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夏瑾弯起眼睛缓缓地凑近夏阳，薄薄的唇勾起了一个妖媚的弧度，他像是要催眠夏阳一般近乎叹息地说，“睡吧，哥哥，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哥哥，你需要休息，睡吧。”

伴随着话语而吹拂在夏阳脖颈处的微风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爽气息，夏瑾的身上总是带着点药味，这显得他很温柔。夏阳莫名地开始觉得头有点重，视线也变得模糊了起来。眼前的人已经看不太清楚了，他使劲撑起眼皮，夏瑾却放开了他的唇，转而温柔地盖住了他的双眼。眼前顿时变得一片漆黑，夏阳无力地挣扎片刻，便连挣动的力度都没有了。

“睡吧，哥哥肯定很累也很难受了。”夏瑾吃吃地笑着，语气又变得如同昨天一样怪异而甜腻，“好好睡，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保证，不会太难受，很快的。”

他的语气就像是要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打针一样，极力地把令人恐惧的部分缩小。

“睡吧。”他说，“什么都不要想。”

夏阳伸手想把挡着眼睛的手挪开，伸出的手却被夏瑾另一只手握住。

冰冷的，没有一丝人类的温度的手，连指尖都泛着冷冷地死气。

“哥哥不乖。”夏瑾亲昵地捏了捏夏阳，“已经到睡觉的时间了。”

说的话就如同咒语一般令人无法反抗，温柔的声音充满恶意地将夏阳拖入睡梦的沼泽。

自那天开始，夏阳便一病不起。

校医总也不在，他已经在校医室休息了三天，身上一天比一天冷，唯有午夜时分能舒服片刻。他抱着被子在校医室翻箱倒柜试图找到办公电话——他有预感，再不就医，再不离开这里，他就会死。

死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死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

夏阳蹲着，颤抖着的手笨拙地翻柜子，另一只手还得防着被子从身上掉下去。

好冷。

他的唇都泛出了紫色，那种从身体深处一点点渗出来的冷就像是生命从躯壳里被一丝一丝地抽离一般的感觉。

好冷。

他找了好多好多次，而每当这时，夏瑾就不顾他的挣扎强行把他抱回校医室的病床上。

——不要……不要这样，让我再找找！

夏阳嗫嚅了片刻，声带像是被切除了一样摩擦不出任何声音，徒留气流在喉管处徘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充满了不自知的控诉。

为什么不让我找？

夏瑾仔细地帮夏阳盖好被子，夏阳痛苦地蜷缩在一起，那是一个充满了防御意味的姿势，夏瑾的手顿了一下。

“哥哥真的很不听话。”他笑得十分阴郁，仅仅是嘴角机械地提起，眼里却又像是夹杂着十足的兴奋和狂气，“哥哥，我说过你该要休息。”

好多天，好多天，被迫着躺在床上。

“我舍不得……”夏瑾有时会趴在他的床头，流下意味不明的泪，“我心疼你……哥哥，我不得不……”

不得不怎样呢？夏瑾却从来也不说。

夏阳已经快没气了，冷意强烈到几乎像针扎一样，每时每刻都在折磨他。冷到麻木？错了，最大的刑罚是永不麻木。

他的两颊深深地凹了进去，吃再多也补不回来。

昏睡，被冻醒，再昏睡。

夏瑾总也在，他一刻都不停地陪在夏阳身边，仿佛这样就能填满他不为人知的愧疚。

夏阳看着他，不明白自己的弟弟想干什么。

又是好多天。

夏阳隐约觉得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他久违地坐了起来——可能类似于回光返照。

夏瑾难得地不在，整个医务室空荡荡的，于是夏阳偷偷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门边走去，还顺手带上了自己的手机。

“要终结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在夜幕中踉跄着前进，却并不明白自己在往哪里走，只是执着地逃离医务室，而直到他推开面前那扇门，看见那时亮时暗的灯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又来到了宿舍走廊尽头的那间厕所。

手机显示现在是八月六日，零点整。

哈，居然还是八月六日。

夏阳低低地笑了，他扶着墙，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到底经历了多少个八月六日呢？

这里到底是哪里？

“结束了。”他大笑着往前走，尽量走出一条直线好维护他最后的尊严，“喂，出来啊！！那天晚上不是吓唬我吓唬的很开心吗？！”

他指的当然是前几天看到的女人的手还有听到的女人的娇笑。今天，那滩水依然怪异地扭曲着，却什么也没透出来。

整个洗手间都被一股潮湿的霉味儿浸透了，夏阳打开手机屏幕，“哈，来，信号也该要来吓人了是吧？日期是不是也得变一变？老子都已经知道了，来点儿新花样儿吧！！看老子还会不会被你吓到如何？”

