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你吐了一身，只好在这过夜了。”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没再吭声，却也止不住浑身的抖颤。习惯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而我，已经习惯害怕。

“总算今天没有吐个没完没了的……”他忽然轻声道，似有些欣慰，让我几乎错觉他是在关心我。

但这种错觉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天放过你。明天无论我做什么菜，都要给我吃得一干二净，听到没有？”他命令似的说，一边对着我敏感的耳朵直吹气——看我难受得呼吸越来越急促，这才得意洋洋地续道，“老实说，看你吃东西，是我最大的乐趣。”

心一紧，我紧咬住下唇。吃东西……是吐东西吧。乐趣……看一个曾把吃当成生命中最大乐趣的人如今一吃就吐是不是真的很过瘾，折磨我，的确是你最大的乐趣呵。

然而不知为什么，或许真的太累了，被他这么抱着，我竟越来越困，冰冷僵硬的身体渐渐变暖，放松下来……

“别睡。陪我守夜。”昏昏欲睡之际，他突然用力把我摇醒。

没等我完全转醒，耳边已经持续不断地传来炮竹声。我茫然地转过头——窗外，绚烂的烟花已经映红了整个夜空。

“新年快乐。”听到他低沉柔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我耳边轻轻地道。

原来今天是大年夜。这样不堪的一年终究是走到尽头了。

可惜，对我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一个失去希望的人，眼中是没有明天的。

“明天我就帮你办理出院手续。”他低醇的嗓音忽然又钻入我耳中，依然是那么温柔，却坚定得不容拒绝。本该是温馨得令人沉醉的话，却让我的身体瞬间再度冰冷，“明天，我带你回家。”

第三十六章：绝望（3）

“真要让他出院？他的身体还这么虚弱……”

“没关系。”

“可是，他的厌食症——”

“他没有厌食症。”耳边嗓音冷冷地说，“我会让他吃东西的。”

室内忽然静下来。许久，听到有人叹息一声，轻声道，“好吧。我去给他办出院。”

“谢谢你。”另一人低低地说，“也谢谢你送衣服过来。”

终于安静了……我才刚轻舒一口气，脸上却似被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不断碰触，酥酥麻麻地直发痒，迫得我不得不睁开眼睛。

“总算醒了。”眼前晃动着一张得意的笑脸，那么近的距离，却似隔着一层纱般始终模糊不清，“说了陪我守夜，怎么睡着了？你说，该怎么罚你？”

眼前一花，又是一个吻落在唇上。

“早安。”他轻轻地说，直视着我的双眼。话语，眼神，都似满含深情。

我黯然地偏过头去，不想再看见他假意的温柔。

不过是增加我痛苦的手段罢了……总是这样，在我神智不清的时候，制造出这些温情脉脉的幻觉，让我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还是六年前的自己，身上再疼再痛也依然咬牙坚持下去……可是一旦清醒过来，便统统消失了——剩下的依然只有毁天灭地的刻骨仇恨，和无穷无尽难以启齿的凌辱折磨。

“把衣服穿上吧。”他边说边拿过一个塞得满满的塑料袋打开，“我们等会就回家。”

我怔了怔，随后便强撑着冷得麻木的身子坐起身来，一声不吭地接过衣服。

“冷吗？”他敏锐地察觉到我身体的颤抖。

我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说话，忽然伸手握住我正扣着扣子的微颤的右手。

“手都跟冰块一样了，还说不冷？”他不悦道，抓起我右手放到唇边喷出一大口热气。

“啊……”我倏忽吓一跳，条件反射地想抽出手却抽不出来，他抓得那样紧，于是只好任由他不断向我手上呵着热气。

“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他命令道。

我稍一迟疑，他已经拉过我的左手。

“……”我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手臂被拧伤的地方尚未痊愈，穿衣服时已经又酸又痛，被他这么一扯，更是酸痛得几乎麻木。

他立刻松开我的手。静静地看了我一会，道：“别穿了。”一甩手，把剩下的衣裤扔到一旁。

我正呆怔着不知所措，却见他倾下身来，连着棉被，一把把我从床上抱了起来。

“你……”我一时头昏眼花地说不出话来，他却已拉紧棉被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直到房门大开，我这才回过神来。

“不，别出去……把衣服给我……”心里顿时涌起一丝惊惶，我小声哀求道。

他听而不闻，抱着我就往外走。

我闭上眼，不想看着被包成粽子的自己，像个女人一样虚弱不堪地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走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过道上。

