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摊在地上的一张草席上,尸身肿胀不堪,面目溃烂不可辨。秦长恩绕着尸体走了一圈,细细看着,忽而拍掌对那差人笑道:“好家伙!方大人都死了五年了,怎么都寻不到,偏被你打捞上来了!”
此时合欢正好醒来,看见地上摊了具尸首,便扑上去只管哭:“公子呐!你怎么就这么死了!你可教我怎么向老爷交待啊!呜呜呜……”
秦长恩哭笑不得地拉开他:“好端端的,方大人都死了多时了,你吵他作什么。”
合欢呜呜地哭了半天,忽然止住了悲声,肿着眼看着他:“你说什么?方大人是谁?”
秦长恩指了指死人:“这是从前的知府方大人,投井死的。曹大人还没寻着呢。”
合欢轻轻的哦了声,一下子脱力似的瘫在地上。没过多久,又哭了起来:“公子呐!你在哪儿啊——”
秦长恩被他号得头皮都要炸了,朝两个壮丁挥挥手:“把他带回去哭。”那合欢便被拖走了。如此过了两日,府里人将宅子上上下下翻了一遍,连曹淹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秦长恩托着脑袋歪在正堂的太师椅上,又倦又急。方大人死前在遗书上写明了自己要去投井,找不着尸首也就算了;那曹淹是死活不明,羽化登仙似的不见了,这下还真不好交差。他连跺脚的力气都没有,心里骂着,曹扫把曹扫把。
正抱怨着,府门口来了一帮人,搅得动静颇大。秦长恩托了把扶手站起了身,领着府里上下赶到大门口。
来人是一小队官兵,押着个人。带头的官员,身着品蓝袍服,背着双手挺着肚子。犯人被摁住了双肩,俯着上半身踉踉跄跄朝前走着。蓝袍官员见了秦长恩,抬手一喝:“停!”押解犯人的小兵松了松手,那人才抬起了头,和秦长恩四目相对。
除了曹扫把还能是谁?
第三章
穿蓝袍的正是四品提审官裘止高,年近五十,须发尚还黑密。裘止高原本是个行商的,半路出家入的仕途,为人还算公正,也不像许多朝中大员,一股子书生的酸气,颇得帝宠。他担任提刑官有五年多了,这两日正好来鬼城巡查。
秦长恩上前两步,伏了伏身:“裘大人,好久不见。”
裘止高冷笑道:“你们家老爷,我给你寻来了。”
秦长恩挠了挠头,说:“那么就劳烦大人了,喝杯茶再走?”
“喝茶?”曹淹嗓门一大,“他也配!厨房里有刷锅水,他爱喝多少喝多少!”
两个官兵齐齐抬腿,足尖踢在曹淹小腿上。曹淹都不曾叫一声,膝盖一弯,噗通跪倒在地。
秦长恩心中叫了声该,问裘止高:“下官不解,曹大人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呀?”
裘止高道:“你们大人深更半夜地在骸骨楼附近鬼鬼祟祟,被守夜的官兵逮个正着。”
曹淹跪在地上辩解:“我哪有鬼鬼祟祟?只是前天晚上饿得睡不着觉,就跑到骸骨楼去赏花。我这人又不认路,兜来转去迷了方向,被困在了花海里。那花瓣的味道竟比府上的粥还好吃哩。”
秦长恩恐裘止高当门的给曹淹吃苦头,忙一串声说道:“裘大人这几日路途劳顿,咱们衙门委的不敢怠慢。有什么话,还是去里头坐下了讲。”说完手一让。那裘止高会了意,便抬脚跟他走去。剩下一行官兵押着曹淹,也一同进了正堂。
裘止高在公堂的桌案后坐定,先四下里地打量着:三面粉白的墙上半幅字画也无,薄薄的似张丧妇的脸儿;乌黑的平条长案上两口泥糊的窄口瓶儿,歪七扭八;梁下的挂帘本是尚好的石青大稠,被糟蹋得脏兮兮浆挺挺;门边两溜听差的,浑身结着补丁,耷头怂气,惶惶如丧家之犬。他们新来的老爷蓬头跣足,额上束一条水红的绸带,骚里娘气;还没升过堂,自己头一个跪在底下受审。
裘止高冷哼一声,道:“曹淹,你说你当时在赏花。那是怎么个赏法呀?”
