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固执。我恍恍惚惚地笑起来，并不止步：“回去？你要我回哪里去？你看不出来吗？我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回去……”所以，还是让我找个无人的角落，永远消失吧。

那人却仍不放手，死死地拽着我，竟似要把我胳膊生生折断。好痛，我的脚步愈加地虚浮起来，整个人止不住地往下栽去。却还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往前走……我一生中恐怕还从未有过如此的执着，这是第一次，想来也是最后一次了。

眼前蓦地里一阵摇晃。身体忽然便腾空而起，被打横抱在怀里。

跟我回去。还是那个嗓音，不再愤怒，不再冰冷，低沉中竟似掺杂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突然间不想再挣扎了。何苦再为了梦中人日日伤怀夜夜煎熬？不管这人是谁，不管这人要带我去哪里……都由着他吧。就让我这样一觉睡去，永远都不再醒来。

这样漫长的噩梦，这样空白的人生……我已经太累太累了。

第三十三章：崩溃（3）

记忆里，总是大雪纷飞，严寒刺骨。

透过明晃晃的玻璃窗，我看到好多人围坐在桌子旁，又说又笑，享受着美味佳肴。

一个面容慈祥的中年妇女忽然夹起一块很大的鸡腿，微倾着身子送进不远处一男孩的碗中。

那个10岁左右的孩子，一直垂着头缩在桌子一角，这时却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来。

“谢谢阿姨。”耳边清晰地传来他激动得微颤的声音。眼前，那张消瘦苍白的小脸，染上了一层红晕，笑得那么开心。

所有人都在笑，尤其是那个给男孩夹菜的妇女——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好，如此温馨……

眼前突然一暗，像谢幕时落下的黑色幕布。再拉开时，统统都消失了，唯有那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瞪着脚下奄奄一息的男孩——却全然没有了刚才满脸的温柔笑意，神色十分狰狞。

“贱货，竟然还有脸回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伴着恶狠狠的声音，噗通一声，男孩已经被扔进河里。冰冷刺骨的水，忽然源源不断地涌进我的口腔、鼻孔。

“听小宝说你最‘喜欢’在这河里洗澡了，舒服不舒服？”声音无比恶毒，“你这个该死的下贱胚子，看着我都觉得肮脏恶心，林老板看上你不知是你哪辈子修来的福分，竟然还敢咬他？！”

河水冲进肺里，寒意顿时遍传全身。连心脏，似乎都要冻结了……本能地挣扎，手脚却好像都被束缚住了，动弹不得。

好难受……快点死了吧，我迷迷糊糊地想。

一双手忽然抱住了我。冰冷窒息的感觉瞬间全部消失了，周身温暖如春。

“这个孩子我带走了。”耳边一道冷然声线道，“从今天开始，他就只有我一个亲人，跟你们全无关系。”

眼前明亮开来。依旧站在房子外面，依旧是大雪纷飞，严寒刺骨。

门忽然打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走出来，手中抱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

“冷吗？”他轻声问，用力搂紧怀里的少年。

“不……”微不可闻的声音。那少年稍稍扬起头，瘦削的脸上几无血色，但他却眯着眼，笑得十分开心。

“谢谢……李老师。”声音依然微不可闻，那少年似乎很不好意思，说完这句便又埋下头去。

我闭上眼。不知为何，心里好痛，好像隐隐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你来做什么？！”耳边传来男人不耐烦的声音。

睁开眼睛，依然是风雪交加的夜晚。不远处的房子前站着两个人，仔细一看，正是刚才的少年和男人。

我走过去，失神地看着少年残破不堪的衣服上不断渗出的鲜血。

这样的天气，一路跑来这里，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难怪满身伤口都迸裂了……

“求求你，凛，不要赶我走，不要把我送给他们……”少年跪在雪地里，双手死死地拽着男人的衣角，“我、我真的好怕……那个人变态的——他们都变态的……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我只做你一个人的玩具，好不好？求求你不要把我送给他们……”他一个劲地哀求，泪流满面。

男人始终一言不发。那少年逐渐惊慌起来，竟抖抖嗦嗦地拉开男人裤子拉链，把嘴贴上去。

“砰”地一声，他们身后的门推开了，一个跟少年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拖着行李箱走了出来。

“阿衡！你到哪里去？”男人急叫。

见没有回答，男人一把推开少年，快步走过去把那人拥入怀里。

“阿衡！你还不相信我吗？”男人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看看这个人！你看看这个人，多脏多恶心！我怎么会喜欢呢？”

