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越那张口,生来就会哄人芳心,仿佛一眨眼就又是那个摇着扇子风流倜傥的北海三殿下,三言两句就让落月红了脸,提着裙子要走时还不由回头来要与他看一眼。
长陵将这些尽收眼底,抿着唇笑,事不关己的好似在看一出好戏。信手在账上添了一笔,也不问什么,将铜钱收在盒子里,说,“阿越,前天张婶不是说要一坛桂春酒备着过年吗?反正现下没什么事,我给她送去吧,雪天路滑,何况一坛酒也沉的很。”
恒越站在柜台外看他,神色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突然笑起来说,“不如我去吧,张婶那离胭红楼近的很,我也正好去见识一下。今晚掌柜的就早些睡吧,不必替我留门,要是玩的高兴,我就不回来过夜了。”
长陵浮起一抹了然于心的笑容,依旧是笑得如沐春风,没半点犹豫就点了头。
胭红楼,恒越是真去了,一掷千金的阔绰让不少显贵都比不得,钦点了落月的名要听她弹琴唱曲,还得一群莺莺燕燕跟前伺候着酒菜。他素来是风月场的老手,说来如鱼得水,可头一回这美色晃眼,他心下却如明镜,实在高兴不起来。
落月凑过来给他斟酒,一双杏眼里满满都是情意,“公子可是有心事?还是落月的曲子唱得不好?自公子来了,还没笑过几次呢。”
恒越自是不会唐突佳人,温言细语说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更扯过落月手里的帕子轻轻嗅着胭脂香,闭上眼闪过的却是一袭白衣的倒映,一杯酒冷在喉中。
千年不过一瞬,人间天上,恒越不知与多少人结过欢、交过好。那一双双眼,嗔的、怨的、痴的、慕的,他都见过,心里但有些了什么感情,还真的瞒得住?至少他是不信的。可唯独那个人啊……欢笑是那般,怜悯是那般,眸子里除却静谧之外什么也望不见,清澈的让他心慌。
这一夜半点也没纵情,早早就回了铺子里,刻意装出来的食色餍足在对上长陵那细致温和的笑容后全然没了兴致。偏偏那个惹他不快的人还淡笑着问了一句,“阿越,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若是累了就回屋歇着,铺子的事我一个人也应付过来。”
恒越本是存了一肚子话要气他,什么胭红楼的姑娘才貌无双,落月的曲子唱得婉转动人,如何一夜春宵,如何惜花折花,对着这个满目慈悲、笑如春风的人——什么话也说不出!
可愈想愈不服输,一个人在屋子里闷得几乎恨不得把那个言笑淡淡的上仙狠狠囚在怀里问他一句,可是当真不在意,可是当真不吃醋!心里焦灼的能烧出火来,最是怕再想起长陵云淡风轻的眼神,好似他抓在手里不过一把细沙。
夜不能寐的过了两三日,恒越又不知从何处领回来一只猫妖,不过百年的修行,堪堪化成人形。少年的模样却清秀艳丽,眸子里能滴出水来,两只手缠在恒越手臂上,胆怯而乖巧。恒越跟长陵介绍说,“路上捡到的小妖,非要跟我回来。”
长陵依旧是笑得静谧,眼底温柔,“好,那我去给他收拾个住处。”
恒越好似终于得逞了什么,扬着笑说,“不必了,他就跟我睡。”
“也好,先吃饭吧,我去给他添一副碗筷。”长陵说着,还不忘对猫妖笑笑,轻声叮嘱,“屋子布置的简单,若是少什么,就让阿越给你添置。”
恒越听了,方才那一点点快意也堵不住心里的空。
当夜自然是肆意欢好,猫妖百般讨好恒越,一把好嗓子光是呻吟浪叫都让人听了脸红。仅仅是一墙之隔,恒越自然是知道长陵听得到,他就是要他听到,不仅要他听到,还要他听的彻夜难眠。越是这么想,就越要逗弄着猫妖,把床板晃得吱吱作响,巴不得每声响都能落在长陵心上。
然而待到正午时推门而出,那个永远一袭白衣,清风朗月的人都回应他笑意与宽谅,眼里不起波澜的跟他说,“饿了吧?我去刘叔那买了三碗面回来,你们过来趁热吃,刘叔还特意给我加了碎肉和虾瓣,味道该是不错。”
恒越搂着猫妖坐下吃面,把碗里碎肉都夹到他碗里去,眼里抹不开的情意。长陵始终端坐对面,清清楚楚无悲无喜的表情,唇角是自自然然的勾着,眼前耳鬓厮磨仿佛全然与他无关。
恒越就是不愿意认,与猫妖整日出双入对的,也不去外面,就是腻在长陵眼皮底下。当着外人的面也不顾忌什么,一手伸进猫妖的衣衫里逗弄的少年耳根泛红,娇喘连连。还要跟长陵说一句,“掌柜要是看不惯,我们就进屋去。”
