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殊途（10）

为什么，要死掉的那个不是你？

林少锋在很久很久以后，每当回想起这一天，都会回想起这句话，这大概是他这一生中所听到过的，最充满恶意的一句话。

此时，白玉兰的话一出口，林建国、林沐阳都是脸色一变，莫玉然跌坐在长椅上，听到儿媳的话只是冷冷的瞥了一眼林少锋，大概在她看来，也是这般想着的吧，为什么出事的那个不是林少锋而是林少予呢！

林建国和林沐阳张嘴，但又闭上，责备白玉兰的话他们说不出来，因为此刻，这个女人可能即将要失去她的第一个儿子，她怀胎十月血脉相连的亲子。

丧子之痛让她说出这样的话，而他们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好像都是错。

林少锋是无辜的，作为成年人他们都知道。

但林少予也是无辜的，所以又能怪谁呢？

病房外，几个大人之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谁都没有再开口。

在这样的情境下，还是有声音打破了这份沉默。

林少锋抬起头，露出整张脸，他的眼中没有泪水流出，但看着的人好像就是知道，那是因为他的眼泪已经流尽，此刻无法用泪水表达哀戚的孩子只是用仿佛在哭着的声音轻轻问道：“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

白玉兰目光凶狠的瞪着林少锋，发出质问。但林少锋接下来的话却也是让她一愣。

林少锋疑问而迷茫的问道，问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为什么不是我去死呢？”

那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的清楚。

这孩子在希望着——

死掉的那个人是自己。

林少锋这样问着，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悲痛至极的表情，但空荡的眼神与迷茫疑问的话语，以及众人明白话中意义所在后，让每个人都不忍心再去看这个孩子。

白玉兰愣了愣，还想张口，林建国却是发声喝道：“够了！沐阳你还不管好自己媳妇！”

林沐阳也觉得白玉兰过了，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白玉兰这样做，确实是太过了。

他走过去拉住妻子，想把妻子从林少锋身前拉走，但白玉兰却是动也不动，林沐阳也活了：“你对一个孩子这样你——”

责备的话还没说完，白玉兰突然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源源不断的滑落，看到妻子的眼泪，林沐阳责备的话卡在嗓子眼儿冒不出来了。

“对……对…不起……”白玉兰哽咽的话语说出，她在对林少锋道歉。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已经三十多岁的女人哭的像个小孩一样解释。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明明是……是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啊！”

林沐阳上前搂住妻子，只能这样默默的安慰着。

白玉兰把头埋在丈夫怀里，哭的毫无形象，哭的哀恸之极。

“为什么……我们甚至没有来得及多陪陪少予啊！”

如果知道分离是来的如此之早，如果知道每次那个所说的“等我们有空了就去看你”原来是再也没有机会兑现的承诺，如果……

原来分离，告诉了我们什么叫做如果。

林建国作为一家之主，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下去了，他颇为不高兴的对陷在悲痛中的众人喝道：“够了你们！只是病危，又不是死亡证明，少予一定会熬过去的，你们有完没完！”

林沐阳作为在场的第二个成年男性，赶忙紧跟其父的脚步，也镇定下来安抚众人：“你们要相信少予，这孩子一定能熬过去的。”

毕竟事情还没有进入绝境，在坚定的话语下，众人都恢复了一些心志，接下来就只能开始对他们来说漫长的等待。

其实，这些人中，还是属林少锋最不能承受会失去林少予的后果。

莫玉然、林建国对少予这个长孙最为疼爱，但他们并非只有少予这一个孙子。

甚至于白玉兰、林沐阳来说，他们……也还有林少轩这个孩子，更加透彻的说，比起林少予，他们更疼爱林少轩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唯有林少锋，他谁都没有。

这个世界上，林少予对于父母来说都不是唯一，可对于林少锋来说，他就是唯一。他是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的整个世界。

林少锋缩在长椅上，等待手术的结果，期间又下过两次病危，林少锋这个可以说还是很善良的孩子也从心底生出了无比恶意的想法。

他想，谁死都好。

爸爸死掉，妈妈死掉，或者爷爷和奶奶，或者那些不相干的路人。

无论是谁都好。

为什么要是哥哥死掉呢？

明明只有我，只有我除了哥哥便什么也没有了啊！

第九章：殊途（11）

秦说一知道林少予出事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天。

“真是可惜啊，那孩子好像还不到15岁呢！”

客厅沙发中，秦说一皱着眉听着自家年轻漂亮的妈妈无限唏嘘。

“两天？”

秦说一眉目皱的更深，她看着靠在沙发上有一眼没一眼的瞄着报纸的不太靠谱的妈妈，还是忍不住问道：“到现在还没醒吗？”

白芷仰起脸，斜着眼看着秦说一：“请注意称呼，秦说一小朋友。”

