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莫名其妙地这么想着,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他看着夏阳跟保安交涉,就像是在做一场梦,所有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切。
又是一些怪异的记忆片段闪过脑海。
——刺眼的灯光,骨骼破碎的声音,血红色的天空,有个年轻的男人从车上跑下来……
还有尖叫声,好多人的尖叫声。
头痛。
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让他走他就是我的了?
他问自己。
大量的片段闪过头脑,比哪一次都要多,每一个片段都在疯狂地尖叫——想起来!快想起来!不能放他走!想起来!
想起什么?
夏瑾猛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还在吵吵嚷嚷的夏阳。
良久。
他的嘴角出慢慢地绽开了一个诡异的微笑,艳丽而又妖娆。
08.
是夜。
宿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整个屋子没有一丝光,夏阳甚至以为自己带了眼罩,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接着又翻了个身。
老旧的铁床“吱呀——”一声,响得婉转,过分安静的宿舍一圈一圈地回荡着这声床痛苦的呻吟,一圈,又一圈。
像是在路边听见的卖唱的乞讨者用嘶哑的声音哼出的走音了的小调,你经过他,他缓慢地咧开嘴,朝你笑笑,再把装钱的碗摇一摇,却并不停下自己哼的小曲,你看了他一眼,可能会放下零钱,然后离开,越走越远,那怪异的唱腔也就越来越小。
彻底安静了。
夏阳静静地躺在床上,几乎不怎么敢动,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想象让他就像是憋了一口气气一般胸闷。他的脑中不断地回响着乞丐哼的小曲,一次,又一次——那是他们家乡的丧曲。
没有词,只有调,绵长又怪异,乞丐哼着,脏兮兮的脸上挂着说不清的诡谲的笑。
乞丐死死地盯着他,轻轻招了招手……
夏阳猛地坐了起来,铁床顿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呼吸频率有点快,自己都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太安静了。
男生宿舍夜里是很吵的,在夏阳的印象中,夜里总是有那么一两个人呼噜震天,一两个人吱吱磨牙,一两个人梦话不断,他曾为这样的噪音烦躁过,然而现在,他只觉得想念。
一点点也好,就算是仅仅是小小的活动带来的沙沙声也好,那些声音至少告诉了他,他周围还有活人。
夏阳打开了手机,刺眼的光让他不舒服地眯起眼睛,于是他快速地瞥了一眼时间,又把手机屏幕给关上了。
八月六日,二十三点五十八分,还有两分钟零点。
他突然痛恨了起以前看的那些灵异小说,因为十二点简直就是事故的高发期,鬼门大开,可他现在却突然想去洗手间,就像是有什么设定好了似的,突然间憋得不得了,已经到了非去不可的地步。
夏阳只得再次把手机屏幕打开,翻身下床。脚没能一次踩中拖鞋,皮肤接触到冰冷的瓷砖时就像是被舔了一般,他几乎在瞬间就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
“错觉。”他安慰着自己,仔仔细细地把脚套进拖鞋里,起身,慢慢地走出宿舍,慢慢地开门,慢慢地关门,门吱吱呀呀地响着令人牙酸的声音,那缓慢的动作延长了它的呻吟。
他走到了走廊,谨慎地挪了几步,用手机微弱的光照着地面以防自己踩到什么东西,然后伸手去开走廊的灯,灯的开关开了,但灯丝仅仅微微的发红了片刻,便就不再有任何动静。
灯坏了。
他转过头看向洗手间的方向,洗手间在走廊的尽头,还有将近四十米,再往后看,依旧有不短一段距离才能到达尽头,尽头处的安全出口的牌子闪着幽绿的光,把周围一圈墙都染成了绿色。
他站在走廊中央,用手机直直地照着路,一步一步往前走。拖鞋和地板相碰时的“啪嗒——啪嗒——”的声音不断回响在逼仄的走廊,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用和他同样的步速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一直跟着他。
他慢慢地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
啪嗒——
啪嗒——
他于是继续往前走,一扇扇门就在他的左右,那么多门,门后都是同样的安静。他走到了洗手间门口,然后看了看手机。
八月六日,零点整。
像是一切都被设定好了一样。
有哪里不对?
洗手间的灯是开着的,夏阳一推开门便因为意料之外的昏黄灯光而愣了一下。老旧的灯偶尔闪烁一下,时亮时暗,厕所里不断地传出水的滴答声。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完全黑暗的走廊和一个完全黑暗但尽头处有个开着灯的洗手间的走廊相比,到底哪个比较怪异呢?
胆小的人会回答完全黑暗的走廊,而多疑的人则会回答尽头有灯的走廊——那简直就像是为了引诱别人特意放上的诱饵。
夏阳把手机放回口袋,走到最近的一个小便池,慢吞吞地把裤腰带拉下了一点。
几步开外的水龙头似乎是坏了,总是滴水下来,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方便完的夏阳提上裤子,转过头看了看,水龙头下方已经有了一小滩水。
错觉吗?
