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蔚一口气说完，抿了抿嘴唇，眼睛里是宸寰从未见过的坚定和执着。

宸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道：“……好。”

“真的！？”程蔚激动地一下子跳起来，刚才的成熟与担当不翼而飞。他喜笑颜开喜不自胜，一把抱住宸寰，大喊道：“宸寰谢谢你！”

宸寰一把拉开他，不耐烦地把他拖进厨房，“现在做你该做的事。”

“好！”程蔚撸起袖子，打开冰箱在里面翻找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肉吃完了……”

宸寰瞥了他一眼，神情依旧不耐烦。

程蔚点点头，他的意思是“随便做点啥”。

程蔚一想到宸寰答应了，嘴就情不自禁地咧开了。

心里有点偷偷的开心。他明白，宸寰就算不吃夜宵也不会觉得饿的，可是他还是会每天让他做。

因为他知道自己熬夜到很晚，会饿。所以他从来不关心夜宵到底做的是什么，只要做出来了，他就一定会吃。

第二天众人聚集在郁格的办公室里，郁格拿出一份黑咕隆咚的文书，上面写的字过于飘逸，草得不像话，反正程蔚是没看懂。

郁格道：“这是丰都帝的文书，届时江大人会领你们去，经过关卡时只要出示这份文书，守卫便会放行。”

陈珏小心地接过去，问道：“你不去吗？”

郁格摇头道：“不去，江大人命我留在阳间接应黑无常大人。”

“宸曦还会再来？”宸寰问。

“有可能，我们当中必然有人会去地府夺回程蔚的心脏，可是程蔚会不会去于他来说却是未知数，所以他很有可能还会再来。”

陈珏拍拍宸寰的肩，柔声道：“不急于这一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程蔚。”

宸寰轻哼了一声。

郁格问程蔚：“你去吗？”

程蔚用力地点头，“去的。”

“那这次段考怎么办？这关系到你的自主招生。”

“没关系，如果到时候还没法回来的话，我就一个人提前回来考试。”

“这样也行。那今夜子时，我领你们去官道，江大人会在那里等你们。”

四人议定，便各自离开了。

快到午夜十二点的时候，郁格带着几人来到一座山前。冬日的寒风从山谷间刮过，像是要在山上刻下道道伤痕般凶狠。

四人等了一阵，子时一到，山脚处便漫出阵阵黑雾，一道漆黑的光从黑雾中射出，在他们面前画出一道门的形状，慢慢地，这门成了实物，从里面缓缓打开。

江无清站在门的另一边，朝宸氏姐弟俩拱了拱手，道：“两位请。”

程蔚刚要开口说他也去，江无清便对着他道：“你也要来，丰都帝要见你。”

程蔚一惊，跟着宸寰和陈珏走进门里。

四人行走在阴间的官道上，各自沉默着，各自思考着自己的事情，气氛压抑沉闷。

走了一阵，来到关卡处。守卫的士兵看见江无清，鞠了一躬，恭敬地道：“江大人，这几位可有文书？”

陈珏拿出文书递给江无清，江无清不耐烦地匆匆给他们扫了一眼，然后还给了陈珏，“放行吧。”

守卫让开道路。

四人通过这道关卡，又过了三道，终于到了天子殿前。

“白无常就不能少设点关卡么。”江无清咕哝道，脸上写满不情愿和厌恶。

他带着三人来到大殿前，守卫的士兵向里通报了一声，丰都帝的声音闷闷地传来：“进来。”

众人进去，丰都帝正给自己扎着头发。他赶紧随意地系住发带，从案前走下来，咳了两声，语气郑重，表情严肃，神态端庄，“欢迎两位。”

——就是头发有点不太对劲。

程蔚第一次见到丰都帝，对这个阴间的帝王，心里有点害怕，低着头不敢说话；宸寰和宸珏端颜而立，神情并未有任何谦色，也无半点傲气，不卑不亢，不倨不躬，一个冷峻高岸，一个粉黛魅然。

丰都帝面带笑意，眼里却毫无感情，“此事实为地府管理不严之祸，因此贼人，大逆不道，欺上瞒下心有反意，与外族勾结，这才酿成此祸，寡人在此向二位以及程先生致歉。”说着，后退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站直身体，又道：“此番请二位来，便是想要杀了那凶兽，也帮程先生取回赤子之心。”

宸珏笑道：“丰都帝言重了，此事既与我族有关，我们姐弟俩便不能置之不理；只是这犯下滔天之罪的乃是地府之人，怎地还要让我们出手？”

丰都帝不答。江无清解释道：“那赤子之心非我等可直接接触之物，只有活人与神仙方可接触。”

宸珏又道：“那么北峦那厮又是如何处理的？”

江无清冷声道：“怕是宸曦从中作梗的吧。”

