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三生月——影lacrimos
影lacrimos  发于:2015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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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这边显然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何小荷去请古得道婆整夜未归已经让何母很担心,加之何父病重,她也整夜未能好好安睡,两只干瘪的眼珠像是晒蔫的红枣,转来转去都是胆战心惊。何母倚在门口失神地望着天边的浅红的朝霞,手里机械般地丢撒着糙米和谷皮,家里的芦花鸡“咯咯”地围在这个孤独的老妇人脚下啄米。

然而何母迎来的不是自家女儿小荷,而是林母。她看见那个头发灰白穿着朴素却齐整的老妇人朝她走来,两人礼貌地笑笑。林母说明来意后,何母很是吃惊,老实说目前家里的情况使她给根本没心思顾及女儿的婚嫁问题,但她还是请林母进屋谈谈。恰好此时何小荷领着古得道婆回来,一进门就欢喜地大叫:“娘,我爹有救了。”何母赶紧把说亲的事放到一边让林母先坐着,自己慌忙迎上去端茶倒水请古得道婆入座。

古得道婆拿着铃铛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里,先在林母的旁边坐了下来。她无意中瞥见脚边有一张黄色的纸条,于是捡起来看看,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叫“林文枋”的人的生辰八字,这倒不是她吃惊的,让她惊讶的是上面竟然写着“天岭村人”。

古得道婆阴阴地笑着把纸条递给林母:“这是您丢的吧?”

“是是,刚才我还在找呢,”林母接过纸条,“今儿来是替儿子说亲的,没有生辰八字怎么行。”

“说成了没有?这家姑娘人长得漂亮,也孝顺呐,谁娶了那是福气。”古得道婆说。

林母听闻此言更高兴了:“可不正要说呢,您就来了,我儿子的生辰八字还没给人家看看呢。我的事不急,您先给人看病要紧。”

这时何母和何小荷也在里屋准备好了法事的东西,请古得道婆过去做法。附近的居民听说何家请来了古得道婆,来不及放下手里的锄头从田里赶过来纷纷挤进屋看法事。

于是古得道婆故技重施,拿着铃铛左摇右摆,念些旁人听不懂的咒语。她本想骗些钱就回去,谁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把门口都堵死了,眼看床上的病人没有半点起色,反而“呜啦”一口吐出鲜血,喘得几乎快死过去,急坏了一旁的何家人。

“这道婆是真假的?怎么做法都不管用?”

“不是说能起死回生吗?”

……

质疑声此起彼伏,古得道婆紧张的擦干额头的冷汗,用颤颤尖尖的声音说道:“何家有煞星,妖气冲天,此人不除,疫病不除!”

众人闻此惊讶地四处张望,然后见道婆如死神般的手指指向人群后面坐着的老妇人:“她是天岭村的人,是她把妖气带给了何家。”

林母手里的茶杯应声掉地,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众人:“我是天岭村的人……可我是来替儿子说亲的啊?有麻烦吗……”

众人纷纷惊恐地议论。

“什么!那老婆娘是天岭村的人!”

“是妖精村的!”

“天岭村不是那个被妖精诅咒的村子吗?”

何小荷也愣住了,她回忆起自己与林文枋要好之后,父亲就莫名染疾,而且每每自己问及住所,林文枋总是闪烁其词,原来他是天岭村的人!何母更是气愤,一巴掌扇在何小荷脸上愤愤骂道:“我说你最近怎么魂不守舍的,原来是被天岭村的妖精给勾魂儿了!你看看,把妖气给招来了吧!你可把你爹给害死喽……”

“好端端的打孩子做什么,什么妖精不妖精的,你看我像妖精么?”林母赶紧上前去扶何小荷,却被何小荷哭着躲开了,何母一手将她推倒在地:“少拿你的脏手碰我女儿。”此时众人也吓得紧紧握住手里的锄头,把林母围在中间,有几个壮汉轻信道婆的话去弄了一盆黑狗血,对着林母迎头淋下。被淋了狗血的林母像是疯了般四处乱跑乱撞,鲜红的血液泛着浓烈的腥味掩盖住林母的身体。她被染成黑红色,发梢上、手指上不住地滴着血,像极了杀人无数的巫婆。众人不敢拦截,一直追着她要打,林母哀嚎着逃跑,眼泪顺着眼角流下,跟脸上的狗血混在一起,显得肮脏恐怖,反而更让人坚信了她就是妖精这一说。至于古得道婆,早就趁着混乱拿着钱偷偷离开了是非之地。

“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人呐……天岭村的人怎么就不是人了!我的枋儿啊……是娘没用……”林母惨叫着哭号,恳求人们放过她,可她不敢停下脚步,身后就是一群拿着镰刀锄头的人在气势汹汹地追赶,像是残酷的现实在扼杀人性最后的良知。她不能停,她想见她的枋儿。可是她的双腿早已经没有了力气不再听使唤了,于是这位浑身是血的年迈老妇人终于跌倒了,额头重重磕在石头上,汩汩温热鲜红的血迅速包裹了石头,染红了人们脚下那片破碎的土地,那是不同于狗血的血,是一个人的血。

