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嫩的女童噙着眼泪喊了声,“师傅……”
“你呀……”月老急得忙拍桌子,唉声叹气说道,“平日里千叮万嘱,这些生辰八字你看也不得看一眼,如今可好,全乱了!”
眼看小徒弟就要落下泪来,月老也不忍心再叱喝,闷声不响整理着书册。
“月老。”
敖锦不问也懂了,这是月老的小徒弟趁着他酒醉擅动了红线,事情是清楚了,余光瞥了眼畏畏缩缩的迟陌,仍是不悦,“今日的事若是天帝责罚,难保不治你个疏忽之罪,不若你帮我将这红线剪了,我敖锦权当没来过你这月老祠。”
“呵呵——”月老又捋了捋胡须,“大太子应该知道,姻缘天定,已经绑上的红线即便是天帝也是剪不断的,更别说我了。”
说着,视线又转向迟陌,“原来是得了长陵上仙点化,修行了三千年的兔子精。摸样倒也周正,难得千年里一心向善,福祉深厚。他日勤加修炼,未必不能位列仙班,我看这桩姻缘也恰巧合适。”
“要我堂堂东海太子屈尊降贵跟一只杂毛兔子过一世?”敖锦愤然拂袖,“简直荒唐!”
知道大太子这是在说自己,迟陌忙跟他保持了些距离——即便是再迟钝,他也懂了此刻自己意外之下,竟和敖锦绑了一根红线。
其实说来……他也是有些不愿的,他虽不是什么杂毛兔子,倒也从不曾想过要跟天宫里这些尊贵不凡的天君结下什么红线。若说姻缘,他也曾是憧憬过的,简简单单再找个小妖守着一个小窝,规规矩矩的修行,安安稳稳的度日。
青龙跟一只兔子该怎么生活?大太子说的是,简直荒唐……
“我不管!月老,世上没有这等绑了红线就再不能剪断的事!总之你给我想方设法把这红线给剪了,否则我就去天帝跟前告你一状!”
敖锦气势汹汹,化了青龙原形便一声长啸而去,留着迟陌一个人对着愁眉苦脸的月老也不知该说点什么。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说一句,“劳烦月老思量解开红线的法子”便也去了。
待两个人走了,女童才抹了眼泪,“师傅……万一大太子真去天帝那告我们的状可怎么办……”
月老嘁了一声,摆手,“他偷了我的玉佩还当我不知?再来兴师问罪,我就拿玉佩的事堵他的口,反正红线不该绑也绑了,过几日他喜欢上兔子就该没意见了。”
03.红线三匝(3)
“不过是只杂毛的蠢兔子。”
恒越问起的时候,他便是这么答的,眼里浮现里迟陌每每低下的头,连着长什么样都没仔细记下来。仿佛身形有些单薄,手腕纤细,赤红的绳子衬得肤色白皙,再就真的没有印象了。说不上讨厌,不过是认识一天的人,说讨厌就过了,单单是不喜欢罢了。不喜欢他那般低眉顺眼的样子,唯唯诺诺的姿态,活像只胆小的兔子——哼,倒忘了他本就是只兔子。
恒越还要问,敖锦便推搡着他往碧云山去,闭口不肯再提。
碧云山高耸九天之上,云鹤盘旋,松柏苍翠——止水老头便住这里。
止水在天界地位崇高,众人只说女娲大仙那会他就在,数年岁能数到上古时候去。在天宫里,甚少有人能见上他一面,按辈分,就是天帝也尊称一声止水上神。也是机缘,千年前止水就来了凡间这么一趟,就给恒越一壶美酒勾的在北海长居了百年——恒越那会都不知他是谁,只当是个合眼缘的老头,跟敖锦两个人凑到他跟前听上古时候的传闻,当半个说书人招呼。直到是北海龙王云游回宫,一眼就给吓蔫了,恨不得把全龙宫的宝物都进贡出来孝敬这位上神。止水便觉得无趣了,只跟恒越、敖锦说,可来碧云山寻他,眨眼的工夫就无影无踪。
后来就是北海龙王都忍不住夸赞,人说恒越酿出的酒绝非凡品,还真是,老神仙都给他勾来了。众神都歆羡,大太子与三殿下真是仙缘深厚,能得止水上神亲睐,是他们修多少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呢。也就敖锦和恒越知道,这老头简直没一点上神的风范气度,除了讨酒喝成日无所事事。
祥云刚落了地,止水就凑上来,“敖锦,怎么不将你那兔子媳妇带来与我瞧瞧?”