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想尽量让自己清醒一点。
那滩水渍连同水渍下的地板刚才似乎是难以形容地扭曲了一下,变得微妙的虚无了——就像是调到了没有频道的旧电视上显示的白花花的“雪花”,让人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东西。
夏阳站着没动,绷紧了身上的肌肉,微微弯下腰,把重心调整到更适宜进攻的位置。
良久,那滩水渍又扭曲了一下,夏阳心里一颤,他看见那滩水渍在扭曲的瞬间隐隐透出了一个女人的手。苍白的,柔软的,无名指还带着戒指的手就在那扭曲的瞬间透了出来。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五指修长,甚至一个普通的女人都不可能拥有那样美的器官,夏阳却流下了岑岑冷汗。周围没有任何可以作为武器的工具,于是他把手机又拿了出来,抓在手上——至少多了个可以投掷的东西。
他只是求个心安。
水滩不断地扭曲着,扭曲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越来越短,夏阳的心跳声疯狂地击打着他的耳膜,脑中尖锐地疼痛了起来——有什么地方传来了女人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声音让人听不太真切,她说着,笑着,天真的笑声回荡在洗手间里。
一圈。
又一圈。
灯闪了闪,慢慢地变得更暗了,几乎就像是彻底坏掉了一般仅余灯丝附近冒着些许亮光。夏阳不得不再次打开手机屏幕,然而手机上的景象却让他他呆住了。
信号栏处的信号在满格和红叉之间快速地切换着,像是一个怪人在拼命地眨着眼睛。
……日期是,八月九日,十二点。
夏阳傻傻地站在那里,而灯终于也彻底暗了。
女人的笑声愈发明显,他的手几不可见地颤抖着,几乎就要把手机扔出去。
走廊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了脚步声。
啪嗒——
啪嗒——
从来没感觉这么无助过,然而在一瞬间,又什么都消失了。
“哥?”
他听见有人叫他,柔软一如平时。夏阳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夏瑾站在他身后,担忧地看着他。
“哥哥,一点多了,”夏瑾走上前拽了拽夏阳么衣角,“怎么上厕所上这么久,我都害怕了。”
夏阳打了个冷战。
他突然发现什么忽明忽暗的灯,什么女人的笑声,什么扭曲的水滩和手,都不见了,就连水龙头也关的好好的,根本就没有滴水下来,整个厕所的地面都很干净。
没有水滩,什么都没有。
他看了看手机,信号栏处红色的叉依然在沉默地嘲笑他。
他的手心全是汗,夏瑾牵过他的手,冰凉的手指安抚地摩挲着他的手心。
09.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夏阳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磨得他声带生疼,“刚刚……刚刚……”
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
夏阳发现自己问不出这个一听就颇为神经质的问题,这种问题简直就像是一个疯子才会问的,他已经神经过一次了,他不想再被夏瑾当傻瓜对待,于是他说得语焉不详,夏瑾要是看到了,那自然会懂他说的。
夏瑾摇了摇头,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白皙的手摸着他的背,想帮他把过于急促的鼻息调整过来。
“没有吗?”夏阳抓住了夏瑾纤弱的肩膀,手指微微发颤,几乎要站不住了。
夏瑾什么都没看见。
“是这样……原来……没有啊。那,那哥哥看错了……看错了……”
他没再说自己看见了什么,自家弟弟看不见那些东西让他多少有了些安慰——至少夏瑾不会像他一样被吓得心跳都快要停止。
夏瑾受不住的。
尽管无人分担压力的状况已经几乎要将他压垮,夏阳还是决定一人扛下来,他稍微冷静了点儿,终于想起了作为兄长的职责,他看着夏瑾——那是他最重要的人。
“哥哥是不是做噩梦了?”夏瑾小心地着问,掏出纸巾仔仔细细地擦着夏阳的额头,“全身都是汗,衣服都湿了,这么站着要着凉的。”
“……”
夏阳沉默了半晌,点点头,眼睛却转到了一边去,夏瑾把他这种举动当成了沉默的反抗,顺手把夏阳被汗水濡湿的刘海理了理,不太高兴,“哥,回宿舍吧,一会儿该感冒了。”
说着便拉着他快步走出了洗手间。
走廊的灯是亮着的。
尽管灯光十分的昏暗,但的确在尽职尽责地工作着。夏阳的脚步顿了一下,下一秒又跟上了夏瑾。
“以后,晚上少喝点水。”他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着,脚步有常人难以看出的踉跄,“起夜……嗯,影响睡眠,没事儿别在半夜起来。”
尤其是别去厕所。
他没打算把警告说细了,也没提厕所的事儿,生怕夏瑾问他为啥不能起夜——说真话恐怕夏瑾不信,说假话又编不出个所以然来,更怕夏瑾对这事儿好奇非要半夜起来看看——虽然夏瑾什么都看不见,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受到伤害。
那种恐惧,夏瑾不能受,他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夏阳暗自握拳。
他会保护夏瑾,一如过去的十七年。
夏瑾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在看到夏阳坚持的眼神后只得乖乖地点点头。
“你得听话,”夏阳还是不放心,祥林嫂般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小瑾你要听话,不要敷衍我。”
“我知道。”夏瑾应着,打开了宿舍门,“我知道。”
他没说知道什么,只是安抚般地回应夏阳。
夏阳于是讷讷地闭嘴了,他觉得自己有点蠢。
翻身上床,闭上眼睛,床依旧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响声。
他要强大起来,因为他身后还有夏瑾。
不可以再害怕。
夏阳是这么决定的,他从来说到做到。
一夜无梦。
第二天的天气依然很差。
夏阳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打着瞌睡,哈欠都要打到天上去。窗外没什么阳光,灰色的厚重的云挡着天空,看起来似乎是有点萧瑟,也没什么风,夏阳却莫名地觉得有些冷。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又看了看周围的同学,大家无一例外都穿着短袖,有的人热得连额头都渗出了些汗水。
这应该不是他会觉得冷的温度。
夏阳皱起了眉,他努力捱了一会儿,结果却觉得越来越冷,甚至要蜷缩在一起才能感觉稍微好一点。
可能是感冒了……
夏阳揉了揉鼻子。
也不知道这个闹鬼的破地方有没有医生……白天应该没事吧?