人世间充满了愚昧,愚昧让人恐惧,让人愚蠢。人世间也不缺乏贪婪,贪婪的镰刀终将把一切美好的感情拦腰截断。迷信、惶恐、金钱、欲望……越来越多的人纠结其中,将之视为真正的人生,反而认为桃源一般的小山村是妖精般虚幻可怕的存在。

狗血。人血。

活下来的,光鲜灿烂的大人物们,踩着小人物的爱恨情仇的尸体走向更高一层的巅峰,譬如古得道婆,譬如更多的人……

人们将林母的尸体倒掉着挂在天岭村村口的古树上,同那些封印的符咒一起在风里轻轻晃动,昭示着有一个真善美的破灭,悲鸣着丑恶地扩张。林母灰白的头发和皱纹都淹没在一片混沌的血色里,“滴答滴答”地敲打着沧桑大地。

沉寂。悲鸣。万物终归沉寂。

这是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春天,却有一片树林提前枯萎了。

林母的尸体是被暝幽抱回来的,因为林文枋在看到自己母亲的尸体的刹那昏厥过去。他还没来得急叫一声“娘”,还没来得及触碰那具冰冷的尸体,一切的绝望都来得太匆促,谁也不会想到早晨还精神抖擞嚷着要去带儿媳妇的老妇人转眼间就颓败如此。

那天何小荷默默站在分界线的另一边,看到林文枋对她的目光由炙热变成冰冷,由冰冷再变成黑暗。那个曾近发誓要用生命爱她的人,那个傻傻呆呆吃醋的书生,那个在她家门口唱情歌放纸鸢的男子,在倒下去的瞬间彻底离开了她的生命。

爱有多脆弱,它在生命面前不值一提;生命又有多脆弱,它在现实面前就不值一提。

植物同人一样,都是有生命有感情的。他们在温暖中同生,在冰冷中同死。林子枯了,荷花也开不久。

第二十九章:荷败

林文枋昏迷了几个时辰,睁开眼时,只有泫月呆在他床边照顾他。泫月端了杯茶递到他嘴边:“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告诉我。”

“我娘呢?”林文枋的声音低沉哑然,他又环视自己小小的家,没有了母亲佝偻的背影,听不见老旧的织布机的嘶鸣。他不禁潸然泪下,一边摇头苦笑,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这都是命啊。”

“她的尸体在隔壁屋子里躺着。”泫月望着林文枋颓败的样子,就如同看到当初那个失去了姐姐的自己,失去亲人之痛他能感同身受。泫月双手稳住林文枋的肩膀想要让他振作起来,语气也比往常要坚硬许多:“你给我听着,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现在你家的事情在村里已经传开了,气愤的村民们纷纷要出村替你娘讨回公道,恐怕何家要遭殃了。”泫月长叹一口气:“不过暝幽已经在村口极力阻止了,应该出不了大乱。”

“为什么要阻止?就该杀了何家那些丧心病狂的人为我娘报仇!”林文枋因悲愤一个机灵从床上跳起来,接着就要往外面赶:“我还要带头去找他们呐,他们怎么忍心对一个年迈的老妇人下此毒手。”

“你疯了吗?”泫月赶紧拉住他不让他出去:“你有没有想过何姑娘怎么办?”

“那他们当时害我娘的时候有想过我会怎么办吗?何小荷她心里根本没有我!”林文枋如断线的木偶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何小荷似乎是他的致命弱点,即便有再多的怨气也被软化成无尽的悲哀与失落。“她若心里还想着我,就该去帮帮我娘,她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我娘被人追赶被人逼上绝路……”林文枋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连同他熄了火的失神目光一起,被深深的绝望所埋葬。他觉得自己全身的力量被抽空了,软趴趴地就像泥地上被千万人肆意踩踏的烂泥。

曾经意气风发的书生如今落魄如此,泫月看着也不禁心疼。那个曾经放言要金榜题名游遍长安街的才子,此刻正比乞丐还要卑微无力,用双手和膝盖支撑着地面畜生般缓缓地爬出屋子。泫月慌忙上前去搀扶:“你这是在做什么?赶快回床上去。”

“我想去看看我娘,”林文枋推开泫月伸来的手继续跪着向外爬:“她是为我才死的,我是畜生,不配站着见她。”