敖锦变了脸色,忙拽了恒越的衣袖,“你跟他说的?”
“哪能啊……”恒越将折扇一收,摊手苦笑,“这世上还能有止水上神不知的事?”
白发白须的上神着了一袭碧青的衣衫,七分笑意仿佛眉头都是弯的,“既然结下姻缘就是一桩好事,何苦这么愁眉苦脸?”
恒越在边上乐呵呵的说,“他是不满意那只兔子。”
止水哈哈大笑的附和着,“也是也是!谁不知道东海的大太子傲气凌人,眼呐,都是长在龙角上的,下界那只兔子着着实实是太高攀了!”
敖锦大步往前走,不理会他们在背后哄笑,径自往石凳上一坐,视线却不由看上了九天之下。眼前又浮现了迟陌的侧影,硬拉着他上天宫时那般惴惴不安的摸样,小心翼翼地踩着苍白翻滚的云雾,五指紧紧抓了他的衣角,又不敢太过拉扯像是生怕弄皱了上好的锦缎——都是修行了千年的妖精了,还怕腾云驾雾,真是芝麻大点出息。
想着,竟不禁笑出来。
那兔子啊,要是肯笑一笑,也该是好看的吧。虽然想不起他的长相,依稀也记得他五官清俊,白白的皮肤,红红的唇——想到这,东海的大太子竟微微失了神。
当下,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敖锦一言不发就奔着凡间去了。任着恒越喊了三两声也不回应,止水只拍拍他的肩,“由他去,我们喝酒!”
敖锦只往北海岸上的渔村去,倒没想过迟陌会不会还住在这,没想到刚进了村就瞥见了他。手里捧着香火,安安静静的站在人群里,一脸虔诚。敖锦一时好奇往庙里瞅了一眼,嚯,龙王庙——独独这一个小渔村也有如此鼎盛香火,北海龙王平日里倒是甚得人心。
迟陌见他来了,连忙走到面前来,恭恭敬敬的说,“前些天雷雨停了之后,有村民见红裳公主现身,都说是龙王仙灵,搭救了一村人的性命。”
敖锦的目光停在迟陌手上的那柱檀香,“他们我不管,你好端端的跟在后面拜什么北海龙王?兔子也要下海捕鱼的吗?”
迟陌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道,“这龙王庙……贡的是四海龙王……”
仿佛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大太子扬了扬头,“走,去你住处看看。”
迟陌慌得忙在跟前带路,一路碰上好客的渔民都问,“迟陌公子,来贵客了?看着不像本地人,该是大户人家吧?可别怠慢了,缺什么少什么就来我这讨,待会我让元宝送些鲜鱼给你。”
民风淳朴,敖锦心里又高兴了几分,都没出声嫌弃迟陌这巴掌大的简陋茅屋。
虽是简陋,也收拾的干干净净,迟陌细心的将桌椅擦了又擦才招呼敖锦坐下。当然是没什么好茶,也难怪敖锦只饮了一口便皱眉,又低了头,“大太子平日都是锦衣玉食,我这……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招待,让您见笑了。”
要是嫌弃这些,他倒不来了!粗茶又怎么了?敖锦仰头一口气就将杯里清茶喝了个干干净净,这种牛饮,可不是跟和白水一样,偏偏搁了茶碗还说,“我今天在你这吃饭了,快去准备!”
倒也一点不客气。
迟陌怔了好一会,左右犯了难,又只好从命,从前院的菜地里摘了些新鲜的蔬菜,又把前日里晒在屋顶的鱼干拿下来。他这屋里屋外的来来回回忙活,敖锦看着有趣,便问,“你一个兔子,不在深山里呆着,跑来渔村做什么?”