曹淹回道:“就是看呗,看能够怎么赏?不过下官大多数时辰都在寻路,也没得什么乐子。”
裘止高没想到他是这混样,索性打趣道:“老夫听说,曹大人十六岁参加科举,位列传胪,想来是才高八斗了。不知这夜赏花,有没有即兴赋诗呀?”
“自然是有啦。”曹淹手指往上一点,忽地收回。“都是些粗陋的东西,怕污了大人的耳朵。”
“曹大人客气了。”裘止高冷冰冰地笑着。“老夫没读几年的书,对曹大人这般的文人一向羡慕得紧。不如曹大人今日就为我们作上一手罢?”
曹淹掩嘴一笑,朗声说道:“田里曼陀多么好,田里曼陀好么多。除了红的就白的,除了白的就红的。”
底下人嗡嗡笑了一片,连秦长恩都掩了口。裘止高眯着个眼,心里咕噜地冒了个泡,决心将他好生整顿一番。他手往桌上一摸,空荡荡的桌上没有笔墨纸砚,没有惊堂木,只有一颗人的头颅,孤独茫然地摆在上面。他抓起人头,往桌上一拍:“按冥国法律,骸骨楼方圆九尺之内不得踏入,你倒好,带着手里的人登门造访来了。”
曹淹忙地将手指点向秦长恩:“是他带着我去的!”
秦长恩没想到老爷这么快就卖了他,上前一步委屈地说:“大人,分明是你执意要去,怎么拦也拦不住。劝挡不力是下官的不是,可大人也不能全怪到下官头上哇。”
裘止高捋着胡子眯着眼,端坐在一旁看好戏。
曹淹对秦长恩的话瞪大了眼,你哪里有拦着我?你把招财进宝叫进来问问!秦长恩急红了脸,招财进宝是你的家奴,自然和你串通一气,她们的话怎么能够信呢!曹淹哈哈地笑了出来,怕了吧,你就是心虚。我还奇怪呢,怎么好端端的人到了这儿当知府,便全死了个干净。你敢说这和你没有半点干系?我看你就是存心害我!
下官冤枉啊。秦长恩哀叹一声,你我同为儒生,你怎能含血喷人。曹淹冷笑数声,待我受了皮肉之苦,一定把血吐你脸上!
裘止高瞻仰着他们泼妇一般的对骂,皱紧眉头猛拍了一记人头充当的惊堂木,直把上面的牙齿都敲出了几颗:“都给我闭嘴!曹淹,你无视法规,私闯朝廷重地,皮肉之苦是在所难免了。左右,给我挑大棍子杖打四十。”
曹淹被吓得脸色潦白,嘴上却不肯服软,抵死地分辩:“哪条法令规定要这个个打法?我皮肉那么薄,万一被打死了呢?”
裘止高慢条斯理地道:“此事本应上奏给圣上的,本官怜你年少,仕途尚远,这四十杖责已算是客气的了。不过你放心,这两下可打不死你。”
曹淹又道:“那要是打残了呢?”
裘止高不急不缓地回答:“那本官就管不着了。”
曹淹仍不死心,指着秦长恩问:“那他呢?”
裘止高正眼也不再看他,轻描淡写地说:“秦长恩,你就跪在地上伺候你老爷挨打罢。”
不多时,差人们抬上了刑床,强摁了曹淹上去,褪了裤子,照着那白生生的屁股一五一十地打了下去。秦长恩跪在一旁,眼见着老爷的屁股从雪似的白被打成了酱红,又从红转为了猪肝紫。曹淹两手抓着刑床边沿,额头上冷汗直窜,嘴里却是一声也不吭,身下的那张刑床更是不堪牢靠,一路地巍巍颤颤,磕嗑瑟瑟。到了还差十来下的功夫,只听曹淹一声惊呼,那刑床竟咔嚓一声散成了堆碎木。曹淹半爬在木材堆里,面无血色,双唇哆嗦着,已是一副将要昏厥的光景。
秦长恩伏在地上讨饶道:“裘大人,曹大人怕是撑不住了,他既已得了教训,就请网开一面罢!”裘止高道:“难不成你想为他受剩下的这几杖?”秦长恩听了,只好紧抿了嘴不再吭声。
裘止高睨了他眼,抬了抬手。两官兵将曹淹从碎木中拖出,又摁到一旁的地上杖打起来,下手竟比方才还凶狠十倍。刑毕,裘止高掠了眼趴在地上已无声息的曹淹,脸上现出些倦怠:“这桩事就到此为止。秦长恩,等曹大人醒了别忘了告诉他,鬼城不是什么简单随意的地方,还望他仔细!”说罢理了理官帽,拂袍起身,带着那队官兵出了府衙。
裘煞神前脚一走,秦长恩便蹭到曹淹身边,扶着他的身子微微晃了晃,唤道:“大人。”曹淹臀上一片血肉模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一丝生气都没有。秦长恩暗叫不妙,伸手搭在他额头上,只觉他面皮冰凉,汗也早凝住了。秦长恩心下惶然,挥手呼道:“快把大人抬回房去!”
