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妄喝干了这一坛，伸手招来了另外一坛子酒，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才放下酒坛，胳膊支在酒坛上，又把脸支在胳膊上：『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打的你正在打的主意。』老实人眨巴下眼，一幅卖乖相。

池妄没说话，拿了些其他话题与纪车云聊着好下酒。

等提着最后一坛碧莲酿晃回自家时，屋内的即墨寒正用一根筷子戳着桂花糕。

轻手轻脚的放下酒，又去回廊上看了眼，黄鼠狼睡得正香甜。

咦……竟然相安无事。

池妄轻笑了下，证明自己的猜测没错，便又回了屋内，正好对上了即墨寒哀怨的小眼神。

『还不睡？』

『没你在身边睡不着。』即墨寒抱着被子往里滚了滚，让出了大部分地方给池妄。

池妄伸出手摸了摸即墨寒的头，给小孩子掖好被角，也掀开被子，躺下睡了。

哼，那只黄鼠狼，我就让你再多活一阵子罢。即墨寒滚了滚，卷着被子滚到了池妄身边，把小下巴垫在池妄的枕头旁边。

借着淡淡的月光，更能看清池妄完美的侧脸，师傅的嘴唇很好看喏……

池妄突然睁眼，就看到了一张清爽的小脸，亮闪闪的眼睛。

噗，这还真像只小狗。

池妄从被子中伸出手，把即墨寒连带着被子拉了过来，抱好，淡淡道：『睡觉。』

一夜无风，月自温柔。

第6章

池妄从那天起就很少出现了，大部分时间是在下界走动，看到有缘的猫狗鸡鸭之类点化一番，于是……家里的情况就越来越像菜市场。

『师傅，你为什么领了只鹅回来？』

『为师说了，是它跟着来的，不是我领回来的。其实你若仔细看去，这鹅品性相当好，已具慧根，在我这里吸收点仙华，指不定何日就能得道成仙……』

『阿妄，那么这只蝉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藏在我后背上跟来的么，那个什么，你也知道我喜欢行善么，如今这些动物一不小心就容易入了妖道，但若经过我细心指正，说不定哪天就位列仙班了……』

『师傅，你答应过我不领杂七杂八的东西回来了。』

『这些……大概……我想……不算是杂七杂八的东西……吧……』

池妄有些尴尬的看着面前这一老一少。

纪车云只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状，即墨寒则是黑了一张脸把双脚伸在池水里乱蹬，吓得那只鹅『咕咕咕』游远了。

即墨寒有点郁闷，突然跳到池妄面前，小拳头乱捶着池妄，池妄也不躲，轻笑着哄：『莫要生气莫要生气了，作为仙者就是要普度众生么，倘若连……』

『死酒鬼你快别说教了吧，我告诉你啊小鬼，你师父原先做过一件错事，然后挨了很大的罚，差点挺不过来死翘翘了，回来后就把他吓怕了，然后从此一心一意做好事了……哎你打我干嘛？』

『什么叫吓怕了？那是我自愿去受罚的好不好？再说行善本身就是……』

『酒鬼，我是怕了你了，你还是当初那个你么？』

『自然是，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胖子，我跟你讲，行善如佛者六道皆……喂，胖子！你跑什么！呐，阿寒啊……』

『哼，师父讨人厌，再也不要喜欢师父了！』即墨寒一面在心中冷笑，一面继续以小孩子的语调说出故意让池妄担心的话语。

池妄有些尴尬的看着这两个躲开的一老一少，一瞬间原先闹哄哄的院子静了下来，微风轻轻拂动着碧莲，只有黄鼠狼轻轻蹭了过来，似是在安慰。

虽说即墨寒是打算不理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师傅，可听到池妄过些日子要去参加一个论道大会，还是有些别扭着。