自然,长陵只会摇头,一派温和说,“你们不必在意我。”
这样的手段使了几次,恒越也就厌了,好像自己是个幼稚的孩童,一再闯祸就为能得长陵多念叨一句。戏演得越发没意思,不单单是没意思,他是终于知道怕了,知道慌了,知道那个任由他怎样戏谑怎样亲昵的长陵——对他真的,不曾在乎。
他实在压不住怒气,推了凑上来要索吻的猫妖,径自就跑到了长陵跟前质问,“你当真是一点也不难过,就连装个表情打发我也不肯?”
长陵眼里竟有茫然,“那你要我……什么样呢?”
恒越认输了。
喜欢一个人,那是任你怎么藏着掖着也没法不流露出的感情,会记挂,会惦念,有欲望,想占有——那股不能自己的心情,怎么是能藏得住的呢?
当天夜里,恒越再次进了长陵的房里,轻手轻脚掀了长陵的被子然后窝进去。长陵也由着他,话也不多说一句,好似白天还与恒越粘腻在一起的猫妖从来没出现过。依旧是合着衣衫,紧贴着睡的,唯独这一次恒越非要扣着长陵的手。十指交错的时候,他偏过头去,看了看长陵的侧颜——当真是美,美得他头一次心下满满都是不安。
虽是同床共枕,恒越却再不敢睡过去。
20.万丈红尘(7)
要说修仙有什么好,恒越是不知道的。他生来就是北海三殿下,睁眼闭眼千百年就能这么过去,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的本事打小就有。只要不犯什么天规天条,天帝也将他视为晚辈和颜悦色。若是成仙只为长生不死、法力无边,长陵已达到这等修为,还嫌不够吗?
这些天恒越总有意无意端看着长陵,看他斟酒、写字、与人攀谈、甚或与自己亲昵——不论何时,他的神色始终如一。那般笑里带着温和,温和里藏着疏离,简直与太上老君和止水老头无出其二。他真是怀疑,若是一夜之间长陵长发白头,满目沟壑,定然会是一样的慈眉善目,像一尊让人供奉在庙里的仙君,泽被苍生。
每每想到这,恒越就不敢继续往下想了,那是他一个人的长陵,白日与他言笑甚欢,夜里跟他扣手而眠的人。该是他一个人的,即便他一点都不怀疑,斗转星移的某一日,那个一袭白衣磊落的上仙执掌天界也不无可能。
这一日晴好,却有噩耗传来。
刘叔病了,郎中们一个个都说过不了这冬了,不如早早准备后事。
恒越跟长陵两个人去探他,满屋堆得都是药材,更有稀奇古怪的符咒,供满香烛的佛龛。刘叔歪在床上,眼里都浑浊了,满脸的胡茬,比早前瘦了不知多少,让他们都想不起那个笑声爽朗、辛勤打理小铺的中年人是什么样了。
“我还不想死!我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我还没活够啊……我不想死……”
恒越知道郎中说的实话,刘叔的死期就在这个月的二十三日,也只还剩了不过十天而已。凡人总有生老病死,没办法的事,早前跟着敖锦在人间厮混也曾历经过这一遭,可东海大太子向来我行我素,不光是改了那人的命途,还赠了他一世富贵。沧则从来顺着敖锦,他也就权当一桩小事。可如今在他面前的是长陵,他纵有心,也不能再做什么了。
即便是第一眼见刘叔便知他一生清贫,寿数将近,长陵也不过淡淡一句,“这是他的命,与我们无关。”
长陵是真正的仙,所以在他眼里,才会仙凡有别。
那一天起,恒越与长陵就每日去刘叔那照顾,刘叔是真的想活,恨不得把药渣也吞进肚里,再没胃口也要将饭菜咽下去。哪怕是吃完就吐,也还要再吃。清晨入夜必要亲自在佛前默诵经文,一拜再拜。更拿了全部家当请回巫医神汉,把满屋都拿畜生的鲜血画满符咒,说是请牛鬼蛇神为他续命。长陵见了也不说什么,只由他去,更悉心为他煎药喂药,言笑笃定着说一句,“兴许明年开春,病就好了。”
轻声细语的,恒越听了,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等开春我这病好了,就去找人给我说个媳妇,就是麻子乞丐也不打紧。以前总以为自己硬朗,一个人再撑个二三十年都行。如今才知道,什么事都说不准啊……亏得是还有你们肯来照顾我。”
“等我娶媳妇那天,什么俗礼都免了,你们都来吃顿酒就行了。来也不必重礼,带两坛铺子里的好酒,痛快喝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媳妇去开张,我来擀面她收钱,跟你两一样!”