宸寰看着江无清的眼神带着一丝不屑，“我们此次前来只是为了夺回他的心脏，其它事不在协助范围之内。”

丰都帝依旧笑道：“理当如此。”说着，眼神望向程蔚，“程先生，寡人有一事想与你单独详谈。”

程蔚怔愣道：“叫我程蔚就行……单独谈？什么事？”

丰都帝瞄了眼江无清，江无清对姐弟俩拱手道：“在下为二位安排了休息之处，请二位随我来。”

宸寰和宸珏互相看了一眼，宸珏笑道：“那我和你去吧，不过他要在殿外等着，等程蔚谈完了，和他一道回去。”

江无清只好无奈地点头，带着宸珏离开了。宸寰走到殿外，转过身，看着程蔚。

程蔚对他笑笑，嘴巴张了张，示意他不用担心。

大殿的门缓缓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章三十七：宸昼

程蔚内心疑惑，不知道面前的这位地府的统治者到底有什么要告诉他。

丰都帝踱步走回殿上，在满案的卷轴中翻找了好一阵子，拽出一卷藏青色的卷轴，稳稳地抛到程蔚面前。程蔚慌忙接住，弱弱地问道：“这是什么？”

丰都帝边朝他走过来边说道：“西王母托我转交给你的，你打开看看吧。”

程蔚小心翼翼地打开卷轴——

好吧，他得承认，他看不懂。

他羞愧地摸摸鼻子，对丰都帝道：“这个字写得太好看了我看不懂唉。”

丰都帝皱眉，抬眼快速地瞄了一下，“籀文，也难怪你看不懂。”

程蔚道：“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一下……？”

丰都帝轻声笑道：“这是仙家文书，我是不能看的。你可以让宸氏公子帮你看。”

“哦……那好吧，谢谢。”程蔚又小心地把卷轴合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丰都帝，等他的下文。

丰都帝随意地摆摆手，“没事了，你回去吧。”

程蔚点点头，转过身走到门口，推了下门……没推开。

刚要再推一次，门从外面打开了。

“走吧。”宸寰站在门口道。

两人一道离开天子殿。程蔚打量了下四周，发现没人，这才从怀里拿出那个卷轴。

“刚才他给我这个，说是西王母要给我看的，可是我看不懂，你帮我看下吧。”

宸寰不动声色地接过卷轴，慢慢展开，越往后看，眉头皱得越深。

程蔚站在旁边看着他一言不发，好奇地问：“上面写了什么？”

宸寰瞥了他一眼，把卷轴收起来还给他，不作答，继续向前走。

“你说话啊，好歹是给我的，我有知情权！”程蔚追上去道。

宸寰依旧不答，走了一阵，才缓缓道：“仙器使用之术。”

程蔚愣了一下，“她给我这个干吗？就因为我有伏羲之尺？”

宸寰不答，因为他也不知道。

“哎，既然她想教那就教啊，写这么奇怪的字干嘛，我又不是古代人。”

恐怕她知道自己在他身边，故意写籀文的吧。宸寰想。

“无妨。我写一份易识的与你。”

程蔚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乐于助人了？”

宸寰挑眉，“你不是不想拖后腿么？”

程蔚一愣，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两人来到查察司，江无清给他们安排的休息处就在这里。宸珏见他们回来，走进他们的房间，问道：“情况如何？”

宸寰自取了纸笔来，一挥而就，程蔚向她解释了西王母给他的卷轴。

“原来如此，”宸珏舒了一口气，“既然西王母给你送来这份卷轴，便说明她已知晓此事。她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成功的可能就更大些。”

宸寰拿起写好的字，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看到结尾某处时，脸色忽然大变，拿着纸的手微微颤抖，突然拿起毛笔把那段话狠狠地涂掉了。

“怎么了？”

宸寰停下来，将笔扔到一遍，把纸递给程蔚。

程蔚看着纸上，书法还是那么俊俏有风骨，只是最后被涂黑的那一大块显得格外突兀。见他不答，也就没有再问，自己默默地看起来。

宸珏看了宸寰一眼，两人走出房间，踱步到庭院中。

宸珏先开口：“那卷轴上写了什么？”

宸寰眉头紧锁，双拳紧握，锋利的指尖划破掌心，鲜红的血液顺着关节流淌下来。

宸珏没有问第二遍，只是静静地等着宸寰的答案。

宸寰突然转过身，眼睛里既有愤恨不甘，又有悲凉自嘲。

“那上面写着，‘无日无希，其旦晨乎？若旦无仙，其必尸兮。’”

宸珏听罢，全身血液凝固，身体僵在那里，只觉动弹不得。

她抬起头，看着地府暗无天日漆黑一片的天空，侧脸上突然滑过一道泪。

“……怎么可能！？难怪当初将仙器转移的是叔父，劝我下山的是叔父，难道他早就知道父亲会……”