当晚，已经三天没理过池妄的即墨寒早早睡了觉，池妄也悄声的摸到床边，小心翼翼的不去吵醒他。

小孩子生起气来脾气也很大么，不过倒是自己不好，有点树立坏榜样说话不算啊……大不了下次偷偷去点化一些有灵气的小妖小怪，仔细着不让它们跟回来就好啦。

迷迷蒙蒙中，便睡了过去。

即墨寒睁开一双清亮的眼，伸出一根手指，一缕黑气便瞬间从池妄的额头中央汇了进去。

即墨寒推了推池妄，用童音道：『师傅。』

池妄略微挣动了下，像是要醒来，可是眉头又慢慢舒展，继续安眠着。

即墨寒翻身从床上下来，伸动了一下胳膊腿，身形顿时化成了一个高大伟岸的男子模样，一头黑发草草的在脑后绑了，高高的垂了下来，随手抓过桌上的茶盏，倒了一杯，一边喝一边看着被自己施了法睡着的池妄。

道行也不过如此么。

前些日子就发现自己可以幻回原来的身量了，可是转念一想，仍旧维持着小孩子的模样，这些日子胳膊腿都没地方伸展，可憋屈死他了。

术法也回来了大半，还有些时日就可以全部回来了。

霸气狂狷的男子起身，蹲到床边，仔仔细细看了看这个照顾了自己百年，安静如水的瘦弱男子，轻轻的笑了。

我好像喜欢你呢，师傅。

可你是仙我是魔，对么？

师傅……太瘦了呐。

即墨寒起身，又比划了一下池妄和自己的肩宽，他不及自己的一半呢。

嗯……

要是以后抢回自己的行宫，要好吃的喂着些，天界一个小小的碧莲驻守，不做也罢。

自己的人，怎么可以受这样的委屈？

即墨寒一边想着一边走到房门前，想了想，又快步回到床前，伸手轻轻摸了摸池妄的脸，低下头，嘴唇快要触到那一刻，犹豫了下，到底还是把吻落在了额头上。

『如果我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你会杀了我吗？』

又拿自己高挺的鼻尖蹭了蹭师傅的，这才悄无声息如同鬼魅般出了房门。

池妄觉得自己是被一双肉肉的小手给拍醒的。

闭着眼，双手胡乱抓了下，准确摸到了小孩柔柔的头发，按回被子里，继续睡个回笼觉。

等着再过几天去论道是要多无聊有多无聊，自己无非是去充个人头数罢了，又不能打瞌睡……不如这几天先多赚一些回来。

『师傅。』闷闷的声音，『你要把我憋死啦。』

池妄这才慌张的睁开眼，发现自己把小孩塞进去之后手就随手压上去了，慌忙的把小孩提溜出来，发现除了头发略微乱了些之外，衣服都穿戴整齐呢。

嗯……小孩的眼睛最近越来越亮了……真奇怪，这么黑的眼珠也能这么亮……

『师傅你在看什么？』肉嘟嘟的小手再次戳到了自己面颊。

『阿寒，你眼睛好漂亮。』池妄打个哈欠，把小孩放到床上，自顾自刷下床洗漱去了。

真想知道，如果阿寒可以长大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呢？

嗯……今天早晨好像少了点什么……怪怪的。

池妄没来得及束发，推开房门绕着回廊走了一圈，有一些蛮有灵识的下界小生物竟然没了。

『师傅在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么，都被我今早赶跑了。』即墨寒松开头发重新扎了一遍，一面抓起一条绸绿的发带小跑到了池妄面前。

池妄脸色有些难看的接过了发带，末了，还是叹了口气蹲下来：『为什么这么做？』

『我嫌他们太吵，很烦。师傅不也是喜欢安静么？我也不想等师傅不在的时间偷偷赶跑他们，反正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我做的。而且是师傅答应我在先，不带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家的。而且那最有灵识的黄鼠狼我还给你留着呢，哼。』语毕，委委屈屈的跑回了桌边，撅起了嘴。

