被子扯过来,也不管是不是带了一层灰,就盖在身上。
“你冷吗?”羽帝盖着被子,望着被洞开的窗户纸,低低笑了笑,“冬天的时候是不是很冷?还是……这是你们暗卫锻炼身子的法子?”他笑过了,突然觉得这没什么趣,便叹了口气,过了半晌,才轻轻的续了一句,“你的身子锻炼得很好……”羽帝想起上次将凳子磕在青年的额角,那伤疤最后是怎么好的他也记不得了。可那时候他觉得青年就像是铁打的一样,无论怎么折磨和欺凌,只要他呼唤他,对方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可怎么就死了呢?”你应该是铁打的,应该永远是朕的盾,朕的剑,……你怎么就,会死呢?
许是风太大,羽帝低低的咳了几声,末了,语气中竟带上了一丝落寞,“朕又只剩下一个人了。”他将被子拉高,有些贪婪的嗅着被子上青年残留的味道,片刻,终是闭了眼,“睡吧,你若是放不下朕,就来朕的梦里看看朕吧……”
那一夜,这间简陋而破败的屋子里,满是寂寥。
番外:以入梦之名
羽帝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仿佛很久远很久远的梦,这个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今夜却是突然袭来。
在梦里,他还叫司空远,他还有娘亲,还有父王。
那时候他才,四岁。
他的父亲那时候也不是皇帝,只是一个亲王。她母亲是王府上的一个丫鬟,因为他父亲一次宿醉,他母亲去给王爷铺床的时候,被醉酒的王爷留在了床上,之后,便有了他。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名不正言不顺,他只记得,记事起,母亲便住在一个小院,不得外出。他随母亲住在那小院里,可一方小院又如何能满足四岁孩子的好奇心?
他想出去,他每每看着屋外的小丫头们一起玩耍,他总想跨过那道门,可是母亲总会拉住他。
他固执的拽住母亲的袖子,想要问一句为何我们终日只能待在这里?可换来的,却只有母亲的垂泪。
后来,他年纪渐渐大了,想要什么,也不会那么直白的去问去说,只是心底还是有隐隐的不甘。他知道父亲后来又娶了几个夫人,陆陆续续的给他添了弟弟妹妹,可除此之外,他对外界一无所知。
他很少见到父亲,很少见到外人,那个时候对他来说,天地,便只有那方小院罢了。
直到,他的父亲做了皇上。
那个时候,他渐渐明白自己不能出去的理由,渐渐学会如何隐藏情绪。
他的父亲做皇上的时候,已经生了重病,人在重病之下总会想到这一生做过的错事,想到他和他母亲时,总是有愧,于是便将他叫了去。
他还记得父亲略有些枯黄的手,颤颤巍巍的拉着他,问他一句,“远儿,你想念书吗?”
想念书吗?念了书,就有机会与那些名正言顺出生的弟弟们去争一争这皇位,就能帮你母亲出人头地。
你想念书吗?远儿。
他记得父亲的眼神,慈爱中裹满了凌厉与试探,就好像若是他露出一点点野心,就会将他掐灭在摇篮中一般。
所以他只能摇摇头,装作听不明白似的跟他的父亲撒娇道,“远儿不要念书,远儿要父亲健健康康的。”
他依偎在父亲的床头,还能感受父亲温柔的大手在他的头上抚摸。可他感受不到一点点父爱,他趴在那里,看着母亲战战兢兢的表情,他就在想,这种日子已经受够了,他不想再继续待在那方小院了,他不想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总有一天,这个位置,会是他的。
他的父亲最后还是给他请了教书先生,是建学院的一名五品官,似乎是刚刚中了次榜的榜眼。因为家里穷,在朝中做官举步维艰,最后被安排来教一个被幽禁的皇子。
那是司空远第一次看见梁萧,那一年,他十一岁。
梁萧是不世之材,如果不是家道清白,或许他能在这污秽横流的官场上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可是,梁萧一点都不后悔被派来教习这个被幽禁的皇子。
在他眼里,司空远非常有天赋,并且聪明。即便是十一岁才开始习字,然而那进步的速度,却已经让梁萧十分的惊讶。就像是憋了许久的种子终于等到了甘露,便拼命的破土发芽,急于想要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梁萧知道司空远的内心有一股强烈的愿望,那愿望支撑着他一直到现在,可是,这样的急功近利在皇家,是禁忌。
他的成长被皇帝看在眼里,渐渐的,皇帝从一开始的欣慰,到后来的担忧。他似乎开始后悔给了这个孩子这样的机会,他开始有些压制不住这个孩子的成长,于是他开始想办法要将这个孩子的野心掐碎。
那时候的司空远,虽然知道蛰伏,却还并不偏执。
然而,当他看见母亲吃了父亲赏赐给他的糕点便七窍流血而死的时候,他的人生就都变了。
从那时候开始,大家发现,这个被幽禁的皇子疯了。
或整日叨叨絮语,或嚎啕大哭捶胸顿足,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就连跟在他身边的梁萧有时候都拉不住他。
宫里的人都在传,是因为那个卑贱的女人死了,所以才让这个被幽禁的皇子得了失心疯。
