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的想着他,整夜整夜的念着他,当在人间何处,可曾风霜相欺——就是图了一时的意气在恒越面前说着巴不得此生再不与他相见,其实整颗心还是悬着没放下来,也不甘心放下来。
凭什么说好的不离不弃,他一句话也不留就撇下了自己一个人,凭什么要他一个人在这天界里候着他回来?恨恨的想着,他回来的那一日,一定要揪着他的衣领质问个清清楚楚!
蠢兔子……
这些过往,他都无法说出来啊,光是想一想,便已经好似又回顾了半生的执念。他不舍得,怀里的这个人,已然与他同筑起了琼楼高阁,此朝高塔倾塌,便是他半生心血付诸东流。他不舍得,他怎么能舍得?
迟陌站在原地半晌,舔了舔微微发涩的唇,转身就跑了,头也不回。
“他喜欢你。”
沧则睁了眼,慵懒的眸子含着笑意,“你呢,也喜欢他吗?”
敖锦低头睨了他一眼,“谁有闲情去喜欢那只蠢兔子。”
饶有兴趣的勾了敖锦的手,交缠着五指,再抵在自己的的心口处。一言不发的两个人,交织着彼此呼吸声的静谧,眼前不知掠过了多少往事剪影。曾经啊,也是挨得这样近,恨不得就这样纠纠缠缠,一闭眼就生出华发来,践了那要白头不离的许诺。
许久,沧则突然开口低声问,“我可是迟了?”
敖锦让他问得心底仿佛抽掉了什么,面上还是淡然,“你我之间,何必问这些。”
沧则把五指扣的更紧了。
你我之间,看惯这世上悲欢离合,执手走过了这仙界里漫长而荒芜的年月,看谁在轮回里辗转不得,看谁又负心薄幸将谁错过——都在局外,执手相扣,满心满眼都只有安稳。
沧则忽而翻身而起,那样近的与敖锦对视,满天的繁花都比不得他眼里深情如许。敖锦却不自觉垂了眼眸,视线落在沧则那精致漂亮的下巴上——多少次他嬉笑怒骂,就忍不住拿手去捏沧则的下巴。
忍不住又笑了,一手揽着沧则的腰,重新对上了那双漾着温情的眸子,想也不想就吻下他的唇。一如回忆里的味道,亲近而温暖,好似心里那呼啸着冷风的洞口终于堵上了些。
10.红线三匝(10)
后来,敖锦很少再听到迟陌的消息了。本就是天上地下的两个人,天界虽小,却也难碰到一块去。又差人去打听恒越近来在做什么,只说在长陵上仙那不肯回来,生怕他又惹了什么事。沧则劝他,是缘是孽,都是挡不住的劫。
“倒不是担心他,你也知他这个人,半点真心也没有的,要是跟那个长陵闹上了……啧,那个长陵也不知什么性情,引得他这样认真。”
敖锦说着,搁下了一枚黑子,此刻棋盘上黑白交错,看不出胜败。
沧则笑盈盈的落子,拈起了一枚又一枚黑子,“他何止是认真?自我回来,还没见上他一面呢,早前那般悠闲自在的一个人,现在都情愿画地为牢守着那个长陵。这还叫没有半点真心?大太子眼里的真心,好生金贵。”
敖锦也不去琢磨他话中深浅,许是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太久,竟都开始不习惯有他时时陪伴左右。可说不习惯又好似有点过了,沧则是谁,知他平日里爱饮的茶,知他兴起时爱看什么戏,知他更衣时不喜人伺候,知他束发时只用一把已经掉了数根齿的木梳……这个人啊,亲近的仿佛另一个自己,懵懵懂懂,总像少了什么。