宸寰双眸低垂，声音里带着一丝被至亲欺骗后的凄惶，“父亲他……我们是他的儿女，他如此做究竟是为何……！”

前代宸氏宗主有两个儿子，宸昼为兄，宸曦为弟。

而宸曦自残亲族，杀兄欺侄，草菅人命，为的就是那一席小小的主神之位。

姐弟俩未曾料，他们仇视至今欲杀之而后快、饮其血枕其皮的仇人，他们的叔父宸曦——

不，不是宸曦。是他们的父亲——宸昼。

章三十八：心乱

姐弟俩相顾无言，各自低头锁眉不语，气氛凝滞沉重，沉默了一阵，便回了房间。

程蔚见两人表情正常地出去，进来的神情却十分不对经，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怎么了？”

宸珏看了宸寰一眼，又看了看程蔚，叹气道：“……西王母在那个卷轴中暗示我们，所有的这些事……是我们的父亲做的。”

程蔚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说：“会不会是她弄错了？他是你们的父亲，怎么可能会……”

宸珏神色黯然地摇摇头，声音低缓沉闷，“我们也想是她弄错了，可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程蔚沉默半刻，突然道：“你们的那个叔叔长什么样子？那天我见过他，说不定就是他，西王母弄错了！”

宸寰道：“宸曦的发色为银色。”

“那就是他了！”程蔚笑着击掌，“那天要杀我的那个人就是银色的头发，他一定是你们的叔叔没错的！你们父亲有没有什么特征？”

“发色为黑，其他与宸曦并无太大差别。”

程蔚走过去拍拍宸寰的肩膀，微笑地说：“肯定是西王母弄错了。我那天看见的就是你们叔叔，他总不可能去染发吧！”

宸寰神色稍缓，低声道：“说不定果真是西王母弄错了。”

“……她是西王母，凡界诸神皆听其命，几千年来未犯一错一过，她地位如此之高，权威如此之大，真的会弄错？”宸珏微微摇头。

程蔚听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无奈道：“我们目前还是先把这些事情暂定为你们叔叔做的吧，这样也轻松点，不是吗？”

三人各怀心思，眼下情势疑云重重，敌在明我在暗，原本锁定好的目标，现在却被西王母的一句暗示动摇，可程蔚亲眼所见又与之矛盾，姐弟俩现在已经不知道到底该相信谁了。

宸珏带着心事回了自己的房间，于是这里只剩下宸寰与程蔚两人。他们各自坐在椅子上，都保持着沉默，气氛渐渐变得诡异起来。

程蔚看了会儿桌子上的茶壶，又把玩了会儿茶杯，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个，你在想什么啊？”

宸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无事。”

程蔚见他双眉始终未解，又道：“说说看呗，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呢。”

宸寰盯着窗柩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随后道：“若果真是我的父亲，我当如何？”

程蔚一愣，这个问题不管放到谁身上都是很难解决的，他并不了解宸寰过去在蛇山上的生活，也不了解宸寰和他父亲的感情到底如何，但他知道一点，那就是普天之下没有一个儿子是不尊敬自己的父亲的。

程蔚不答反问：“如果是他，最后你会杀了他吗？”

宸寰沉默，那日程蔚浑身是血虚弱濒死的场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自己几百年来的反抗与斗争，被打压的愤恨，被打成重伤只能逃到人间的屈辱，这些全都历历在目，未曾有一刻遗忘。哪怕是自己萌生了要一直保护程蔚的念头之后，这份恨意也从未消失，一直铭刻在他的内心深处。

程蔚见他不答，又道：“我记得有天晚上你对我说，你一定会杀了你的叔叔，我说不管如何他都是你的亲人，我并不觉得你真的会杀他。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如果对方是你的父亲，你却犹豫了。其实父亲和叔叔又有什么区别？都是你的至亲，只是感情的程度不一样罢了。”

“……”

“我想，你不会杀他的吧，不管是叔叔还是父亲。”

“……为何？”

程蔚摇摇头，有些苦恼地笑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这样觉得。”

宸寰转过头，双眸凝视着程蔚，眼睛微眯，“你了解我？”

程蔚一凛，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离宸寰非常非常远，就好像他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而自己只是和对方不着边际地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而已。

宸寰眼睛低了下去，“我会杀了他，无论对方是何人。”

程蔚怔愣地点点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之前的那种打打闹闹，轻松欢乐的氛围被这样一句话给打散。程蔚不知道是自己太过敏感还是太小心眼，他一下子变得有些畏手畏脚起来，因为他想，对于面前的这个人，他是不了解的，这种毫无根据的揣测，或许冒犯到了他。

宸寰觉得有些烦乱，径自走出房间去外面散心。程蔚只好独自留在房间里，默默研究仙器的使用方法。

章三十九：劫持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无常敲了敲门，见无人应门，又敲了敲。程蔚回过神来，赶紧打开门，将白无常请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