刘叔说着说着就长叹了一声,“我还不想死啊……真不想死……”
长陵就在跟前劝,“刘叔,不要乱想,还是再睡一会吧。”
十天实在是很短,掰着指头就能过完。冬日的阳光总是让人看着就暖的,刘叔非要从床上下来走一走,长陵就给他披了袄子扶着他在屋外站了站。再没几天就要过年了,每个人脸上看起来都热热闹闹的,刘叔也高兴,“这两天精神越发好了,没准到年病就好了。”
长陵跟着应和,“是啊,阿越还搀着您的馄饨呢。”
恒越就一个人在屋里静悄悄的坐着,静静听着。
回光返照一过,刘叔就真的要不行了,躺在床上怎么都不肯闭眼,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就那么死死地盯着房梁,枯瘦的手把被子攥得紧紧的,好似谁也不能将他带走。长陵就坐在床沿上拿湿布替他擦拭眼角的泪,他是真的不想死,可连着这句话他都已经再说不出了,只瞪着眼流泪——夜没过半,黑白无常就来了。
眼看着刘叔的混魄被勾出来,长陵只说了一句,“一路走好。”
恒越有点舍不得,也奈何做不了什么,只嘱咐了黑白无常待刘叔好些,是旧友,给些薄面。刘叔的混刚回了智,一眼就看出两个人不一般,临走前恨恨地冲着他们喊,“我还不想死!你们是神仙为什么不救我!”
没过一会,桌上的油灯就烧尽了,屋里顷刻变得黑压压的,恒越跟长陵就站着床前送了刘叔最后一程。出殡的那天来不少人,说的都是可惜,“刘叔那么好一个人,为什么摊不上好命呢……”
恒越烧着纸,低声念叨,“说不准的事,谁知道呢。”
虽是历经了一件大事,日子倒也如常的过。
要说变化,大概就是恒越对长陵的态度越加亲昵了,亲昵到什么份上呢?就是白天长陵在柜台后面站着,恒越都要凑上去从后面拥过他,一只手探进他衣衫里摩挲着。要是长陵推却,他就只抱着,抱得紧紧的,拿裤裆里的东西抵着他。要是长陵不做声,他更得寸进尺。到了晚上,床榻之上几乎是夜夜翻覆到天亮,长陵有不少次让他折腾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让他抱着去沐浴更衣,再抱回床上搂着睡去。
十指扣得紧紧的,好似生怕一睁眼,长陵就不见了。
过年那会城里摆了戏台,恒越拉着长陵去听,瓜果点心捧了满满一盒搁到长陵面前,一面听戏还要一面给长陵说着这戏里的故事,说得津津有味。
长陵问,“你比这唱戏的还清楚各种曲折。”
恒越一点不谦虚,“都是多少年前帝王将相的故事了,也不是头一回听,你要喜欢,我还能唱两句给你听呢。”
长陵不由笑,“那你倒是唱两句听听。”
恒越还真的不是吹牛,清清嗓子就唱起来,配着这锣鼓声咿咿呀呀还真像那么回事。隔壁花白了头发的许爷听见了,连忙拍了手称赞,“阿越这腔调,可不比台上的差!要是画个脸换上戏服,就他这模样和身段,怎么也是一角了!”
