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羽帝稍缓的神色又微凝了起来,墨卿颜还欲说些什么,羽帝却忽然摆了摆手,止了他的话,“罢了,既然墨相主动请缨,那朕也便成人之美,此事就这样定了吧。”言罢,揉了揉额角,“今日暂且就如此吧,朕累了,都散了吧。”
殿上的众臣全都躬身跪拜下来,然后不消片刻,刚才还人头攒动的大殿之上,便只余下墨卿颜一个人。
殿外已经响起了扫帚与地面摩擦的簌簌声,还有宫人们谈笑时的阵阵细微欢声。墨卿颜眯了眼睛,迈开步子朝着殿外走去,走到门边的时候,却似是被刺目的朝阳晃了眼,抬手挡在额前,目光却穿过阿什河以北的方向,不知是落在了何处……
五
卯时初刻,山峦那边才刚刚泛起红光。
泯城的街道在清晨还有些萧条,从城门一直到城外好几里却早已黑压压的列满了万数的士卒。列队最末,是一小队军衔都不低的骑兵,黑底麟纹大旗下,一匹鲜红醒目的烈火马低着头啃着草皮,旁边还停着一架黄顶龙纹的玉辇。
身着银龙宝甲的将军依旧是淡漠的神情,举着杯朝着玉辇上的当朝天子恭敬一拜,然后仰头饮下。玉辇上的人没有发话,却是身边的宦官微微击掌,“那就,预祝韩将军此役大捷而归了!”
韩彻听着那宦官不阴不阳的语调微微皱了眉,视线落在一旁的安阳王身上。白初今日着了一件淡紫金边的袍子,愈发显得贵气逼人。接到韩彻略微不满的视线,先是摇了摇头,轻轻瞥了一眼玉辇,才又看着韩彻浅笑着点了点头。
韩彻轻叹一声,却也不敢失了礼数,朝着玉辇抱拳朗声道,“圣上,末将先行一步。”说罢,牵过烈火马的缰绳,翻身上马,马肚一夹,朝着最前头而去。
站在列队最前面的副将胥海生伸长了脖子,远远瞧见初阳下血红的烈火马缓缓驰来,返身取了碧海蛟龙枪,那烈马便已停在了胥海生的面前。
“将军。”胥海生行了军礼,将碧海蛟龙枪递到韩彻手中,这才也翻身上马,末了还瞧了瞧韩彻身后,压低了声音问道,“将军不和安阳王道个别么?”
韩彻将枪握在手里,听见胥海生发问,才又看向这个年轻的副将,眼里带了些许询问的味道。胥海生似有些尴尬的抓了抓头,想了想笑道,“我不是见将军与安阳王素来亲厚,咱们此去也不知何日能还,就想着……”
话还未说完,韩彻的目光就已经冷了下来。胥海生缩了缩脖子,把剩下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大军终于开始缓缓行进起来,韩彻将碧海蛟龙枪背在身后,驾着烈火马行在最前头。还未行出百里,却又忽听身后一阵略显急促的马蹄声,韩彻垂着眸,听得那马蹄渐近了,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士卒勒了马头,并驾在韩彻身边,俯身向韩彻耳边低语了几句。
韩彻垂着的眸子终是渐渐抬了起来,低低的回了句,“是么……”
那士卒显然摸不透将军的想法,略顿了顿又道,“羽国方面,此次只出了辎重粮草,比我们大军早出发了一日,今日怕是已过了阿什河以北……”
韩彻忽然转过头盯着那士卒,银色的铁盔下,一双锐利的眸微微眯了起来,“负责随军监理辎重粮草的,可是羽国第一谋士——墨卿颜?”