一开始,他的父亲也就是皇帝,还有一些愧疚之心,偶尔会昭他去看看,可他似乎没有一刻是正常的,他在御殿上撒尿,疯言疯语的哭喊。皇帝失了耐心,便不再管他,但为了不让朝臣非议,便草草封了个贝勒给他,放他出宫立了府,依旧还是让梁萧照看他。
疯掉的贝勒自然没有人会放在心上,渐渐的,司空远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可是只有梁萧知道,那时虽然司空远没有吃那有毒的糕点,然而他母亲的死,却让他中毒更深。他装疯卖傻淡出朝野,又暗中在府中训练了一批死士,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全然都是冷漠与狠厉。
一年后,皇帝病危,司空远带着死士杀进宫内。
几个生在福中的弟弟毫无反抗之力,被他一把火烧死在后宫。
这样的叛逆自然无法名正言顺的称王,外头的藩王也就是司空远的叔父,打着清肃的名号攻打进内城,司空远被困在西宫,是梁萧冒死挡在前面,他才在乱军中一箭射死了自己的叔父。
梁萧身上被刺了好几刀,司空远平定下叛乱再来找到梁萧的时候,梁萧的尸身都已经凉了。
那时正值初秋,盘旋而落的黄叶稀稀落落的盖了一条路,将那些血腥都盖下。
司空远抱着梁萧的尸身,坐在地上,看着满天的落叶,突然低低的笑了起来。
那年,司空远登基上位成为羽帝,他才十六岁。
从那天起,所有的人都称呼他为皇上,就像他已经去世的父亲一样。
羽帝铲除了以前几个弟弟在朝廷里集结的党羽,又换了一批腐败的官员,提拔起一批有志青年,然后力挫周边几个小国,成就了羽国、冀国、衍国三国鼎立的局面。
渐渐的,羽帝忘了自己的名字。
甚至忘了梦里的一切。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
这样的梦太长,他害怕自己醒不过来。
梦里也有母亲为数不多的笑脸,抚摸着他,会慈爱的唤他——
远儿。
于是,他就睁开了眼。
独自看着窗外,直到天明。
八十四
墨卿颜从皇宫出来,夜风吹干了他身上的酒渍,却是吹得他阵阵发冷。
他一步步走在宛城的街道上,看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此时该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吃了晚饭,出来街上游玩。他就看着别人一家子几口人,丈夫抱着女儿,妻子牵着儿子,和和睦睦的模样,他突然就想回家了。
他回了丞相府,下人们一边帮他换了衣衫,一边说,韩将军今日吃了晚饭便歇息下了,他惶惶然的听着,却还是绕到后院去,他想去看看韩彻。
自从冀国灭了,白初变成那样之后,他甚至都不敢去看韩彻。
在他心里,有一种畏惧。
好似爱恨纠缠,国仇家恨,都一并在心头交织争斗,片刻都不得安宁。
若是以前,大不了就霸道一些,说什么便是什么,管不得他许多,定是要一辈子,那也没人说些什么。可现在不同,他好像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一些,明白了许多事,他不是翻云覆雨的神仙,他做不到掌控别人的心,他和韩彻走到今日,若说没有伤到半点对方的心,那是不可能的,可现在白初还活着,即便是冀国灭了,楚言死了,对韩彻来说,也并不是全然就心灰意冷。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可从那天之后,韩彻便不再见他,只推说身子不适,不想出来走动。
墨卿颜如何不知,韩彻只怕是不想看见他就想到国破山河灭的种种。
然而现在韩彻睡了,他不需要左思右想,不需要天人交战,只需要静静的望上一眼,便足够了。
后院被他单独立出来供韩彻住之后,便一直被打扫得一层不染,此刻月华静静的铺了满院,反射着银色的光芒,让他瞬间有些怔忡。
他悄然推开门,韩彻就躺在床上,六月天暑气已经上来,韩彻也就拉了一层薄薄的被子盖着胸口,侧着身子安静的睡着。
墨卿颜探到床前,轻轻蹲下身,看着韩彻在睡梦中依稀还微微皱着眉,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眼珠盖在眼皮下,也轻轻的转动着。他忍不住伸手想抹平对方的眉头,却还没碰到,就听见韩彻轻哼了一声,像是要翻身。
墨卿颜收回手,却只见韩彻皱眉躺平,手还下意识的抚上腹部,似乎在安抚。
朦胧中,只见那已经高隆的腹部上,似乎有一个凸起,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仿佛腹中的孩子也在翻身一般。墨卿颜从未见过这般光景,看了片刻,突然心下柔软,伸出手去轻轻触碰那凸起,就像是在和孩子玩耍似的。
他玩了片刻,突然惊觉,抬头正对上韩彻的目光。
那目光略有些复杂,四目相交之后,却又异常的平静下来。
墨卿颜怔怔的收回手,低声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才。”韩彻垂了眼眸,便想坐起身来。墨卿颜伸手去扶,韩彻才又道,“你喝酒了?”