他像疯了一样地晃着手机，身上不那么冷了，于是他冷笑着蹲了下来。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闷闷地说，“滚出来啊？！为什么把我和小瑾困在这里！！”

“小瑾……对了，你们对他又做了什么呢？！”他说着，仰起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在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他……他不对劲……他，他病了……”

夏阳絮絮叨叨地说着顺序错乱的话，他大概已经不能理解自己在说什么了，“他想和我一起留在这里……他想我死。”

他又开始笑。

“他不让我找任何通讯工具，甚至不让我起来……他想留在这里。”

——夏阳要死了，他连蹲都快蹲不住，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

“那就……陪他吧。”他笑着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我的小瑾……病了……陪他吧。我总陪他的。”

夏阳是绝望的。

他爱夏瑾，疼爱到了骨子里，他不明白夏瑾为何执意要他死——其实他不怕死，更不怕为了夏瑾死，可他怕他付出的对象不是夏瑾。

时间流逝不动的这个世界大概是假的吧。

而夏瑾，又是真的吗？

夏阳陷入了无限循环的思考里，就在此时，手机“滴滴滴”地响了起来。他双眼无神地接起了电话，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就这样穿过他的耳膜。

他跌坐在地上，全身颤抖。

“阳阳……”那个声音充满了疲惫，“你终于接电话了……”

夏阳眼睛一酸。

“爸……”

夏阳……毕竟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11.

“混帐东西……”夏朗的声音嘶哑，像是在极力控制着情绪，“混帐……混帐！！你跑去哪里了？！”

信号十分地不好，夏朗的怒吼变得断断续续，十分滑稽，然而再怎么模糊不清，这种怒吼中带着的属于父亲的关心，也是那么的明显。

夏朗像是哭了，他的声音苍老了不少，夏阳的心被狠狠地握紧，疼得厉害，他缩成一团，眼圈都红了起来。

哪里？

是啊，哪里呢？

于是夏阳嘿嘿地笑，努力装出一副没事儿的样子，对着电话小声说，“爸，我没事。小瑾也和我在一起，你不用担心。”

夏阳有点想哭，但他是男人。

不用担心。

多美好的词。

就像是他只是想出一趟远门，于是站在门口，对絮絮叨叨的父母不耐烦地顶上一句“不用担心”。

这是他在母亲死后第一次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他父亲说话——感觉意外的不错，只可惜可能再也没有机会。

人啊，有时总要到最后才来懊悔来不及。

“我带小瑾出国了，”他开始胡编乱造，“你知道其实妈妈留给我们很多钱，我们也早就递交了出国申请，我们没告诉你，对不起，爸。”

寒冷再次袭来，过分的痛苦把他的逻辑毁得一干二净，以至于他编得漏洞百出，可他还是要编。

他们可能回不去了。

本想要和父亲求救，不过看来似乎已经晚了，那就别让他担心。

男人，要抗下很多东西。

养了两个离奇身亡的儿子，和养了两个被国外花花世界诱惑于是再也没有联系了的孩子，到底哪个比较凄惨呢？

夏阳努力勾起嘴角。

至少，愤怒比悲伤更令人有活下去的勇气。

夏朗沉默，于是夏阳便盯着眼前不断地虚无又出现的水滩发呆……那滩水这次似乎是透出了某张桌子的一角，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他的视线很模糊，心里也意外地不感到害怕。

他开始胡思乱想想：“那滩水透出来的东西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也许是地狱，也许是天堂。

夏阳凑近了仔细看，突然全身一僵。

桌子上……刻着蓝天中学的校徽。

从哪里透过来的呢？

从哪里？

“阳阳……”

这时，夏朗也开口了，声音近乎哽咽，他似乎是尽量让自己情绪变得更加舒缓一点，以免影响到夏阳，“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你得接受……小瑾出车祸……已经……死了……你回来，爸爸给你做午饭……你回来……”

一片死寂。

有什么从大脑里炸了开来。

“你说……什么？”他断断续续地问，“你说……你说……”

然而那边却再没了回音。

电话终于因为信号不稳而断了，夏阳疯狂地回拨，但再也播不出去。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地叫。

死了？

死了？

死了？

无数的杂音灌在夏阳的耳朵里，夏阳在地上痛苦翻滚。他的手一下不小心拍到了那滩水，然后，沉了下去。

本应会重重地打在地上的手什么也没摸到，厕所里突然响起了许多人的尖叫。

“手！！！”