士卒微微一愣便道,“将军神算,确是墨卿颜。”
韩彻闭了闭眸,略一沉吟便向一旁的胥海生道,“胥副将,拨五百虎骑军中最为神速的轻骑,与我从踞虎山抄小路赶往阿什河,其余的将士依旧从原定路线赶往淮水。”
胥海生略有些惊诧的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却忍了下来。刚要拔转马头时,又被韩彻叫住,“罢了,你不必去了。这次一道出征的文将军没去过淮水一带,你且带兵启程,路上遇到什么,便让斥候传信与我。”
“末将领命。”胥海生朝韩彻微微抱拳,随即掉转马头传令去了。
一边传信的士卒见胥海生去得远了,才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帕包裹着的东西递到韩彻面前,想了想道,“安阳王命我将此物务必交予将军手中。”
韩彻垂眼看了看递于面前的绢帕,轻叹一声还是接了过来。绢帕里包着的是一个四方小盒,盒内有一粒指尖大小的丹药,还附有安阳王的手笔——
危难之时,此物可救你一命。
将绢帕与盒子一同纳入银龙甲中,胥海生也已将五百轻骑拨调到位,韩彻抓紧了烈火马的缰绳,头也不回的朝阿什河方向策马奔去……
阿什河以北,沧浪山。
山脚的泥泞小路上,一小队轻骑在前面开道,一辆藏蓝丝绒顶的马车随后,后面就是数十车用油布遮盖捆得严严实实的辎重粮草。
清晨的阳光透过阿什河以北特有的毛竹林,斜斜的映照在马车上。车轮碾压在小道上发出粗嘎的声响,许是受不了路途颠簸,马车的车帘被谁掀起一角,一双水灵的杏眼向外瞅了一圈,又将帘子放了下去。
“先生,我们就带了五十人,真的没关系么?”麟儿撅了撅嘴巴,似乎还颇为担心。此次虽说只是运送辎重粮草,可是自家先生好像太过大意了,就带了五十轻骑兵,这点儿人,挡挡山贼还行,要是……
一直在马车内闭目养神的墨卿颜此时眼皮都不抬,只是唇角染了笑意,“兵贵神速,带那么多人做什么。”
麟儿撇了撇嘴,想来先生做的决定鲜有出错,也不再说什么,只将手脚摊开来平躺在墨卿颜面前,长叹了一声,“真无聊——”
墨卿颜微微睁了眼睛,朝外看了看天色,忽然笑得高深莫测,“很快就不无聊了。”
麟儿想不透墨卿颜这句话的意思,还未来得及问些什么,却隐隐听到断断续续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便猛地坐起身来低声叫道,“先生——!”
“我知道。”墨卿颜唇边的笑意更深,又将眼睛重新闭上,“听起来不过数百人,看你惊慌成什么样了。”
听了这话麟儿差点就想翻白眼了,不过数百人,自己这边可是只有数十人,这样的悬殊,怕是只有墨卿颜才能如此坐得住了。
车外开道的骑兵已经有了警觉,纷纷勒马,一时间嘶嘶的马鸣不断。对面的骑兵很快的压了过来,坐在车内都能听见不远处短兵相接的打斗声。可墨卿颜仍旧闭着眸,面上丝毫波澜也无。麟儿瞧着他的样子,也放弃一般的将双手枕在脑后,反正看样子是跑不掉了。
己方也就五十人的阵容,很快就被制服了。车外的响动渐渐小了,仅听到一骑沉稳的马蹄缓缓踏来。行至车前,顿了顿,忽然一支银枪枪头便从车帘伸了进来将车帘轻轻挑开——
明媚的阳光泻了一车,逆着光的位置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端坐与高头大马之上,背后的暖阳将他的身影衬得金光熠熠。墨卿颜眯了眼睛朝外看去,唇角勾起一抹极浅淡的笑,“韩大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六
夕阳刚落,五百人的轻骑就着沧浪山的山势,在一处还算平坦的洼地支起了帐篷。
由于缴获了敌方供给的辎重粮草,冀国的将士看上去都精神头十足,若是脚程快一些,这样的捷报传回泯城,怕是不日都会往上升上些军衔。
缴获的枪械被堆在了营帐的中央,两个看上去还比较年轻的士卒一边清点着数目,一边愉悦的交谈着。其中一个稍显瘦小的士卒从车上取下一支硬弓,半闭着眼睛像是在看那弓脊是不是笔直。
“傻小子,看什么呢。”另一个士卒刚数完这一车弓箭的数量,回头望见瘦小的士卒手里还掂着一把,便敲了敲对方的头,“看你那样,是新来的?”
