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你这是在做什么!住手——”
“停下!不要这样!停下啊……”
“长陵……长陵……不要这样……”
“长陵——你这到底是何必——”
可不论他说了多少句不要,长陵还是用那匕首,一道一道划过自己的脸庞,横一道,竖再一道,下手没有一丝半点的犹疑,好像是不知疼一样,拿锐利的刀锋割裂肌肤。红得刺眼的鲜血滴落在长陵霜白的衣衫,仿若一柄利刃扎在他心上。
无双容貌,只片刻画作一片模糊血肉。
触目惊心!
“三殿下,如今我容颜已毁,再没什么可值得你惦念,请回吧。”
恒越看得胆战心惊,站在他面前的长陵,那一双清澈的眸子淹没在血色里,直直地望着他说,“殿下,不必再来纠缠了。”
——你喜欢我什么,我便毁掉什么。
长陵任由血色弥漫双眼,那双清淡的眸子,一眼就看得出恒越脸色的绝望。
然而恒越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竟还是不肯走。半晌,忽而扯了扯唇角笑了,“是啊,你变成了一个丑八怪,我还喜欢你什么呢?”
笑着笑着,他却突然停下了,若无其事地说起了闲话,“你之前是不是想过,这个恒越,倒和那个削了头发做尼姑的汪小姐似得,硬是要缠着你不放?本只是一场风月,没想到这个薄情薄幸的北海三殿下竟还谈上了真感情?真是无趣?”
“前些天候在门外的时候,我也那么想过,连太白金星路过都笑话我。那色鬼,没少让碧瑶仙子赶出门,谁不知道他在门外哭天喊地博仙子的同情,有什么可笑话我的?”
“有时候想想,我身无长处,北海横竖轮不到我当家,跟你比起来连术法都不如。酿酒倒是还过得去,可惜你是真不爱喝酒——纵使经营着酒肆,你喝酒的次数掰着手指数也不过五次。真是半点也献不了你的殷勤。”
“可是到今天我才敢说这句话——”
恒越蹙着眉,不敢再看长陵满面血色,“我是喜欢你的,是真喜欢。”
“你把脸毁了又怎么样?”
“那我——索性不看了!”
恒越话音才落,长陵便忙俯下身扣住他的手腕,只是为时已晚——他已用手生生将自己两只眼珠剜出!两行血水,自眼中流落。
锦衣上染了湿红一片,两只眼珠滚在地上,鲜血淋漓。
一个划画了容颜,一个自毁了双目,两个人都颓然相对,再无言语。
24.万丈红尘(11)
那一日起,恒越就再没出过无尘阁,外人当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无人关心在意。反正能让三殿下上心的还能有什么事?横竖就是床榻那点鱼水之欢,就是对象换成了无悲无喜无七情的长陵上仙也不新鲜,谁不知道恒越那点手段,天上地下就没他讨不着的欢心。
三餐都让无尘阁里的人伺候着,若没人领着,出个门都不知该往东西南北走,倒杯水都能摔了杯子。长陵也来探过他一次,还是劝他回北海去,恒越执拗不肯,三两步想走到他跟前去,一不小心碰倒了烛台,绊了一脚,狠狠磕在了地上。
狼狈至此,他还是笑着的,一把拽了俯身过来扶他的长陵,死死扣在怀里。长陵沉默,不着痕迹将他轻轻推开,拂身而去。寂静的没一点声音的屋子里,只有一片黑暗。
不过两日,无尘阁的奴仆前来禀告他,有客来寻三殿下。
恒越还当是敖锦,就说见了,直至听一声几乎是带着哭腔的惊呼才有点懵,半天也没想起这是谁的声音。既然已是个瞎子,也就不计较着自己唐突佳人,低声问了一句,“不知是哪位仙子还记挂着恒越?”
“婉画见过北海三殿下”
还是那般清傲的语气,恒越纵使看不见了,也还能想得起她那股倔得让人敬畏的神色来。
婉画站在原地怔了好一会,才问,“殿下的眼睛……”
“瞎了而已,仙子不必惊慌。”恒越笑笑,末了还补一句,“劳烦仙子惦念了。”
婉画的声音听来已有些颤,“是长陵上仙把你……”
她话尚未说完,恒越已插话说,“与长陵上仙无关,仙子多虑了。”
“他可真是大本事!你耐着性子在门外候着就罢了,只当你对他一时兴起!现在倒好!你在无尘阁住了不过六天,住的眼睛都没了!他人都不见一个!”
恒越让婉画突如其来的怒气给威吓住了,半天也没吱声。
“你就这么让他欺负?真是不亏你三殿下的名——”婉画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我倒要去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能把你迷得不知疼不要命!”
正预备着气势汹汹去把长陵找出来问清楚,一转身一回头,白衣的人就站在门外,不声不响的望着他们。婉画一看见长陵的脸就惊住了,赶紧拿双手捂了嘴生怕自己惊呼出来,“你们……”剩下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全吞了回去——就是傻子也看懂了,这两个人,简直是两个疯子!