迟陌的神情淡淡的,“也不是刻意要来,早几百年认识过些朋友,水蛇、鲤鱼的,就跟着过来了。后来时日一长各自散了,我就在这渔村住下了。”
敖锦忍不住问,“怎么散了?”
迟陌回了一句,“熬不过天劫,就灰飞烟灭了。”
敖锦眼底一惊,看迟陌还是那般低着头忙活,没来由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先生!我娘说您家来了贵客,让我给您送两条鲜鱼来!”
胖墩墩的孩童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双手提着水桶,小脸热的红扑扑,“我娘还说了,要是先生缺少什么就吩咐我一声,千万不要客气,就当是您教我念书的酬礼。”
敖锦来了兴致,“你还教人念书?”
迟陌忙摇头,“只是……只是偶尔教教孩子识字罢了。”
小男孩不服气,“不是的,先生可博学了,教会我写‘元宝’两个字,还教我读了好些书呢。我娘说了,要我跟着先生好好念书,将来考了功名就能住大屋子了。”
迟陌难得竟笑了,“那你得听话,回去认真念书写字,不能再去海岸上一玩就是一天了。”
“我不是去玩的!”他赶紧辩驳,“上次雨顺在那捡了好大一颗珍珠呢,我也想捡一颗珍珠给我娘做珠钗!”
“这还不简单。”一眨眼的工夫,敖锦就从衣袖里摸出了三两颗质地圆润的珍珠来,塞进了元宝手里,“回去送给你娘,就说是龙王爷赏的,收下了,来年保管风调雨顺。”
元宝将信将疑的抬头看迟陌,“先生……”
“收下吧。”迟陌也是呆呆的样子,却笑得开心,“是龙王爷给你的,回去跟你娘原话的说。”
敖锦这还是头一次清清楚楚看他抬起头来笑,细细瞅了瞅,虽说是只杂毛蠢兔子,倒是难得这样清俊——虽说不喜欢,也没那么不喜欢。
04.红线三匝(4)
敖锦回了龙宫三两日都还惦记着迟陌给他蒸的那只鱼,撒了细细的葱花和蒜瓣,一出锅就是热腾腾的香气,一屋子的鲜美。
真是好手艺,就是龙宫里也吃不到那样的味道。
再又想起迟陌那淡淡的眉眼,真像春日里的溪水,清清澈澈撒了金灿灿的阳光,让人看了心底暖和。就是太拘谨了些,跟他一个饭桌上也不肯抬起头来,红着脸扒他那碗米饭,问一句答一句的,太过无趣。
又准备往渔村跑一趟,天庭的请帖却送来了龙宫,原来是又一年蟠桃盛宴。敖锦场向恒越抱怨,“你说这蟠桃再是好,吃个千年下来也不过就是个桃子,我们又不似寻常散仙,得了一口桃子能精进修为,巴巴的去讨她的快活也不知是为什么。”
恒越漫不经心的摇着扇子,“只当是玩乐罢了,天天呆在这龙宫里你也不嫌闷得慌。”
也就敖锦才不喜这种盛会,恒越可谓如鱼得水,才刚落了座,便有老相好迎上来嘘寒问暖。看似云淡风轻的只说一切都好,眼底还留了一抹化不开的浓情,唇角那笑里夹了三分苦涩,仿佛是昔日恩爱历历在目从不曾忘,惹的芙蓉花神偷偷抹了眼泪还没开席便叹气走了。
再回看,三殿下恒越又与新晋的司花侍婢攀谈起来。勾着一汪桃花眼,轻巧一个术法,葱葱玉指上便多了一枚精贵的红珊瑚戒指。
敖锦看不过眼,“你欠下的情债,只怕下一世都还不完。”
恒越不以为意,“还不了便拿命抵,这一世还不知什么时候到头呢,像你那般拿头去撞轮回盘的事,我可做不出。”
知自己一时嘴快说错了话,恒越忙给他斟酒,“今日王母娘娘盛宴,该尽兴一番才是正理。”
敖锦倒是也没什么,都是千年之前的事了,若说疼,还是疼的。大约是疼的太久了,现下早已没一点知觉。就是心口破了洞,千年了,也早结痂了。拿青玉的筷子夹了碟中一瓣鲜笋,是还可口,仍比不上那兔子的手艺。说起来,蠢兔子肯定是没尝过蟠桃的滋味,要不要带些去凡间让他尝尝。