黑子刚落下,白子就随着而来。
敖锦忙抓着棋子去落,言语里笑意不减,“蠢兔子,都教过你多少次了,还不记着这步棋。”
蓦地哑然在当下,抬头就是沧则一双洞悉世事的眼。
“我前日,去了一趟月老祠。”话里还是那般云淡风轻,视线则落在他腕上,“我未下凡那会,蟠桃宴上月老喝的酩酊大醉,特意凑到我面前说——敖锦与你那根红线,我翻了生辰八字,千年后便能稳稳的系上。”
“他是那么说的,一字不差。我素来是信着的,即便没有月老那句话,我还是信着的。你与我,绝无可能有结束的那一天。”
沧则说着,夹带了笑容,“我,我以为……不论百年千年,凡间天界,你一定是等着我的。谁也没料想,天意难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以为稳稳抓在手里的,总以为他日天柱倾塌、浩海枯竭也无须忧虑,竟能败在一句天意难测上。满心不甘满心愤懑,始终只能化作一句叹息。
沧则说罢,缓缓起身,拂袖便走,“不必再费心陪我下这一局始终要散的棋。”
敖锦就这样怔怔的坐着,一直坐到了日暮西陲,手里紧握着一枚棋子,硌得骨头都生疼。
当夜,迟陌刚刚要睡下便听着一声重重的拍门声,还当是谁,忙推门去看,竟是醉的站也站不直的东海大太子。酒气熏天,双眼都迷糊了,长叹了一声,还是给领进了屋里来。
“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这只杂毛的蠢兔子……”
口里低声呢喃的都是这句话,敖锦昏昏沉沉趴在桌上,在微弱的烛光里去看迟陌苍白的脸,“你啊……术法低微,人也不聪明,万般里没一样出众,怎么偏偏就让我跟你绑在了一块,再也挣不开呢……”
“若是你能更好些……”
“若是你不总是低头,不那么低眉顺眼,不那么唯唯诺诺,又或是……再沾些仙风道骨也好。”
“可惜啊……就是成了仙,你也不过是一只杂毛的蠢兔子,学不来的世故,学不来的气度风华……”
自说自话的不肯静下来,醉眼迷蒙的,目不转睛的望着迟陌。
迟陌神色淡然的看着他,不肯辩驳,“是,大太子说的是。”
“他该是走了,大约此生再不会相见了。他没回来那会,我巴望着他一世都不回来,再不要来给我温情给我爱意,又猝不及防的离我而去。如今他走了,我却半点也不能再怪他!”敖锦说着,突然拂手打翻了一桌的杯盏茶器。咣当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半壶热茶淋在迟陌鞋上,还未反应,就让敖锦一手揪起了衣领,“我只能怪你!为什么偏偏是你,没有半点的傲气和淡然!从来不是我想象中当与我执手一世那个人的样子!蠢兔子……为什么偏偏让我喜欢上的是你……”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恨不能这将兔子生吞活剥。
“为什么让我念念不忘的是你,让我辗转反侧的是你……亏我还以为,沧则回来了,我再也不会对你牵挂惦念!我费心演一出自欺欺人的戏码给谁看?”
“蠢兔子,你何德何能让我东海大太子对你竟不肯罢休!”