瘦小的士卒点了点头,“我才入伍三个多月,就随着大将军出征,因为骑马功夫好了些,就被调拨到轻骑营,没想到这次跟着大将军出来就先立了功……”那士卒说着,瞳仁里亮晶晶的,摸着手里的弓箭道,“王校尉,没想到,大将军那么厉害。”
姓王的校尉脸上也露出欣喜的神色,哈哈笑道,“那是自然,咱们将军立下的战功赫赫,你看到的不过九牛之一毛,等你在军中日子久了,自然就知道了。”
那瘦小的士卒无比相信的重重点了点头,转而又将视线投向手中的硬弓,“有了这批军备,咱们军队可谓是如虎添翼了吧?可是……”小士卒看了看手里的弓又看了看王校尉,“怎么羽国没有能参军的大将了么?却是让一个文弱的书生来监理这么重要的军资,带的人马也不多……”
王校尉翻了个白眼,心想果然是个新来的,嘴上却仍旧答道,“你不知道,那可不是什么文弱的书生,若是没有他,三年前的阿什河一战,咱们怎么会吃了败仗?”
“您是说……”小士卒眼中有了些惊讶之色,转而又压低了声音,有些迟疑的问道,“那人是……羽国第一谋士?”
王校尉还没来得及开口答话,眼角就已经瞥见营地中一个挺拔落拓的身影走了过来,忙收了口气,朝来人行了军礼,“将军。”
刚才还满脸欣喜的小士卒听见将军来了,也忙将手中的弓箭放下,跟着王校尉行了军礼,末了还偷偷抬眼去打量这位冀国的将星。
“嗯,清点得如何了?”韩彻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堆放在营帐中央的数车军械,也伸手掂过一支羽箭,指尖轻轻的拨弄着箭头。
韩彻此刻已经换下了银龙宝甲,着一件素色的长衫,青丝只用一根发带系住,衬着清隽的面容,看上去不像个将军,倒像个文官。
王校尉一面低头翻着从刚才就一直在记录的文案,一面报着数字,站在他身边的小士卒却直勾勾的看着韩彻,甚至都不记得要避讳一下。
这样直接的视线让韩彻不禁也抬眸,正好对上小士卒的眼睛,目光一沉便问,“是否有话要说?”
小士卒被问到话,猛地打了个激灵,慌乱的收了视线,“没、没有!”想了想却又鼓起勇气再次抬起头,“将军,我……我有话说。”
一边的王校尉听见这小士卒如此鲁莽,吓得额上冷汗都冒了出来,不禁一面朝那小士卒使眼色,一面忙向韩彻拱手道,“将、将军,这小崽子是刚入伍的,不懂规矩冒犯了将军……”
“无妨。”韩彻摆了摆手,又看向那小士卒,“有什么话你且说吧。”
刚才不过是凭着初生牛犊的劲儿,如今被正儿八经的问道,那小士卒口中便有了吞吐之意,悄悄打量了一下身边王校尉的神色,才支支唔唔的问道,“……小人刚听王校尉说……说那个被擒的书生是、是羽国第一谋士……小人想,如此厉害的人物,三年前……三年前让冀国……”说到这,小士卒像是挣扎了一下,想了想便也脱口道,“小人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就让我们轻易生擒了呢?”
“你个傻小子!”王校尉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怎么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咱们将军神勇无比,管他什么羽国第一谋士第二谋士还不是照样手到擒来!”