然而本就隐隐作痛的头，被冷风一吹，更加的昏沈难受。我无意识地躲避着周围的冷空气，紧紧地靠在他胸膛上。感觉到他的双手也把我搂得更紧，隔着那么厚的棉被和层层布料，似乎仍然能够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暖意，一时间竟分不清真假虚实，辨不明是非对错，尝不出喜怒哀乐。

直到身体被平平放下，我才清醒过来。

“一大早的怎么又睡着了？”耳边传来他嘲弄的声音。

我沉默地垂下眼眸。又？自从昨晚被你摇醒，我就根本没再睡着。只是不想睁眼，不想看到这个世界，不想面对自己仍然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现实……

身下忽然一阵轻微的颠簸。

扭头看了一眼车窗外慢慢后退的景物，我便又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又要回到那里了。

心里不期然地有些好笑，回家，他居然说带我回家……那个让我受尽百般凌辱折磨的地方，居然是我的家——天晓得，我每天要如何克制自己，才能不在这个家里崩溃掉。

车开得很慢很稳，我却再无一丝睡意。暖气开得很大，我被紧紧包裹的身体却始终僵硬冰冷。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再怎么说不在乎无所谓，终究不能完全无动于衷。不愿去想，却无法不去想。

终于车停了下来。

奕坤跳下车，一把拉开后车门。冷空气忽地迎面袭来，呛得我一阵咳嗽。

他忙把我搂进怀里。

我把头埋在他胸口不断地喘气，依然紧闭着双眼，任凭他抱着我向房子走去。

“到家了。”忽听他在我耳边低声道，语气说不出的深幽，似无限喜悦，又似满含悲伤。

我茫茫然地抬头看他，见他脸上的神色也是似悲似喜，说不出的复杂。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向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

看到眼前熟悉的建筑，我一震，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第三十七章：噩梦（1）

“以后我们就住这里，好吗？”他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默然地收回视线。住哪里，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房子又回到了他手中，小灵的在天之灵应该会十分高兴吧……

“对不起。”怔仲间，耳边忽然传来他低低的道歉声。

“不管你信不信，那天我叫你走，只是不想再那么继续下去，并非要你无家可归。”他沈声道，“看到我姐的遗产时我心里很乱，所以随口就同意了律师的提议卖掉房子……哪知后来时间一长，就全忘记了……”

我微微摇了摇头，不想再听下去。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比起后来他说的那些无情的话，当日的无家可归根本不值一提。

听到他轻声叹息了一声。却也没再说什么，抱着我走进了房子。

“累的话，就再睡一会吧。”他小心地把我放到床上，“饭做好了我再来叫你。”

我默默地看着他走出去。目光环绕房间一圈，不由索然，住了六年的房间，竟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感觉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本来也没留下多少快乐的回忆——尤其到了后来，每晚面对这空荡荡的房间，除了寒冷和凄凉，再没有其他。

好累。不愿再多回想，我收回视线，疲倦地闭上眼睛。

“醒醒！开饭了！”身体突然一阵轻微的摇晃，我茫然地睁开双眼。

“午饭好了。”他边说边抱起我来，向客厅走去。

“怎么样？这些可都是你喜欢吃的菜，感觉还不错吧？”他得意道。看我仍然呆呆的没有反应，忽然凑近我耳边，“今天你要不给我全部吃完，可别指望我会轻易饶你。”

全部吃完……我失神地看着眼前满满一桌的菜，任由他把我抱坐在他膝盖上。

“发什么呆，张开嘴。”他低笑道，一边拿起勺子。

“我——我自己来……”我看着伸到嘴边的一勺饭菜，小声说。却见他毫不理会，于是只好张口含下。

饭菜一入口，就只觉一阵恶心，我不敢再多咀嚼，忙一口吞下。

还没缓过气来，又是满满一勺的饭菜停在嘴边。

这样吃了几口，头上已经密密的一层冷汗。看着又是一勺伸过来，想吐的感觉强烈得简直抑制不住。

“不准吐。”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异样，压低声音威胁道，“要再敢喷饭，我就要换个地方喂你了。”说着，一只手突然在我臀部轻轻捏了一下。

彻骨的寒意忽然直涌上头顶，我浑身一颤，连忙死死咬住下唇。

“别怕！”他放下勺子环抱住我瑟瑟发抖的身体，“我——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这么轻描淡写的话……我眼前猛地一阵发黑，几欲背过气去，却听他又急急地道：“我不会再伤害你了，真的——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我深呼吸了好几下，总算没有昏厥过去。说不清是悲还是愤，只觉气苦难言，整个人瘫软在他怀里，身体犹在微微颤栗。