烛火让他打翻,屋里顷刻黑下来,只有素白的月霜从窗户那照进来,白的没一点温度。
迟陌垂着眼不看他,只说,“大太子醉了,天色太晚,您该回去休息了。”
“呵!回去?我偏不称你的意——”
“大太子,您醉……”
话未说完就让敖锦狠狠堵住了口,他呼吸里喷薄而出的酒气铺天盖地的袭过来,迟陌慌然间徒手在空气里乱抓,想要摸寻到什么可以挣脱的力道,却无奈只能拿手抵在敖锦胸前。死命的试图推开,无奈越是挣扎,那双扣着自己腰肢的手禁锢的越紧。喘气的空隙都没有,勒的好似在深海里快要溺死。
又是如此,总是如此。
迟陌双眼始终清明,终究颓然放弃了抵抗,任由敖锦将他推倒在桌上,一如野兽啃在他的颈侧、锁骨。当真是用牙咬着的,生疼生疼,在肌肤上留下一个个红印。迟陌微微皱眉,只好将头侧过去,看着窗外月影斑驳的地面。
总有什么,在心里烧得连灰烬也不剩。
次日清晨,当敖锦从宿醉中醒来时,脑海一片空白,好长一段时间也记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半眯着眼望见桌下碎裂的茶盏和茶末,才倏地回想起迟陌最后那一眼的绝望。
也不是故意要欺负他,只是真的喝盲了酒,索性借着酒劲做些平日绝不会做出的事来。
环顾四周,书桌上还摆着迟陌平日要看的书册,床是铺好的,一丝不苟。床幔只放下了一半,想来是刚刚要入睡就让他吵了。
迟陌却不见了。
11.红线三匝(11)
止水问他,“你到底见过兔子什么样的没有?但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拔腿便跑,埋头在草丛里,束着耳朵打探着周围可有危险。天生警觉,最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敖锦光听着,不说话。
迟陌是真的不见了,敖锦寻遍了天界也没能把他找出来。又在那屋里候了五天,谁知那蠢兔子竟再也没回去过。知自己是做错了事,本已经想的清楚要如何跟他好言好语的道歉,就是再受他几句奚落冷眼,也承受着,一定要将他哄好了为止。
他居然一走了之!
走就走,谁还跟着后面追你回来不成?
红裳看不过去,“你说你,明明是你欺负了人家,还要端着大太子的架子,等着人凑到你面前来说一句原谅你吗?人凭什么啊?你也就只能仗着有一根红绳绑着,他一心一意喜欢你罢了,有什么可横的!”
那又如何?他敖锦生来跟谁低过头?就凭那只蠢兔子——
那只蠢兔子……
怕是真的不回来了。敖锦在屋里从夜幕四合呆呆坐着,直到晨曦微光,翻他桌上经书棋谱,将他素日里的衣袍捧在手上。这屋里简陋的,他一夜就琢磨的透彻。
屋外两树梨花,让他照料的不错,素白的颜色,月华下煞是好看。柜子里两罐新茶,一罐普普通通龙井,就是凡间也有的寻常茶叶罢了,只喝的剩下茶末。余下那罐还是自己给的,封也没拆,却是用绸缎包裹起来,不知有多小心。
想着他如何捧着一盏热茶站在屋外望着一树梨花,笑意温存。走两步就是书桌,镇纸、笔架一尘不染,棋谱翻得变角都有些上翘了,不知花了多少时间钻研——怪不得棋艺进步的那样快。
没料想过这兔子枕边上还放了一盒果脯,拈起了一枚放在口里,原来是山楂,酸的敖锦止不住皱眉。想着他抱着果脯盒入睡的样儿,不禁又笑了。
终于还是拿了玉佩去寻他,细细的一根红线隔着千层山、万里云,敖锦情不自禁在心里念叨,见了面,还是先劝他回来,要是他真的不肯,就索性在人间陪他住上一阵。想来蠢兔子一直好脾气,应是不难应付。
入了凡世里,一眼就找到了他,仿佛世间都是灰白,只有那根刺目的红线牵扯着两个人。再往前上两步,便听见卖菜跟他的大婶说着,“迟先生来我们这镇里也两年了吧?是时候娶房媳妇了,不是婶子我说你,总一个人住可是不行的,屋里总要有人打理才像个家的样子。就我看啊,前街七婶的闺女许你就正合适,正是二八的年纪,写的一手好字帖呢,正配你这样的读书人。要是你有心啊,跟婶我说一声,保管给你把事情办好!来年说不定就能抱上个带把的呢……”
正要低着头婉言谢绝就让人一把抓了手腕,抬头便是东海大太子那一贯倨傲的表情,扬着眉梢说一句,“蠢兔子,跟我回去。”
仿佛天经地义的口气。
话说出口,才觉得语气太过硬了些,忙松了手,“我是说……跟我回去吧。”
迟陌也不理会,转身便走,敖锦跟着他后面,压低了声音去解释,“那晚……”
“那晚的事,我早已忘了。大太子不必放在心里,还是请回去吧。”迟陌说着,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敖锦一眼,“我在凡间一切都好,还请大太子不要再来打扰。”
清清楚楚抗拒的眼神,没有低头,没有小心翼翼,兼带着隐忍与疏离的表情,话里还是恭敬与客气。说完就走,听得敖锦怔的敖锦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不要再来打扰?