秦说一吸了一口气，压下不爽，乖乖的重新问道：“妈妈，林少予到现在还没醒吗？”

白芷听到秦说一喊妈妈，才露出满意的笑来，然后才一脸严肃的回答：“两天了，这孩子到现在还在ICU……”

白芷说到这里，身为一个母亲也是不忍，叹了口气才又说道：“怕是凶多吉少了。”

秦说一和林少予并不算熟悉，但一个认识的人却突然……别人告诉你他快要死了，心中也难免涌上说不清的悲痛。

更何况，还有林少锋。

林少锋是最好的朋友，而林少予……

秦说一垂下眼帘，她想，这算什么呢？还没有来得及开始的爱恋，现在就要划上句号了吗？

都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但看着林少予，秦说一有些哀伤，死别才是永恒的距离啊。

死是，真正的无望。

“我下午要去看不二。”

秦说一开口，白芷彻底放下报纸，抬头看着这个不省心的大女儿：“不二在省医的特别康复中心，林少予在省医的ICU，我说你是真的去看你弟弟还是准备……又干些什么？”

秦说一也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打着看望的理由出现在林家众人的面前，但她放心不下林少锋，纵然林少锋的爸爸妈妈都应该回来了，但她就是觉得不安。

一种与生俱来的，或者说从上辈子就带过来的直觉，让她无法放心林少锋。

“我是去看不二。”

白芷下午有必须要出席的场合，没办法跟着秦说一，只好咬咬牙警告道：“你肯定要去看林少予，不准在人家家人面前说奇怪的话！”

秦说一默默点头，也没有说出实话，她要看的不是林少予是林少锋才对。

下午二时，白芷前脚出门，秦说一后脚就跑到车库，白芷开走了比较爆发的宝马，车库还剩下一辆相对低调的途锐和奥迪。

秦说一会开车，上辈子就会，这辈子记得上辈子的大多数事情，包括开车这件事。不过以她现在的年龄肯定是不可能开车去医院的。

车库边上，老李正领着小李提着水来车库，看到大小姐立马变得恭敬。

“小姐，您需要用车吗？”

秦说一也不客气：“省医，现在就要去。”

老李想了想恭敬的答道：“老爷晚上也要用车，小姐您只能用奥迪那辆。”

“无所谓，但是现在就要去省医。”

秦说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是公式化的。

“小李，你去送小姐到省医。”

“哎，好的。”

小李放下水桶，搓了搓手去启动车子。

秦说一坐在车后座，看着窗外快速后退的风景沉着脸也不知想什么。

小李在驾驶座上通过后视镜偷偷瞄这个大小姐。

秦家有两个孩子，大小姐秦说一，二少爷秦不二，名字挺怪的，实际上一看就知道取自说一不二这个成语。

小李开车去省医，想的是大小姐去看二少爷，心中无限唏嘘，因为这个秦不二，按照他们乡下人的说法，是个傻的，按照城里人说，是自闭症。

小李这样想着，其实心里还憋着，因为秦说一以前也是个不正常的，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情况也是这几年才变得正常，但有时候表现的还是很古怪，那种古怪是，秦说一有着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气质与学识。

就好像……

小李打了个寒战，没敢往下想。

如果继续想下去，小李想的是——就好像这小女孩芯子里根本就不是一个小女孩！

秦说一自然不知道小李再怎么想她，她坐在后车位，思绪短暂的脱离，大脑处于了放空状态。

很多明明没有读过的书，也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与知识都涌入脑海，而且没有丝毫的违和感，这些……

秦说一闭上眼，这些就好像是她亲身经历过的，这些，是她前世的事情。

路途大概二十多分钟，秦说一静静的接受着涌入脑海的前世的知识，然后像是突兀的，黑白画面中突然插入了彩色的影像那般，一个男孩的背影出现在脑海。

脑海中所有的画面都是黑白，唯有这个背影是有色彩的，是泛着浅色暖光的，是——

秦说一睁开眼，脸上表情是冷的，脸颊上却有泪珠划过，明明还没有来得及悲伤，还没有来得及想起他是谁，眼泪却代表了灵魂，代表了被遗忘进深处的记忆。

这个人，是最不该忘记的人。

前往医院的路途在思绪中走尽，秦说一让小李在停车场等他，也没说什么时候能回来，小李只好坐在车里苦哈哈的玩手机。

秦说一先去的康复中心，在那里有几间大教室，里面玩具书籍很全，地上铺着卡通地毯，有小孩坐在地毯上玩，也有大人和医生。

走进教室，秦说一扫了一眼，这里的孩子看着正常，但仔细看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呆滞，或者完全放空，根本看不到正常小孩该有的表情。

自闭症。

秦说一苦笑，她走到教室角落，一个穿着白色病号服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小男孩坐在那里。