踌躇了片刻,他终于还是起身走出教室,夏瑾也跟着放下了书,追上前去架着他踉踉跄跄地走着。
老师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兀自讲着自己的课,权当他们不存在。夏阳经过昨天的事儿冷静了不少,虽然心里依旧是不舒服,也没再多在意些什么。
他不能怕,也不能疯,他得把自己和夏瑾弄出去,所以现在他需要治疗。
——只可惜医务室没有人,也不知道校医翘班去了哪儿。
窗大大的开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吹得窗帘微微浮动,窗台上还有一小盆仙人掌,听诊器医药箱一应俱全,就是不是到校医在哪儿。
夏阳认命地叹了一口气,看了一下周围,自觉地打开标着“被子”的柜子。夏瑾关上窗,低着头把他推到床上示意他好好躺着,再把被子从柜子里拿出来仔仔细细地给夏阳盖好,然后拉过一旁的凳子坐在床边。
“我没事。”
夏阳咧嘴朝他笑,俊郎的脸终于带上了适合他的温柔表情,“小瑾会疼人了。”
“我一直很疼哥哥。”夏瑾也笑,笑得无害而甜蜜。他轻柔地摸着夏阳的脸,冰凉的手像是要把所有的触感都记下来似的勾画着夏阳的轮廓,“哥哥,你难受吗?”
夏阳笑着摇摇头,夏瑾却没理他,笑得更加灿烂,径自说了下去:“很冷吧?我知道的,我每天都这么冷,连夏天都要穿着长袖。其实……唔,我以前经常想,幸好哥哥不像我一样。”
“哈……”夏阳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他觉得有点难过,夏瑾却噗嗤一声笑了,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你心疼了?”
夏阳点点头,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夏瑾莫名其妙地脸红了起来。
“你还心疼我……可是……我可能做错事了。”夏瑾红着脸说,就像是一个对心上人告白的女孩子一样,“我很害怕,我怕我这么做哥哥会讨厌我,我会很痛苦,可我不得不这么做,不然我会疯掉。”
不得不怎么做?
夏阳有些糊涂,他没太明白夏瑾的意思。夏瑾也不解释,摸着夏阳的手力度越来越轻,他笑,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幸福,“哥……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说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我是认真的。”
“嗯,我知道。”
夏阳其实不记得这件事了,但夏瑾的确是像会做这种事的人,他的幸福感染了他,他也不由自主地幸福了起来,“哥哥会陪着你。”
“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夏瑾越来越兴奋,他站了起来,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鼻尖都渗出了一层汗,“哥哥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哥哥说会永远陪我,我去哪里都陪我,所以我就想,哥哥一定会原谅我的。”
夏阳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还是点了点头。于是夏瑾便又坐了回去,他兴奋地揪着自己的手指,“哥哥最好了,我知道,就只有哥哥会这么疼我,我就是知道,我知道的。”
他说着,又帮夏阳整理了一下被子,“哥哥,我心疼你……你不舒服吧?还冷吗?没办法,冷几天就不冷了,再也不冷了,你盖被子,多盖点,舒服点,再忍几天我们就在一起了。其实你也觉得只要我们两个就够了吧?其他人也没什么用对吧?没关系,再多几天,很快的,哥哥不要怕……”
10.
夏阳被夏瑾过分激动的态度弄得有点发毛,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小瑾,给家里打个电话吧?”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刚才的话题,“哥哥不太舒服。”
他还想说些什么,将启的双唇却被夏瑾的食指轻轻地抵住了,于是未说出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被噎在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