家仆们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将曹淹从地上提起朝后院里抬。曹淹在仆人臂怀里挣了两下,缓缓睁开了眼。他拼力推开了旁人,拖着身子一步步爬向秦长恩。秦长恩一时骇然,愣在了原地。曹淹一扑而上,使足了劲儿地掰住秦长恩肩膀,双唇一绽,将一涌鲜血笔直地向他脸上啐去。
第四章
曹淹被人抬回房后,接连昏迷了数日。他生的羸弱,这伤便足足养了两个月。他成日地趴在床上,胸闷气短百无聊赖,凭空又添了不少怨怒。府上的仆人经过曹淹的厢房,总能听见他对裘止高和秦长恩咬牙切齿的咒骂。
秦长恩这边的境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他自知得罪了曹扫把,只觉原本就不明朗的前途更加黯淡,便躲在房里茶饭不思唉声叹气。
这一日,秦长恩照旧在房中依窗发愣,房门被人扣了两下。他软着个身子去开了门,只见招财正靠在门口对他笑呢。秦长恩见她如见曹淹,于是见她如见鬼:“你来这儿干什么?”
招财翻了个白眼:“我们公子叫你去!”
秦长恩惊呼一声:“他找我作什么!”
招财乜着眼笑道:“自然是要吃了你。”
秦长恩这才觉得有些失仪,清了清嗓子:“我这就去。”
招财将秦长恩送到房门口便止住脚步,说:“秦大人你自个儿进去吧,我先走了。”
秦长恩忙一把拉住了她:“你不进去?”招财哭笑不得地推开了他:“对呀,他只想吃你来着。”说罢脚不沾地地走了。
秦长恩往院子里呆呆望了半响,才硬着头皮进了房门。屋里是一股子扑鼻的药气,还有浆糊般的粥味。他掀了两道帘子来到最里间,往床上粗略地一瞧,不禁“哎哟”一声,往后连连跳了两步。
原来曹淹俯卧在被褥上,上面穿了件月白的袄子,下面竟不着一缕。那尚还青紫着的臀部山丘似地在床被上起伏,看得秦长恩面红耳赤。
曹淹面无惭色地在榻上蹭了两下,神色阴郁地歪了他一眼;“你来啦。”秦长恩苦笑一声:“我这是何苦来。”
曹淹伸出一条手臂,拿手指点着珊瑚圆桌上的碗:“把雪梨汤给我端过来。”秦长恩只好过去把汤拿了过来,挨着床沿边上坐下,可一坐下又不知怎么办才好。曹淹不耐烦地道:“这汤是长得特别好看么,你盯着它不放?”秦长恩啊了一声,舀起一勺甜汤迟疑地望着他。曹淹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要吃。”
秦长恩挑起一匙汤递到他嘴边,曹淹够不着,只好再往前爬了两下,微微支起身子,昂着脖子张开了嘴。两人一喂一个吃,很是默契,碗里的粥也便很快见了底。曹淹吃罢,舔了舔嘴唇又伏下身去,两眼一翻:“好啦,我不再怪你了。”
秦长恩心里嘀咕着,你也配。见他上半身捂得严严实实,那领子也扣实了,不禁笑道:“曹大人一天到晚捂着个脖子,难不成是个粉面公公?”
曹淹一听,登时红了脸,他侧了个身,指着胯间之物:“你看我是也不是?”