墨卿颜想到羽帝曾将酒撒到了头上,即便换了衣服也无济于事,不禁苦笑了一下道,“宫中设宴,皇上邀我多喝了几杯。”
“是吗?”
韩彻拿了个软垫,靠在床头,仿佛是有话要说,抬头去看墨卿颜。月光之下,墨卿颜蹲在床边,侧脸都隐在阴影里,半点都看不出曾是那个在战场与朝野中呼风唤雨的丞相。
墨卿颜感觉到他的目光,亦是抬头相对,“怎么?”
韩彻看着墨卿颜的鬓角,似乎都泛出一些白发,竟是有一时间怔忡,“……师兄都有白发了。”他伸手去摸,却发现墨卿颜头发都微微有些湿手,不禁道,“师兄,你头发怎么湿了?”
墨卿颜闻言,亦伸手去摸,恍然惊觉是羽帝洒在他头发上的酒还未干透,如今被韩彻觉察,却突然心头一跳,竟无言以对。
韩彻又如何不知羽帝其人,暴虐跋扈,性子阴晴不定。又见墨卿颜止住不语,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面上不禁露出恍然的神色,垂眸道,“我帮师兄洗头吧……”
墨卿颜扯住韩彻的手道,“这怎么行,你现在的身子,还是尽量不要劳累。”
韩彻摇摇头,“洗个头有什么累,况且比起师兄,韩彻已经算享福之人。”
墨卿颜听他此话,心头一震,韩彻从来都是心如明镜,想来也已经猜到一些,不禁怔忪道,“都是我自作孽……”
韩彻抬头去看他,哪里见过墨卿颜露出这种似彷徨又似无助的神色,心中微叹,想要安慰,但又想到冀国,想到楚言,想到白初此刻,终究没了心情,只垂了眸道,“师兄不要多想,就当是韩彻想给师兄洗头了。”
墨卿颜没有再拒绝,只唤来下人,烧了热水,拿了几片皂角,搁在院中。
韩彻因着身子不便,只能坐在软榻上,墨卿颜躺在他身侧,只将一头青丝尽数散落下来,然后仰面躺在韩彻腿上。韩彻将盛了热水的盆子放在双腿之间的板凳上,这才伸手将墨卿颜的头发揽进盆内。
若是换做以前,他自己洗头,也就随意揉搓几下便是,现在墨卿颜的头发柔软顺滑,就纠缠在他指尖,仿佛两个人的命路,就纠缠在一起一般,他突然就停下手,在水中静静的看着自己的指尖和发丝缠绕在一起的模样。
墨卿颜察觉韩彻神色黯然,出声道,“怎么了?”
韩彻摇摇头道,“师兄要将白发拔掉么?”
墨卿颜沉吟一会,点了点头,“数十载光阴仿佛过眼云烟,好不容易能静下来,我们却都要老了。”
“是静下来了么?”韩彻不动声色的拨开黑发,只找到那根银丝,轻轻拔下。
墨卿颜闭眸,“我已经跟皇上辞官,等明日圣旨下来,便可离开此地。”
韩彻停下手,复而望着墨卿颜,神色复杂。墨卿颜亦是抬头看他,两人离得极近,四目相对,都是内心翻涌。
韩彻还依稀记得十多年前在剑门,他们偷偷从师门跑出来,也是在那个后山,他的师兄目光灿若星河,用食指阻止了他想说的那句话——
他想说,若是冀国有朝一日能收复北疆,我便和师兄离开此地。
那是他们命运的第一次错身。
他没有将话说出口,仿佛连开始都已经被掐灭。此后他们各为其主,相见短,离别长,命运却纠缠错落,不死不休。
冀国已亡,这场比试,他最终还是输给了师兄,本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现在,又如何能做到?两人早已经血脉相连了不是么?
这样的执念,单单只是想想,就足以让他胸口绞痛,浑身痛不可当。
“阿彻。”墨卿颜见韩彻眸中明明灭灭,叹息一声,“你若是恨我,便恨吧。”
自从上次韩彻被流放,被落霞山庄囚禁,他心中就已经暗暗发誓,只要两个人能活着,能在一处,国仇家恨,是爱是怨都已经无所谓。即便现在冀国灭了,他仍然没有一丝后悔,他可以背负着对韩彻的愧疚,背负着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化解的恨意,背负着自己对自己的折磨。
但,只要能活下去。一起。
韩彻呼吸颤抖,“我恨……”他紧紧闭着眼睛,连喉咙里都发出极细的哽咽,“我是想恨……”
可是该怎么做到?
月光冰凉,韩彻垂着头,双肩都轻颤不已,最后,一滴凉薄的泪啪的一声落在墨卿颜脸上,紧接着又是一滴……
国破的时候,韩彻没有哭;知道楚言死了的时候,韩彻也没有哭;就算是亲眼看见白初变成现在这样,韩彻始终都没有掉过一滴泪。
然而现在,他像个无助的少年,瑟缩着双肩,隐隐的哭泣着,像是要把之前所有的积怨都发泄出来一般。好像那些自我催眠的借口都已经不管用了,好像连自己都没办法说服自己,他只觉得这一刻什么都不想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