诶……又要生气了啊……

呵，让一个小魔头为自己一个区区碧莲驻守忍到现在也不容易么，还以为他会直接吃掉呢……

算了，各退一步吧，那些下界之物，总会再有各自的缘法。

『你先去厨房找莲姐姐要吃的吧，我收拾下就来。』

即墨寒歪着头，师傅今天很好说话呢，还以为他会骂自己一顿。

原本正打算去给碧莲施术法的池妄突然被人抱住了大腿，即墨寒仰着一张小脸吐舌头道：『就知道师傅最好了，谢谢师傅，阿寒以后也一定不会惹师傅不开心的。』

『嗯，阿寒乖。』

看着小孩往后厨跑去，池妄快步走到了黄鼠狼的窝边，摸了摸它的头，盈着星点绿色的白光从其天灵盖汇入，四周的风速也格外柔和起来。

即墨寒一个高蹦到灶台旁，成功的引来原本正在专注做糕点的碧莲幻化出的少女一跳，随即叉腰怒道：『你个调皮鬼，一会不给你吃了！』

话虽这么说，还是略微把一盘刚做好的糕点往其方向推了推。

『莲姐姐最好了么。』

即墨寒眼疾手快的拿了一块，蹲到门栏旁，双手捧着望着碧蓝的天空慢慢吃了起来。

话说……他真不饿，昨晚吃掉那么一大堆废物，真不知师傅原先看上他们哪点了。

池妄催动自己的灵识与黄鼠狼交谈。

『是……今早阿寒把小蝉他们都赶跑了么？』池妄能察觉得到自己略微的颤抖，如果……如果自己猜错了呢……自己能狠下心来，杀掉这个跟了自己百年多的调皮鬼么？

『是。天没亮就把他们全赶下山了。』

池妄笑了，摸了摸黄鼠狼的头，轻松着步子走了。没有察觉那只黄鼠狼略微垂下的眼中，一闪而过的歉意。

不过，也真奇怪啊，自己昨晚睡得那么死，今早一丁点动静都没听得到啊……下次该问问胤华，到底在酒里加了什么，后劲一次比一次大。

第7章

虽说小孩的剑法现在得了自己一半真传了，也不怕有什么妖怪上山来捣乱，但正好纪车云无事，池妄临走前还是嘱咐了即墨寒一大堆有的没的，顺道托付给了纪车云。

小孩坐在凳子上晃着双腿磕着瓜子，淡定的看着这个已经嘱咐了近半个时辰的啰嗦师傅。

但心里头可甜着来，师傅这么挂念自己。

『我说阿妄，你走不走了？有我在这儿你还担心他能出什么事儿？快点滚，该干嘛干嘛去，比个女人都啰嗦。』

『死胖子，你找死啊？』

『是啊，我找死，你看不顺眼，来打啊！』

语未毕，两人又扭做一团。

即墨寒痛苦的扶额，放下瓜子，拉扯开这两个只要凑到一起就必然不是吵就是打的家伙，扯了扯池妄的腰带：『师傅快去吧，我会乖乖听胖仙君话的。』

纪车云嘴角抽了抽，决定有必要跟小孩纠正下自己只是微胖，不是胖。

但转念一想，还是等着池妄走了再说吧，反正接下来几天小孩归他看管，有的是机会解释么。

等送了池妄远去，才发现小孩转眼没了。

吓的纪车云出了一身冷汗，在回廊边上找到正端着糕点你一口我一口喂着黄鼠狼吃着的即墨寒，眼角嘴角都是笑眯眯的。

即墨寒心说这一只等着养肥了再干掉，总比那些没滋味的补品好太多。

纪车云也不得不感叹了下，心说虽然他与池妄都怀疑过这小孩的身份，但至少现在看来是平安的，如果真是魔界的孩子，光冲着这些时日能忍耐如此，收了狂暴的性子，也是很了不得呢。

想了想，还是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个符咒拍在了即墨寒后背上，即墨寒也乖乖的没动，等着那个符咒慢慢在后背上消融了，才叼着个糕点含糊不清道：『胖仙君，那是干嘛的？』

『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感应到的。另外，你没觉得我只是略微有点胖而不是胖么？』

即墨寒叼着糕点仰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笑的一双眼睛都快没了，不说话，只是吭哧吭哧吃着糕，然后跑开了。