秦长恩又是一声哎哟,跳起了身:“我一句玩笑话,你这是做什么!”
曹淹又趴了回去:“没作什么,就是让你看看我是个男人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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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曹淹伤势渐愈,开始在院里走动。秦长恩时常去探望,两人倒也相安无事。这日府衙前的大鼓被咚咚敲响,秦长恩正坐在石凳子上晒太阳,听见前头的鼓声,正嘀咕着准又是那个顽童把爹娘的人头当球踢,捶到鸣冤鼓上来了。曹淹兴冲冲地跑出房来,抖着官袍袖子喊:快给我升堂!
秦长恩拿帽子遮住脸,假装没听见。曹淹看了,走上来几步,一把揭了他的帽子,往他脑袋上便是一下。秦长恩忍不住哎哟一声,揉了揉眼睛喊着要救火。曹淹早识穿了他的鬼把戏,笑眯眯地说:“长恩呐,你出娘胎也挺久的了,怎么还那么能睡!”
秦长恩乐着个脸道:“卑职睡饱了,才能给大人效劳呐。”
曹淹点点头,“那就给我去公堂上效劳吧。”
公堂底下站了两人,原告姓李,是个瘸子,被告姓王,是个癞头,两人皆是话唠,唧唧歪歪地说个不停。曹淹眯着个眼,听了半天才搞清楚脉络。原来是王癞头的娘廿五日过世,下葬时竟找不到头,正巧李癞头刚死了头牛,那王癞头便跑得李瘸子的地上,把牛头割下来安在他娘脖颈上,牛头人身地入了葬。如今李瘸子寻了王癞头,让他把牛头还给他,可王癞头说自家母亲尸骨未寒,如今要掘墓挖头,是大不孝的罪过,怎么讲也是一万个不乐意。
李瘸子抹着眼泪跪在地上,鬼哭狼嚎起来。“大人呐!我家牛金元宝从小和我一块儿长,我割草,它吃草,我赶牛,他犁田呐——如今它寿终正寝了,我把他给好好埋了。可王癞头这个赖皮,这个狗娘养的,把我宝贝金元宝的头给割下来啦。我也不求他挨打受罚,只要把金元宝的头还给我啊——我这个可怜蛋,媳妇早死了,就和牛一起过活,如今是白发人送黑毛牛啊——”
王癞头听了,挺起身来抱怨。“你家牛分明就是棕毛!”
“棕毛怎么了?你还不是割了它的头!”
曹淹怒掌一击惊堂人头,“王癞头,你把畜生的脑袋装你娘头上,你娘他娘的知不知道?”
王癞头噎了半天小声问道:“大人,到底是他娘还是我娘?”
“废话,当然是你娘!”
“启禀大人,我娘已经死了,自然不会知道了。”
曹淹一时语塞,把惊堂人头上的牙齿齐齐整整又排了一遍,才又问:“你娘的头好端端的怎么没了?”
“小人的娘死在了田埂里头,小人用一辆拖车拖着她回去安葬,中间经过颅河,咱娘的头就是被河水给吞没的。”
“你明知道颅河的水专吞死人的脑袋,怎么还往上面跑?”
王癞头呜哩哩地哭起来,“从地里到后山,只有这一条路。小人把娘的眼皮子挑开,装作是个活人,可还没走两步,脑袋就没了。一滴血都不见,脑袋就没了。”
曹淹沉着脸摸了半天下巴,时间一长,那李瘸子就跪不住,立起了半边膝盖。秦长恩只好咳嗽两声说:“大人,你没有胡子。”
曹淹应了声,蓦地抓起桌上的人头,往地上一掷。“王癞头,这人头就赏你了,把牛头还与李瘸子。”
人头咕噜噜地滚到王癞头膝盖前,王癞头吓得跳窜起来,接连往后退了数步,一屁股栽在了门槛上。蹲在角落的那条无头狗,见没人理睬,忙的奔上去死命啃咬那颗头颅。秦长恩见状,只得起身说:“大人,这是前朝穆饮穆大人的头,穆大人平生廉洁公正,为民谋福,小百姓怎么敢要他的脑袋。”
曹淹觉得怪异,问:“既然如此,你们就随他被狗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