“我的天！！虚空中突然出现的！！”

“魔术吗？！？！”

……

无数的尖叫。

原来那滩水透过的东西……来自人间。

夏阳已经听不到了。

走廊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哥哥……”

那是专属于夏瑾的，甜得腻人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呢？”

夏阳又被抱回了医务室。

一路上，夏阳都在看这墨色的夜——刚才夏朗跟他说，他会给自己做午饭。

这里是哪里？

夏阳不会天真的以为这里是西半球而夜色也仅仅是因为所谓的时差，他突然有了个想法。

——对于鬼而言，人间的正午，大概也就相当于鬼的黑夜吧。

所以这里是半夜。

所以人间的父亲还在期盼着给他做一顿午饭。

再想深一点呢？运用所谓的类比推理？

鬼的领域中，又阴森，又可怕的地方，大概也就是人间阳气最充足的地方。

就像是宿舍走廊尽头那个阴森森的洗手间，对应地大概也就是人间的商业街之类的地方吧……

他是这么猜的。

夏阳疯狂地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需要什么去填补他的大脑，去把他脑海中的“死”字挤出去。

然而他失败了。

他把脸埋在不知何时力量已经大到足以抱着他走过大半个校园的夏瑾的瘦弱胸膛上，泪流满面。

他的弟弟，死了。

死了。

夏瑾像摆弄娃娃一样把他带进医务室里的浴室。

“小瑾……”

出了宿舍洗手间的夏阳又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夏瑾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死了。

死了。

死了。

泪水顺着夏阳的眼角流了下来——最恐惧的时候他没有哭，接近死亡也没能令他落泪。

“我死了，”夏瑾平静地说，“车祸，死在了一群人的尖叫里。”

夏阳的哭泣是无声的，夏瑾便一点一点地吻去他的泪水。

“我不甘心……我创造了这个世界。我忘了我死了，就好像这样我们就能继续在一起。”

夏阳在夏瑾的亲吻中闭上了眼睛。

“可是我最后还是想起来了……在保安亭那里。”

为什么要都说出来呢？

就像是一个做错事了的孩子，天真的以为只要把一切都说清楚就能获得原谅。

“哥哥不应该去那里……不应该去那个洗手间……是哥哥不对。”夏瑾温柔地说，“这里……我的世界。你知道我死了……我，我想你陪我，可我舍不得杀你，所以我把你带到了这里。”

葱白色的手指把夏阳的扣子一颗一颗地解开，夏瑾的动作慢得几乎像电影的慢镜头一般煽情。

“你会原谅我吧？哥哥总是原谅我。”他轻笑了一声，纤细冰凉的指尖暧昧地划过夏阳的锁骨，“你太好了，你真的太好了……好到让我舍不得。”

也不知道说的是舍不得放手，亦或者是舍不得杀他。

夏瑾的温柔带着残酷的血腥味，他停下解扣子的动作，牵过夏阳的手放到唇边，闭着眼虔诚地一吻。

长长的睫毛在他白皙的脸上留下了一片阴影。

我是属于你的。

可是啊，束缚从来都不是单向的。

“这里不属于人类……它会替我杀死你，不过……它是有漏洞的。”夏瑾的唇并没有离开夏阳的手，他紧紧地贴着夏阳，像是要记住夏阳的味道，“那滩水……就是这里最薄弱的地方，甚至在这里的午夜，你可以通过那里回去。所以我把所有带着人类臭味的东西都做成了让人讨厌的样子，这样你就不会靠近。可你还是去了……为什么呢？”夏瑾睁开眼睛，他皱着眉，满脸天真的困惑，“我离开一下下你就去了……这真的是命吗？”

命要我离开你？

是吗？

可惜，我不信。

“小瑾……”夏阳勉强地吐出两个字。

“可是哥哥，”夏瑾却强硬地打断了夏阳的话，“我还是抓到你了，所以我想，这才是真的命。”

夏阳沉默，他已经再次回到了说不出话的状态。

“哥……”夏瑾没有管夏阳，仅是自顾自地说着，他的表情很梦幻，像是看见了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我说过很多次……你都没有当真。所以我再说一次。”

顺应命吧。

陪着我，我们可以在一起。

“我爱你。”

几个清晰的字从弹跳着的舌尖上吐出，夏瑾静静地看着夏阳，用他那招牌的柔情似水的眼神。

很冷酷的温柔。

“恭喜我，明天就可以和你在一起。”

对不起，明天你就要死去。

这就是我的爱。

12.

夏阳听不进去，他埋着头。夏瑾便强硬地把他压在墙上，抬起他的下巴疯狂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