突如其来的剧痛，我一头栽倒在雪地上。用力地捂住心口，却仍然痛得满地打滚。原来真正致命的伤口，是在这里啊。

好痛苦……为什么，还不让我死？

杂乱的声音逐渐靠近，我喘着气，勉强抬起头来。

眼前不知何时已围了一圈的人，一个红色的身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如同一团跳跃的火焰。

精神突然一振，痛感便减轻了些。见这红衫的少年，正跟一人拉扯在一起，打得昏天黑地。

就快把那人打趴下了，谁知一群人却都动起手来。

毕竟双拳难敌四掌，少年出手逐渐变得杂乱。我心急如焚地向四周看去——那个来帮他的过去的我，怎么还不出现？

但少年的打法已经全无章法犹如困兽之斗。我实在等不下去，咬牙冲进人群。

就像我记得的那样，过程并不顺利。人真的太多了，任凭我大架小架打个无数，还是挨了好几下，腹部火辣辣地疼。

不过——由始至终，少年都被我护在身后。我真正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你敢说你不是觊觎我的美色？”才把一群人打发走，少年就来这么一句。真是一点也不可爱的小鬼。

“警告你，别想入非非，更别妄想我以身相许。”臭小鬼，猪头脸，胡说八道也就算了，干嘛还落井下石，故意在我肚子上乱捏？我已经被打得很痛了好不好……

“不过大叔，虽说你又老又丑又胖又呆又没用又好色，总算帮了我一点点。”那个可恶的自恋狂小鬼继续道，“好吧，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奕坤！你可以叫我小坤。”

奕坤……小坤……

好熟悉的名字。但为什么，一听到这名字，就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头突然沉重起来，眼前小鬼洋洋得意的脸逐渐变得越来越暗淡、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摇晃，变得虚无迷茫……

我猛地睁开双眼。

视线内，一片白色。

第三十四章：绝望（1）

愣了一会，头脑渐渐清醒。

微微偏首，瞥到床边吊着的盐水瓶——那个人，竟把我送进医院里来了。

左臂轻轻一动就疼痛不堪，我只好把右手举到嘴边，用牙咬掉连着吊瓶的针。

——心已经死了，躯壳还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呢。

翻身下床，头猛地一阵眩晕，整个人滚落在地。扶着床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双腿仍一个劲地打颤。

深吸一口气，我咬牙放开床。想向门口走去，却根本迈不开步，身子一歪，整个人便又栽倒在地，眼冒金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一阵乒！！当。随后便有人快步走来，把我抱离地面。

“你做什么？”耳边传来的声音，竟如此熟悉——我浑身一颤，忙用力挣脱他的手滑到地上。

“你到底要干什么？”声音里已然含有怒气。扯着我的左臂似乎想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眼前一黑，全身好一阵虚软抖颤。

他放开了我。我两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眼前迷蒙一片，只好凭感觉向门口爬去。

“你放心吧……”我一边向前摸索着，一边一个劲地喃喃着保证，“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我一定能找到个没有人的地方去死的，一定能……”

身体突然腾空而起。没等我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重重地扔回床上。

“谁准你死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愤怒无比，“告诉你岳阳，你欠我的还没有还清，休想靠死来摆脱我！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解脱的！”

还——还没有完吗？我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怒容。折磨我这么久，还是不够吗？还不能结束？

绝望渐渐涌上，犹如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好罢……我疲倦地闭上眼睛。随你高兴罢……反正这场报复的游戏，从来都是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随你高兴的……

“起来喝粥。”他口气不善，动作却很轻柔地把我扶起来靠在他胸膛上。

我微微摇摇头——头好晕，看一眼他手上那碗东西，就只觉得反胃。

“喝了它。”他全然不理会，径自把碗举到我唇边。

我没说什么，颤颤地接过碗，把粥一股脑地全部吞咽下去。

反正从来都没有反抗过的，现在就更没有必要反抗了。

满满一碗粥灌下去，腹内顿时涨得难受，一阵阵止不住的反胃。我深呼吸着，极力地忍耐，恶心欲吐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浑身冷汗直冒。

“你……还是吐出来吧。”他叹了口气，从床底拿出痰盂。

我“呱”地一声就吐了起来。眼泪鼻涕也一起跟着全线出动——我一个劲地吐个不停，吃进去的东西吐完了就吐黄水，黄水吐完了仍然止不住地干呕……直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片昏暗。

模模糊糊中感觉他轻抚着我的背帮我顺气。

“好些了？”最后我好不容易控制住了，他又把我搂进怀里。

我筋疲力尽地靠在他胸膛上喘息着，全身酸软无力，那种弥漫在胸口的恶心难受的感觉总算不再那么强烈了。感觉他用纸巾轻轻擦拭着我嘴角的秽物，动作竟是说不出的温柔。

“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他忽然低声问。

“……”