切，这不识货的小孩，大爷也很帅啊，不比池妄帅多了，至少有男人味！哼。

想了想，气不过便去池边揪扯碧莲叶子玩，刚揪了没两下，就闻耳边震天响的锅底碰撞声：『不许欺负莲姐姐们！』

纪车云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回屋子看书修法去了。

距离池妄走了已有三四天了，纪车云拿着一卷书顶在头上看着那个在大太阳底下仍旧勤奋刻苦练剑的小孩，扯下挂在腰间的酒壶，灌入喉间一口酒，想了想，便把酒壶抛了过去。

正在收剑的小孩一个闪身，随即出剑，酒壶稳当当的落在了剑尖上。

『尝尝，你师傅最爱的碧莲酿。』

胖仙君微笑了。

即墨寒疑惑的注视着纪车云那奇怪的表情，仰头喝了一口，随即『噗』了个干净。

『咳咳咳……』顺着拍了好几下胸口才缓的过劲来。

碧莲酿碧莲酿，本以为多温雅的名字，能有多轻柔的入口顺滑之感——但实际上，除了猛的钻入鼻腔的呛辣之外，差点把眼泪也顶了出来。

好烈的酒！

纪车云笑的前仰后合的，伸手打算把酒壶招回来。

即墨寒却不松手，又强忍着不适感咕嘟咕嘟猛灌了几口。

烈日当空，竟有种冷冽的寒感从脚底升到胸口，与那喉间刚吞下的烈酒相融合的滋味，回味一下，说不出的爽快。

『呀，你这小酒鬼！我今天带的可不多！给我留着点！站住！』

即墨寒也起了玩闹的心思，抓着酒壶一边跑一边洒酒，看着纪车云一阵赛过一阵的肝疼。

胤华这几天不知道又怎么生自己的气了，如果倒没了，大概剩下几天都喝不到酒了吧……

『令天曼陀罗华周遍佛土。令其中众生无有老病。无相畏者无相恼乱。令其中众生无有横死死无悔恨。无不入三昧而命终者。令其中众生思惟念佛而取命终。终已不堕恶趣。不生五浊空佛土中。乃至菩提般涅盘。未常不见佛不闻法不供养僧。令其中众生少于爱欲瞋恚愚痴。令其中一切众生修十善业。令其佛土众生无受戒无犯悔名。令其中众生魔不得便……』

池妄仙阶本就低，远远坐在靠后的位置，守着一处干净的池水。

抬眼看了看离自己远的不能再远仿佛远在天边的如来佛祖，悄悄开始游离了目光。

这一路上不知道自己救了多少山精野怪人妖牲畜，于自己原先犯下的过错，是多还是少？

还是自己如今救下的生灵其中就有当日自己亲手了解的魂魄？

一尾金黄快速从池妄眼前闪过，刹那还以为是佛光乍现，细细看去，无非是一尾锦鲤，正不停的游到最前方，像是要仔细凝听着什么。

池妄轻轻的笑了，也收回了走神的目光，心下摒弃一切六神杂念，万宗归一。

纪车云对着空空的酒壶，犯起了难。

去找胤华要酒吧……又怕被他给骂出来，自己现酿吧，时间又不太够……要是池妄在就好了，拉着他做挡箭牌喝酒去么。

摸了摸鼻子，看了看如弯钩般高悬于天上的明月，纪车云还是打算铤而走险一趟。

钻到池妄的屋子里，小孩正睡得香甜。

纪车云又小心翼翼在周遭布了一层结界，偷偷摸摸往胤华宫里赶去。

论道会终于结束了，陆陆续续的有仙友道友化作星光远去了。

池妄这才慢腾腾的站了起来，不是刚才他不想先走，是脚麻了。

撑着池台挪动了两步，还未来得及幻出碧莲载着自己远去，便觉得衣摆被人扯住了。

回头，裸着上身的年轻男子，头上还顶着一大朵荷叶，透过清澈的池水能看见下面那条金色的漂亮鱼尾。

啧，果真沾染了太多仙气就是不得了，现下都已经能幻出半个人形了，假以时日估计就能位列仙班了……

池妄不动声色把衣摆抽了回来，淡淡道：『公子一看绝非池中之物，勤加修炼之后，小仙必定能在天庭上一窥尊君仙颜。』

池中那男子被这席话逗笑了，转了个圈打趣道：『仙君名唤什么？可是有意助我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