她甚至没再回看一眼恒越,眼里含着泪就仰头大步出去了,与长陵擦肩而过时,肩头相撞。
长陵静默良久,说,“她喜欢你。”
恒越听了,说,“我喜欢你。”
长陵走进屋里,难得站到了恒越面前,“她在为你不值。”
恒越站起来,伸出手摸索,触碰到长陵脸色数不清的疤痕,缓缓将手心贴了上去,“疼吗?”
长陵的视线在恒越脸上停了一秒,还是叹了气,“阿越……你何必如此?做回你风流得意的三殿下,比在这跟我虚度光阴不是更快活?”
恒越细细抚过长陵的面颊,笑问,“当时你给我卜的那一卦,结果是什么?”
长陵不回答他,只偏过头去,恒越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里。
也不愿迫他什么,恒越小心翼翼地向着屋外走去,沿途里拿手上下摸索,扶着门廊一步步的走。长陵也缓缓走出,跟着他的脚步,静静望着他的背影。望着他拿手摸着一棵又一棵竹子穿过小径,又因着看不见石桥的位置,淌在溪水里慢而又慢的走过去。
平日里三两步就能走完的路程,恒越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索性是没磕着拌着,相当艰难的走出了无尘阁。长陵就这么一直跟在他身后,用术法隐者自己的脚步声,悄然静默的跟着他,虽是不知他是往何处去。
一路碰上了不少仙家,震惊而错愕的打量他们,看着想上前问一句,又生怕说错了什么话。犹疑里始终看不懂这两人是在做什么,还是拂拂衣袖便走了。
长陵跟了好一会,见恒越停下脚步,眼中骤然一惊——月老祠。
月老是个酒鬼,天庭凡是有宴席,一是少不了人缘极好的恒越,二是少不了一定要蹭一杯酒的月老。一来二去,也攀得上关系。恒越素来性子好,虽然和月老交情不深,可但凡来月老祠一趟,珍珠玛瑙随手可都是赏过的。那些金童玉女们,谁不惦记着北海三殿下的好?如今见他来了,一个个都忙着迎上来,却是走近又不由慌了。
恒越对月老祠不熟,头一步就摔在了门槛处,忙有人把他扶起来,“三殿下!三殿下您的眼睛……”
月老听了声音急匆匆过来,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块,“哎呀三殿下……你这是,你的眼……怎么会这样!”
恒越一把就挣开了扶他的那双手,踉踉跄跄走到了月老面前,强拽了月老的衣袖说,“月老!你帮我连一根红线——就像敖锦和迟陌那样!那么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一根红线都可以连成一对,我……”
恒越声音渐低,更不知如何开口。
“唉,三殿下……”月老摇了摇头,一声长叹,“非是我不帮你,即便我擅自做主强定姻缘,也实在是没有这个本事。那个长陵,他命中本无七情,无爱无欲的人,我如何将红线绑到他手上去?红线说白了,仅仅是将两个人心中所系的情感捆到一根线上,从此心意相通。他一生无情,何论情感?又怎么会有红线呢?”
恒越对这样的答案半点怀疑都没有,一言不发,看似是早就料定根本没有浮萍让他依靠。人有时便是如此,即使明知没有出路,也要困死在一面高墙之下才肯认输。
突然想起了什么,恒越又问,“那我的红线呢?”
月老的目光落在了恒越的手腕之上,又再次摇头,“三殿下,你的红线,还系在腕上,只是……自系上的那一刻起,便是断的。”
——这根线,无处可牵系。
25.万丈红尘(12)
恒越还是回了无尘阁。
不过一夜,处事玲珑的北海三殿下好似回来了,三餐虽然还是要人伺候,却不忘摸出些贵重的小玩意打点奴仆,就是问上一句,“长陵现下在何处?”奴仆们也都略带犹疑的如实禀告了。
“长陵是修得心境如水,可你们又不是他,何必为难自己照着他的活法过?”恒越笑笑,“喏,今日我让人送些美酒来,你们藏着自己喝就好,可别让你们主子知道。”
说着,就大步出去了。
婉画仙子将她自己的宝物引路蝶相赠,蝶翼幽香,跟着它便能一路畅行无阻。恒越也知道这宝物的贵重,收虽收了,却从北海里寻了三四样稀世奇珍当做回礼。这天下,唯有真心欠不得。
自他在无尘阁住下,长陵就经常一个人呆在僻静的竹林里,一呆就是一整天。之前他看不见,偌大一个竹林依着八卦方位摆起来,走进去就出不来,现在有了引路蝶,他才勉强终于找到了长陵所在。
那个一袭白衣的上仙就在他跟前入定,他眼盲,只能拿手摸一摸,摸出长陵的姿态神色,再安静地候在原地。说是安静,倒也不那么安静,信手幻化了一式古琴横在膝上,抚过琴弦时,发出的音律凝重古朴,衬得这竹林越发幽寂。
恒越突然想起那年夏日,长陵在酒肆里抓了一只偷香油的鼠精,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亏得你修炼百年成精了,居然还惦记着偷香油,真不愧是只耗子。”
鼠精被踩了尾巴,手里还抱着香油瓶不肯放,“要不是为了偷香油能不让人发现,我才不会这么努力修炼呢!我是老鼠啊!老鼠天生就该吃香油!有什么可奇怪的!”