“别怕……我不会——不会再做那种事的，真的，我保证……也不会再逼你吃东西了，不要怕……”他搂着我一迭声地柔声安慰，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还想吐吗？想吐就吐吧——不要再勉强自己了……”他喃喃地叹息道。

我伏在他胸前没有动，咬牙硬是把恶心欲吐的感觉压下去。

“今天是年初一……”模模糊糊地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幽幽地道，“新年的第一天，让我们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好不好？”

——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幻觉？我恍恍惚惚地好笑地想。时至今日，居然还在做着这样的梦，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

下颚突然被他的手扣住，迫使我不得不抬起头来。

“让我们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好不好？”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我直觉地想低下头去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却动弹不得，只得怔怔地回视着他黝黑深邃的眼，一时间恍如置身梦境。

可能太久没有得到期望中的回答，他目光微微转黯，竟似渗出一丝忧伤来。我心里微微一震，胀得满满的都是各种莫名难言的感觉，胀得整颗心都发酸发痛。

努力抑制住纷繁杂乱的思绪，我轻声道：“小坤……其实，我真的没有骗过你姐——”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被他一把搂回怀里。“不要再提这些了，好不好？”他沈声道，语气中隐隐透出一丝焦躁。虽然头被埋在他怀里，他的话一字一句却都如此地清晰，“永远都不要再提这些事情了，好不好？让我们彻底忘掉吧。”

我疲惫地合上眼。眼前又笼下一片黑暗。

不要再提。

彻底忘掉。

说穿了，不过是不相信我罢了……连信任都没有谈何重新开始，幻觉，终究只是幻觉而已。

可是自己，难道到今时今日还不能完全死心么。思及此，突然很想大笑一场，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这才发现，整个身子，从内到外，都已经冷得完全麻木了。

第三十八章：噩梦（2）

“……”我颤抖着，从梦中惊醒。

四肢一如既往的僵硬冰冷。我惊魂未定地喘息了一会，这才缓缓抬起手抚去额上密密麻麻的冷汗。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身边的人显然睡得正熟，一只胳膊横在外面，仍然环在我腰上。我慢慢移开他的胳膊坐起身来，看着他，忽然又想起梦中的情景，不由得又打了个冷颤。

望着窗外朦朦胧胧渗入的微光，我木然地猜测着现在的时间——凌晨3点？还是4点？似乎比以前睡得久了一些，不过到底还是又被噩梦惊醒了。

“明天我就要上班去了。”记得昨天晚上他搂着我，在我耳边漫不经心地问，“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报社？”

去报社……我黯然失笑，原来现实比噩梦也好不了多少。

好一个“去报社”，好一句冠冕堂皇的话——叫我去那个人人都把我当成精神病人的地方，竟然还问我想不想。

偏过头看着他，他依然睡得那么沈，棉被都堆在我身上，他自己却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

这又是你的报复手段吧。对我这般的虚情假意，然后把我扔到众人面前任由其嘲笑羞辱……

收回视线，我轻轻拉过身上的棉被覆盖住他。

——反正我整个人都已经冷透了，不会再觉得更冷了。

“社长早！”

“社长，新年快乐！”

……

眼前每个人都热情地跟奕坤打着招呼。

“早。新年快乐。”他淡淡地回道，手臂仍然紧紧地搂着我的腰。

我沉默地跟着他往里走。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尊严可言了，但是当满屋子的视线都扫射过来时，我还是很可悲地微颤了下。

他似乎感觉到了，看了我一眼，却什么都没说——他当然不必对我说任何话，更不可能向众人做任何解释，现在这情形，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

明明是很短的路，我却感觉像走了很久，等终于跨进他的办公室，我的气息都已经不稳了。

“是不是很累？”他轻声问，声音说不出的温柔，“对不起，不该让你出来的……但是让你一个人在家呆着，我——不放心。”

我低下头没有作声。其实他何必再说这些虚伪的话，我从来也没有说“不”的权利不是吗。

眼看着他走过去合上门，我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慢慢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

正呆呆地看着地面出神，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奕坤大声道。

“我回来了，坤。”耳边传来熟悉的甜美的嗓音，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头，见美黛丽正微笑着走进来，一身洁白的紧身毛衣，性感而优雅。

“美美？”奕坤一时间似乎也怔住了。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站起身温柔地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给了你半个月的长假吗，怎么不多陪陪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