长陵也跟着笑,袖笼下一只手让恒越牵着,暖得手心出汗。另一手捧着茶盏,杯里的温度渐渐低下去,手便一点点凉下去。他转头看向恒越,许是这千百年来恒越惯于流连风月,所以每每悉心关爱,眉目带情,都拿捏的恰如其分。早前也是听过些传闻,说北海的三殿下如何风流成性,怕是那北海的水都是让女子的眼泪聚成的——他从来是听了就罢,没曾想过与自己有关。
如今才知,这个人一旦许了真心,竟是这样。想着,又不禁叹息,垂眸。
恒越的人缘实在好,从除夕那日起,东城西市各家各户都争着请着他们去吃一顿饭。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贫民小户,他都是一概不推的,长陵有时简直不懂他是如何攀交上这些人的。可谁让他是恒越呢,做人处事无一不进退有度,这么一想倒也不奇怪了。
长陵有时候不禁想,恒越其实更像是一个人,而非仙族。他活得率性却又张弛有度,满心执念却又甚少欲望,高兴便是高兴,不高兴便是不高兴。天界那般漫长而枯燥的日子其实一点也不适合他,他会喜也会悲,而这欢喜悲痛的日子要是没个尽头,就好似少了些什么,淡的让人心里发空。偶尔看着恒越细心的收拾着五谷,跟他说着要如何将这米酿造成酒,工艺复杂,不知要花费他多少心思。埋下去,再等百年出土,让人赞不绝口的醇香其实不过是他过于闲暇的时光。
仙神的不死不灭对恒越来说大概只是个囚笼,即便是真心相守,百年千年都未免太长,何况永远。
他们不是一类的,且永远都不会是一类的。
21.万丈红尘(8)
亲眼看着恒越从坛里舀起一勺子酒盛在酒葫芦里,这才满意的将手里叮当作响的铜钱搁在了柜台上,佝偻着背的钓鱼翁提着酒葫芦临走时还不忘着念叨,“前些天啊,还有几个道士来我这买鱼,给了我些鬼画的符保平安,说是带着就能得神仙庇佑呢!太瞎扯了,那神仙要是天天管人间这琐琐碎碎的闲事,也太没意思了!我说啊,天天一壶酒!给我神仙也不换呐——”
长陵笑,收拾着账本突然问了一句,“阿越,你预备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恒越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长陵说的是回天庭的事,“才来人间不过几年罢了,怎么?你觉得无趣,想回去了?要是这小城你呆厌了,我们换个地方就是。”
“倒不是这个意思。”长陵低声喃喃了一句,摇着头,也不再提了。
莺飞草长的时节,就是墙角里从没让人悉心照顾的野花也冒了头,浅紫的颜色悄悄生长在阴影里。太阳暖得人昏昏欲睡,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清闲时,长陵忽而想起了旧事。
恒越生来便是北海的一条龙,而他长陵,修了太久的道,做了太久的仙,连着自己都忘了,他曾经是个人。他曾经,是这个下界最为普通的,会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的人。
印象里的事早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年幼时孤苦无依,衣衫褴褛,临着要饿死的时候让人救了。由人牵着,爬过高高的山,累得几乎趴在石阶上一步也走不动,就到了求仙问道的师门。凡人总对九天之上的神祗崇敬有加,不惜穷尽一生也想得窥天道,于他来说,仙这个字,实在过于遥远。师父将他捡回来只当是积善罢了,给他一日三餐。他资质愚笨,怎么也不是修仙的料,也就只在闲暇时看看经书,仅此而已。
师门里也有术法精进的,常下山除妖,回来时他也凑过去听些趣闻,只是心里从未当一回事——只要有瓦片遮头,不至流离挨饿,已是万幸。匆匆一百五十年,待到整个门派里他熟悉的人都化成一抔黄土,镜中满脸沟壑竟逐日回复旧时容颜。他已然知晓,自己再非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