瑶池里载歌载舞,众仙也是喝酒谈天。数位司花侍女款款而来,云锦的缎子,鲛绡的织纱,轻歌曼舞间含笑嫣嫣。恒越拉着敖锦看向武德仙君低头笑,“瞅瞅,眼珠子都要看出来了,王母可瞪了他两次了,还不知收敛收敛。”
又拿折扇指着张国老说,“这老头前些天喝醉了,居然跑去跟哮天犬斗法,一人一狗打的天昏地暗,吕洞宾把他拖走那会,他口里还念叨着要把哮天犬煮来吃呢……哈哈!现在二郎神看到他都黑着脸绕着走。”
敖锦也跟着哈哈大笑,两杯酒红了脸,就索性依了性子一杯紧接一杯。有一句没一句跟恒越将这三界的趣事都数了遍,不知怎的又提起了那只兔子。恒越说,“不如你去太上老君那讨些仙丹,就是凡人吃了也能羽化成仙,更不说妖了。或者你去问问嫦娥,当年吞的是个什么名堂,也找来给那兔子喂了,省得你惦记着还要往凡间跑。”
敖锦偏偏不服,“谁没事惦记那蠢兔子,这成仙之道是这么好修的?由他去,生死都不干我的事。这天界有美酒有佳肴,我何苦往人间去讨他那口粗茶淡饭?”
“哈哈哈……”恒越知他素来这个性子,闷笑着给他斟酒。
说着不去凡间,敖锦就当真没再去过,偶尔还会想起当日临走前对迟陌说过“改日再来”——哼,他堂堂东海大太子有听不完戏、喝不尽的酒,谁有空去想一只凡间的蠢兔子。
期间也去了趟月老祠,老头子苦口婆心的劝,能绑上一根红线的缘分可是几世修来的,大太子何苦违逆天意,顺着姻缘往下走未必不是美事一桩。敖锦压根不乐意听,板着脸就走了。
迟陌起先也静心等了几天,神行千里去洞庭湖摘了新茶,又去天山雪顶盛了半壶的雪水,曾见过长陵上仙饮的便是这种茶,想来他该喜欢。后来,也跟着村里人去打渔,正赶上天气不好,一船的人忧心忡忡生怕遇上狂风暴雨丢了性命,他口里跟着念念有词龙王爷保佑,眼里还是笑着的。跟着村里手艺最好的张婶学了三两个复杂些的菜式,一屋子的人都夸赞说将来谁能嫁给先生,当真是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三两月都不曾再见那个倨傲的大太子,心里猜测,是有事耽搁了,还是早已经将他忘了?只说改日,没定期限,等他得了空,还是会来的吧。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日子本是波澜不惊的,无端端好像有了什么盼头似得。
谁料一转眼就过了二十年,该是不会来了。他也清楚,东海的大太子真能跟他凡间一个小妖有什么情谊不成?元宝虽没赶考做状元,也娶了个贤惠的媳妇,生了个七斤重的大胖小子,祖孙三代在这渔村里其乐融融。春去秋来,迟陌踏着皑皑白雪在元宝坟上立了一炷香,手里捻着敖锦送出去的那颗珍珠——早年元宝媳妇得了重病,耗的家里一贫如洗,只好拿了朱钗出来当,他悄悄化了形,从当铺里偷出了一颗来。
这人世间啊,总有生老病死,就是他们做妖的,迟早也有形神俱灭的那一天。始终是不比九天上的那些神仙,始终啊……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何必再等呢?
云泥之别。
碧云山上,一局棋竟走到了死路。
黑白交错间,敖锦缓缓把棋子又搁回了棋盒里,“哼,无趣。”
“正是了,你堂堂的东海太子跑来这碧云山成日跟我一个老头喝酒下棋,还能有什么乐趣?”止水一拂袖,棋局已散,黑白棋子妥帖的盛在棋盒,“你该和恒越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