蠢兔子竟和他这样说话,谁教他的张狂?什么叫那晚的事早已经忘了?天大的事也能这样容易就忘了的?倒枉费他敖锦惦记了这些时日,巴巴的跟来道歉不成?这才下了人界几日,怎么就突然倔成了这样!
思来想去咽不下去这口气,急忙忙的跟上,走过矮桥路过街市。迟陌无意与他纠缠,敖锦也不肯先说一句话打破僵持,两个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走了大半个镇子。
迟陌说,“大太子……我到了。”
敖锦四周打量了一番,街角处的一个小院落,说不上别致,总比当年那个渔村小屋强些,“怎么,也不请我进去喝口茶?”
出乎意料的,迟陌却摇了头,“大太子要喝茶,总有别的去处。人间的这些粗茶,一贯是不合您的口味。”
嚯,这兔子还说把那晚的事都忘了,不过是酒后念叨他几句,记仇成这样!
“也罢,你不回去,那我也不走了。”
敖锦笑,挥指对着迟陌屋外正对的围墙施法,顷刻间一方亭台别苑拔地而起。再看行人依旧面色淡然,仿若这栋突兀的别苑本该在此。
迟陌再不看他一眼,推门而入,复又将门深闭。
敖锦头一回吃闭门羹,恨恨的大步迈入别苑里。仗着二楼的高位,他坐在亭台就能将迟陌院中情景尽收眼底。也不过是种了些花草,架了些葡萄,没什么特别。何况自他来了迟陌便不在院中逗留,更别说抬头看他一眼。
往后的日子里,不论是敖锦夜夜笙歌,或是对月独酌,迟陌不曾对他有一丝半点的动容。隔着狭窄的街市,门对门的距离,他们就好似本无关系的两个陌生人。凡有他在,迟陌绝不肯留。这镇子里人,敖锦不过半年就相交熟识,可越是如此,迟陌越加深居简出了。
“您对门的那位公子,从前也是个热心肠又谦虚好学的人,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十天半月也不见他出门一趟。早前啊,他还在私塾里帮着先生教书呢,现下可好,一个人闭门不出的,该不是生了什么重病吧?”
敖锦笑着应付着,心里记挂着,这一次定要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然而第二日清晨时,对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敖锦缓缓走进去看——空旷一片,无桌无床,像是多少年也没人住过的空屋似的,没有半点生气。
他又走了。
那只蠢兔子,又跑了。
12.红线三匝(12)
敖锦突然就慌了。
忙寻着红线找,他竟是回了天宫。
人间半年不过天界弹指,屋外一树梨花开的仍是那么好,一阵风过,花瓣就飘在那了盏茶里。他倚在门前,晨曦里抬起头来望着敖锦,眸子里淡的像没有一尾游鱼的清池。
“大太子大费周章不是为了将我带回来吗?如今我回来了,大太子可回东海了。”
敖锦一时语塞,只那么看着他,竟不敢上前一步。似是唯恐再走一步,眼前这个人又要离开,没半点留恋的离开。就这么静默着站了半晌,敖锦支支吾吾才说了一句,“我只是……想跟你道歉罢了。”
为他那一晚将他轻薄,为他早前与沧则重归旧好,为他一句你我为知己,为他撇了他在人间百年——为他种种,嬉笑怒骂里就是不肯认下自己一颗真心。
“大太子不必言重,我从来没有记在心上。”迟陌说着,对他笑了笑,“大太子要是真惦记着我一盏茶,不如进来坐一坐。一盏茶后,还请大太子还我清净。东海万顷都是大太子的,何必与我这小小的散仙纠结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