王校尉一股脑儿的骂完,才想起来去看将军的脸色。却只见韩彻手抚着羽箭,垂着眸,神色渐渐凝重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军?”王校尉轻轻咽了咽唾沫,后颈的寒毛都有些立。
哪知韩彻忽然将手中的羽箭搁到他手上,“不必清点了,立刻让有些追踪经验的老兵沿着沧浪山搜寻一遍,其他人切莫放松警惕。”
“是、是……”王校尉手忙脚乱的接过羽箭,再抬头时,将军却已是去得远了。
掀开帐篷帘子的时候,韩彻根本想不到会看到这样一幕。
全身赤条条的墨卿颜站在浴桶之中,一头青丝沾染了水汽服帖在光滑的背脊上,感觉到有人闯入,墨卿颜非但不惊诧,反而用浴桶里的木勺舀起一勺热水沿着锁骨倒下,语气平平,“韩大将军怎么来了。”
韩彻牙关一咬,紧盯着地面,不发一语。
墨卿颜看了看他,轻笑了一声又道,“也对,这里本来就是韩大将军的地盘,自然是想来就来了。”
“我不知,你在……沐浴。”韩彻垂着眸,像是在斟酌着词句。
墨卿颜随手取过搭在浴桶沿上的发带将头发捆了,抬脚就跨出了浴桶,也不管身上是不是未着寸缕。韩彻盯着地面,只听见一阵哗啦的水声,温热的水汽蒸得眼前都是一片氤氲。
“大将军就想在门口站着么?”墨卿颜穿好了衣服便斜卧在榻上,一头湿发还冒着热气,缱绻在身侧。
韩彻抬眸见了,只微微皱了皱眉,忽而想起什么,默然走到床前,从上往下的望着榻上的人,“羽国这次派了多少人?”
墨卿颜掏了掏耳朵,“这可不像是你韩大将军会问出的话,派了多少人,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得明白的么?”
“你会这么悠然自得,不得不让我有所警觉。”韩彻依旧是站着,眼中藏着警惕。
墨卿颜抬眼瞥了韩彻一眼,哼笑一声道,“韩大将军真真看得起我,不过我这性子散漫惯了,一直如此……”说着,却是直起身子,伸出一只手捻了韩彻垂在前襟的鬓发,将唇凑得近了些,低低的道,“……你不是最清楚不过了么?”
墨卿颜的举动让韩彻忽然退出一大步,一直捻在墨卿颜指尖的发也随着滑落。韩彻紧紧盯着墨卿颜的眸,目光锐利了起来,“墨相的性子飘忽不定,本将又怎么会清楚。”
墨卿颜迎着他的视线眯起眼睛,瞳仁里那些戏谑的笑意忽然就退了个干干净净,那带了三分认真的眸,似要将韩彻看个清楚明白。
浴桶里原本温热的水渐渐凉了下来,屋内的氤氲散去,两人静静的对视着,韩彻忽然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墨卿颜的视线,也不再说些什么,默然的退了出去。
而墨卿颜盯着韩彻离去的方向,目光却越来越冷。
七
五月初三,再过两日便是端阳。韩彻带的虎骑军虽然军纪严明,但随军也是能吃上一两个粽子。这次出发之前,韩彻还特意命司掌后勤的贮卫营带上了百斤糯米,就是为了能在端阳这天,让军中的将士能吃上热腾腾的粽子。
胥海生谨遵将令,一路将十三万冀国大军率入淮水地界,在淮水北面扎了营寨。反观淮水对面的衍国,虽说隔河便能遥遥望见衍军错落有致的军寨,而对于冀军的到来,衍军似乎表现得太过于安静了。
是夜,胥海生跟着当值的士卒一起坐在篝火旁,头顶是稀疏的星辰,静谧的空气中偶尔能听见火星炸开的声音,夜风吹过草原的声音,还有马厩里战马细细咀嚼着草料的声音。
如今韩彻并不在军中,除了那个圣上钦点随军而行的文将军颇有异议之外,虎骑军的将士似乎已经习惯了。他们信任并且追随他们的将军,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有这位冀国的将星在一刻,他们就能看到希望——荣归故里,大捷而回的希望。
身边的将士相互闲聊着以度过漫漫长夜,胥海生静静的听着。一个稍显年长一些的士卒眉目里都沾染了温润的笑意,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教那些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新兵的如何包粽子——
“将糯米啊均匀的洒在粽叶上,放上红枣,然后这样——”老兵两手做了个合握的动作,“将粽叶卷起来,就能将红枣牢牢的包在糯米中间。之后再用韧草绕着包好的粽叶捆上几圈,糯米就不会漏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