那会,他是怎么说来着?
是了,他说,“你来人世一遭,一天是为了香油,一百年还是为了香油,那你活一天和活一百年有什么区别?不是枉费了一番修行?”
小鼠精说,“怎么没区别?活一天是快活一天,活一百年是快活一百年!只要有香油,日日活得都快活,快活即便没区别,那也是快活!”
当夜,他就忍不住去长陵,“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长陵想也不想就答,“没有。”
他不信,“没有?一只小小的鼠精也知道这辈子只图了香油,你怎么会没有呢?”
长陵说,“不止我,天上人间,就是一世也不知道自己图些什么的大有人在,连一只老鼠也比不得。那你呢?既然你不信我没有,你自然是有的吧?”
他当时也是答不出的。
也不是答不出,而是不知如何答,相守一世这样的话由他来说,半个字也不能让人信服,甚或他自己都是不肯信的。
抚琴的五指突然停了下来,眼是盲的,只有黑暗一片,却莫名觉得此刻长陵已然睁开了双目正与他对视。他开口问,“如果那一天喜宴之上,你输给了我,我要你嫁,你当真嫁吗?”
长陵知他看不见,还是下意识点了头,“会。”
恒越笑了,“嫁了可就是一生一世的,你也愿意?”
长陵神色莫辨的看着眼前这个人,半晌才说,“何来一生一世。”
若他们不是仙神,十年恩爱,十年相守,再十年耳鬓厮磨,堪堪就圆满了百年好合,还能同度奈何,说不准来世再聚——只可惜,这一瞬百年的光景,往前走,都是遗憾。
因着没有终点,怎么走都难免半途交错。
恒越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乍然竟有些懵。
酒肆里缠绵个三五年不过而已。今日是日夜相对,来日还是日夜相对,在小小的一个城镇里与凡人们你来我往的相交,快活是自然,悠闲也是自然。如此十年,如此二十年,如此二百年,斗转星移,人世全非,而他们始终不老不死,再何谈乐趣?无尘阁也好,北海龙宫也罢,就是由得他恩爱情深,五百年,一千年,两千年,今日是日夜相对,百年还是日夜相对——怎样的情爱缱绻,才能抵得过这茫茫浮生。
“那你情愿违心嫁我,又是为的什么?”
“为了度你。”
“那卦象……”
“生死卦。”
长陵说完,还是垂了眸细细道来,“我起先以为,有始有终是一件很完满的事。你喜欢我,那我便跟你在一起,予取予求,不必你付出什么,不必你惦念什么——当你的欲望被满足,所谓的喜欢自然就逐渐消退。当你我的感情只留残渣,从此陌路,那你就不会为我所累。其实说来不过因为我是你的劫数,所以我想帮你安然度过这一劫,却还是难免让你失了一双眼……”
恒越当然懂了,那会长陵为他卜的一卦早已示下结局如此,是以长陵才会跟他去人间,由着他经营酒肆,纵容着与他鱼水之欢,都不过是为了满心仁慈——凡事有因。
可长陵是真的不懂情,不是温柔相待便是情,不是夜夜缠绵就是情,他越是如此,恒越心里反而看得更清楚。不由得死死深陷,生怕抓不住抓不牢,不能安眠,心念成结。
命中无七情?
恒越听着长陵素来雨打青石一样的温润声音,不由得思量起来,无喜无悲,无情无爱,究竟是上天赐予的垂帘,还是无法挣脱的禁锢。其实,不论那颗骰子掷出的是大是小,都无所谓。他拿着一颗真心来赌,就没想过会赢。
这一场剜心刺骨,就当偿还了往昔风流情债也无不可。
事到如今,他认了。
认了这此生唯一挚爱终不悔对他有半点情意,认了这一世交付真心如坠深渊终不会有一句回应,认了这千百年里寻寻觅觅,索性终有这么一个人,得他在情爱两个字上,输得彻彻底底!
想着,他竟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酣畅淋漓,再抚上琴弦时,已是凛冽琴音听得人心里发颤。就是长陵,眼里也变了神色,悲凉难掩——恒越这琴音里,满心满腔,全是绝望。
就像他那一双已经瞎了的眼,全是黑暗,尽是黑暗,只有黑暗,暗的没一点光。
他虽是全然无法体会恒越此刻的心境,只是隐隐的,总有一股闷得让人发慌的情绪堵在心口,甚至无法再继续直面恒越。好似他成为了一个手握屠刀的罪人,将恒越刺得鲜血淋漓。
那个万丈红尘,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竟比修罗地狱,更使得人受尽苦痛折磨,不死不休?
仿佛是从呼吸声从察觉长陵的叹息,恒越伸出手去拉长陵的衣袖,轻声说了一句——
“长陵。”
“我喜欢你。”
26.万丈红尘(13)
敖锦来看恒越时竟没有苛责,只说了一句,“止水老头说你此劫难度,让我来见见你。我也不知他什么意思,我只劝你,不要太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