“这几天喂你吃东西，你总是一吃就吐。”他叹息道，声音有些复杂，“你以前不是最爱吃吃喝喝吗？居然搞得自己贫血——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什么时候……脑子里倏忽浮现出那个圣诞夜晚，我木然道：“我不记得了。”

——已经如此不堪，何必让自己更加可怜。

无力地垂着头倚在他怀里，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胶着在我身上。

许久才听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你累了，再睡一会儿。”慢慢扶着我躺下。

第三十五章：绝望（2）

“头还晕吗？”昏沈中听他轻声问。

我微微摇头。不敢用力，就是这样的动作，已经让我脑袋一阵钝痛。

“那胳膊呢？拧伤的地方——还痛不痛？”

我还是微微摇了摇头，继续静静地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

满眼白色。屋内也是一样，洁白一片。所有的肮脏似乎都被掩盖住了，眼前的世界如此纯净，纯净得令我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你回去吧。”我小声说。窗外，天已经越来越黑，雪也越下越大。

门口传来“哢”的一声，我知道奕坤已经走了。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些天来他总是这样，从早到晚地呆在病房。偶尔会问我一两句话，到点时会逼我吃饭，但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沉默地坐在床边看着我。若在以前，我一定会害怕得浑身发抖，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方法来折腾我。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怕了，真的无所谓。

只是当他不在跟前，依然会感到难以言喻的轻松。或许那种压迫感早已深入骨髓，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意识不到，却也控制不了。

闭上眼，一如既往地了无睡意。其实我早该很累很累了，从那个圣诞夜晚开始，我就每晚都夜不能寐——再怎么搞得自己筋疲力尽，吃再多的安眠药，都还是很快就惊醒过来。

安静地躺在床上，左臂上犹如虫叮蚁蚀——都已经这么多天了，居然还是这么痛。不过幸运的是，如今我再也不必勉强自己了。想想自己还真是傻，明明成天吃不下睡不着，到后来甚至弄得一吃就吐，好不容易入睡还总是噩梦连连……却还非要在人前装得若无其事，整天说说笑笑。

其实这样度日如年的日子，又岂止区区这几个月。想这六年来，哪一天自己不是强颜欢笑？便是这一生之中，也是少有欢乐，痛苦却无穷无尽。

更何况他早已知晓我的过去，早就知道——我有多么肮脏恶心……寥寥几句话就彻底粉碎了我苦苦维持的最后一点点尊严——和最后一点点希望，让我所有的伪装都成为笑话一场。

门口又传来声响，我微微偏首，心里不禁有些诧异。

不是走了吗？为什么又回来了？

“不回来伺候你吃晚饭怎么成？”他似乎从我眼神中看出了我的疑问，戏谑地说。

我垂下眼眸。果然是一次都不肯放过我啊。

“红烧肉，糖醋鱼，酒蒸鸡，基围虾……都是你最喜欢吃的。”他丝毫没注意到我的抗拒——或者说根本不想理会，径自打开饭盒递到我面前。

胃里好一阵翻滚。这几个普普通通的菜名，竟让我的手软得简直像不长在自己身上，抬都抬不起来……但最终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胡乱地夹起菜埋头便吃。

好恶心，好反胃。就是这几个菜，那天晚上我也像现在这样，吃得好辛苦。只因为他爱吃便做了整整一天，他却根本没有看一眼，现在想来，其实再正常不过——他早已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哪还有胃口吃我做的东西呢？我不过是自己看自己的笑话罢了。

“你还记得吗？以前你常常做这些给我吃……”耳边忽然传来他低低的声音，竟似带着些许忧伤，“你不知道吧，这几个菜其实也是我最爱吃的……我那时真的觉得我们是天生一对，连口味都一样。不过却不敢告诉你，怕你又嘲笑我……自己一个人偷偷地乐了好几个晚上，害我姐还以为——”说到这里猛地打住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我“呱”地一声吐了出来，饭菜喷得他满身都是。

我整个人瞬间呆愣住，即便是裹在厚厚的棉衣棉被中，依然能感觉到周围骤降的温度。

直到身体被搂进一个温热的怀抱，我终于回过神来。

饭菜不知何时已收拾干净。棉衣被甩在一边，连染上秽物的被子也都重新换了。

下意识地动了下身子，就听耳边声音不紧不慢道：“不想冻死我，就别乱动。”

这才发现，床边衣裤已然堆了一地。

“你……要干什么？”我终究是忍不住问他。贴着他脱得精光的身体，我还是难以抑制地发抖了，那些噩梦般的经历又在脑海中一一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