“不二。”

秦说一坐到弟弟身边，伸手摸了摸小孩软软的头发，小男孩一如既往的没有反应，只是专心致志的盯着墙上的瓷砖看，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

秦说一眯了眯眼，也看着墙，她发现白色的瓷砖上有着数不清的纹路，随即秦说一便笑了：“你是不是在走迷宫？有没有走出来？”

秦说一在外人听来莫名其妙的话却让秦不二有了反应。

原本把周遭当空气的小男孩缓缓扭过头，那张精致好看的脸上出现迷惑的神情，小孩漆黑的眼珠盯着秦说一：“你……怎么……知道？”

秦不二话说的带着股涩意，还有些不连贯，就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

秦说一当然不会介意，只是笑的非常温暖：“你要叫我什么？”

秦不二脸上露出思考的表情，然后慢吞吞的喊道：“姐……姐……”

“嗯，乖！”

秦说一笑着摸了摸秦不二的头，然后回答小孩的问题：“因为姐姐，曾经和你一样。”

听不到外界的声音，看不到周遭的人，却是因为感触与感情出现了问题，不是自己建造了一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好像不容于我。

这个世界，好像不接纳我。

秦说一没有陪弟弟太久，再说秦不二之后又不知道陷到那里去了，说了两句话小孩又沉到自己世界中，开始视周遭为空气。

秦说一离开康复中心打听到ICU病房，默默地前去看望好友林少锋。

正好是巧了，此时ICU病房外只有林少锋和一个看起来年龄三十不到的男子。

“峰峰，我给你开一个病房，你去休息休息好不好？”

秦说一走过去，听到那个男子弯着腰对缩在椅子上的林少锋说道。

秦说一走近，空荡的走廊上脚步声很明显，男子转过头，看到小女孩很是诧异。

秦说一在看清男子出色的长相时反应过来，这是林少锋的三叔。

情况……

秦说一只觉头疼，连兄弟俩的三叔都从欧洲跑回来了，林少予是真的快要不行了吗？！

第九章：殊途（12）

秦说一这边思考着，林沐惜则是带着诧异的看着这个女孩。

素白精致的面容，漆黑的眼珠，带着冷意的漠然，不过八九岁的小女孩却是透露出完全不符合年龄的气质。

“你……”林沐惜一碰到这种小孩就会感到头痛，更何况这个他完全不认识的。

“叔叔你好！”

秦说一不等林沐惜说完，立马上前换上了礼貌天真的笑容打招呼，其变脸速度与前后差异另林沐惜不得不目瞪口呆。

“我是峰峰的好朋友，秦说一，我来找峰峰。”

秦说一这样说着，走到林少锋身前，她低头，对上林少锋的眼睛，小孩大大的眼睛此刻一片空荡，看着是说不出的渗人。

秦说一不禁动容，露出了近乎于怜悯的表情，林沐惜看着叹了口气。

“峰峰……”

秦说一弯下身子，轻轻的喊道。

秦说一这样喊着的时候，眼中是大片的怜悯与暖色，轻轻地语调充满着无限的怜惜，带着温柔的哀意。

林少锋好像是被触动了，他有些艰难的动了动身子，开口，声音沙哑：“阿一，哥哥他……”

林少锋这样说着，眼中的空荡被无法阻挡的哀伤替代，涩哑的声音如同哭泣般断断续续的叙说着。

“哥哥……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我？”

“不要这样。”秦说一闭上眼，不忍再看，再听，但又绝对不可以放开这个孩子。

“跟我来。”

秦说一伸出手，直直的看着林少锋。

林少锋犹豫了几秒。将手放进了好友的手中，任由秦说一领着他去向未知的地方。

林沐惜没有阻拦秦说一的做法，也没有多加询问，他相信这个小女孩，也许是直觉，也许是两天来林少锋终于张口说话了。

对着这个女孩，林少锋他愿意打开自己的心扉。

秦说一一路领着林少锋，最终来到了目的地，林少锋傻愣愣的仰头，看见特殊康复中心几个字。

秦说一熟门熟路的领着林少锋进去，一直走到一间教室才停下脚步，林少锋望着教室里面，大概五六个小孩在里面，坐在地上零零散散的，年龄多集中在五到八岁之间。

“不二。”

林少锋听见秦说一说道。

“我有一个弟弟，名字叫秦不二，他今年和我一样九岁，在特殊康复中心已经待了五年了。”

林少锋沉默，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秦说一好像也只是在自说自话，她拉着林少锋走进教室，一直走到教室一角，那里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坐在那里，五官精致，眉眼之间隐隐和秦说一有些相像。

只是长得这么好看的一个小男孩，整张脸的表情却是呆滞的，无神的，或者说他好像一直在走神，周围的人与物对他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他有着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别人都进不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