泫月知道自己拉不住,默默地跟在他身边。隔壁的房间一推门便是浓烈的血腥味道,林母尸体上的血液已经凝固,呈现出可怕的暗红色。林文枋抑制不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前额的头发因他不住地剧烈叩头而散乱。泫月捧着一盆温水过来,把毛巾递给他:“怎么着也要让伯母干干净净地走吧?”林文枋这才停止叩头,用毛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小心地帮母亲擦洗血迹仿佛在拂拭一尊神圣的佛像上的灰尘。

所谓一报还一报,或许一切都是命里安排好的,就像那首签文的预言。林母死后不久,病重的何父突然睁眼,仿佛在他沉睡时看到了一切真相,看到了命运的本质。他苍老的眼角默默流下一滴温热的泪,“造孽啊……”就在他用沙哑得几近听不见的声音忏悔时,那双苦难的眼睛还来不及闭上,灵魂就急匆匆地走上了黄泉路。

春雨贵如油,却在这个时刻,悄悄落下,接着倾盆瓢泼,淋湿了村里村外两家丧事的白绫。上天看厌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所以并不会为谁而留住晴天,更不会为谁而停下走向黑暗的脚步。夜晚照旧来了,披着满天星斗的深蓝色衣服在丝毫未减的大雨里狂舞。荷花荡新生的绿芽被暴雨拍打得生疼,快折断了一般。

“想不到春天的晚上竟然能下这么大的雨。”暝幽穿着白衣站在林家玄关口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天幕,连雨水落到脸上都没察觉。一旁的泫月拿出帕子帮他擦拭脸上的雨水,然后伸手轻轻抱住他:“不要逞能了,想哭的话就哭吧,我不会嘲笑你的。”

“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暝幽沉沉地长叹,低头把脸埋在泫月的颈间,那里的檀香能让他暂时清醒些。

泫月在感受到脖颈间一片温热的湿意后,默默垂泪,“外面雨真大,我们还是进屋去陪着林文枋吧。”

昏黄的烛火下,三个人在小小的房间里守灵。泫月身子弱些,禁不住熬夜,依着暝幽的肩膀浅浅地睡了过去,暝幽也疲惫地打哈欠,从早上安抚村民到筹备丧事全是他一手操办的,为此林文枋也很是过意不去:“真真是麻烦你了,要没你这么个兄弟在,我怕是什么都做不好。”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现在也不想考虑,我好累……”林文枋起身把林母身上的被子往上掖掖盖过头,却掩盖不住尸体散发出的淡淡腐臭味。林母在被子下安静地沉睡,抛下了一切不舍的和痛苦的,剩下的痛苦都给了自己呵护了一辈子的儿子。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带着夏天一般的猖狂把柔弱的春天狠狠地浸入雨水中摔打在大地上。此时,黑暗深处拉扯着银丝的天空与大地交接处,一把印有荷花的桃红油纸伞缓缓接近林文枋的家。

当何小荷终于鼓足勇气敲开林家的门,眼前是和自己家一样苍凉的白绫,林文枋红着眼愣在门口,握着门栓的手并没有松开要让她进来的意思。二人就这样僵持着不语,望着彼此的眼神似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终于,何小荷忍不住哭出声来,油纸伞掉落在雨地里,雨水没有眼睛,它们不懂得怜香惜玉,它们夹杂着春夜的微寒的风袭击着这个可怜的少女。

“对不起……对不起……”何小荷的哭泣声让黑夜平添了一分绝望。林文枋的眼波微微颤抖一下,如同一颗石子砸碎了一湖的沉寂,可最终他扁扁嘴什么也没说,默默关上门。那一刹那,何小荷从越来越小的门缝中看见他转身时眼角的泪滴。

记得吗?你为我从京城带来花灯,你为我吟诗为我歌唱,你为我放纸鸢,为我淋了一身的水,为我摔倒……何小荷仰起脸朝天空大叫一声:“文枋,”她跪倒在地,泥水溅湿了她绿菱的裙子,雨水继续袭击她身上仅剩的几处干燥,直至把她完全浸没在一片湿漉漉的混沌中。何小荷一直是那么爽朗,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她月牙般美丽的微笑,听见她银铃般活泼的笑声,这恐怕是她第一次哭得如此彻底。

这时,木门再一次突然打开,可惜不是林文枋,而是泫月。他撑着伞走进雨里为何小荷挡雨,“何姑娘,还是回去吧。”

“他有没有说什么?他会不会原谅我?”何小荷眼神里最后一点希冀的光火在泫月轻轻的摇头后消失殆尽。

那天,何小荷在雨地里跪了很久很久,泫月默默站在她身边为她撑伞,却始终抵挡不住雨水。不远处的窗口一个人影停留在那里,很久不动。

暝幽走到林文枋身边朝窗外望了一眼:“你忍心?”林文枋不语,仿佛一尊雕塑一般凝视雨地里那个颤抖的身影。

最后,还是暝幽因为心疼泫月也在雨地里淋着,走出去把几乎快要晕倒的何小荷背回何家。林文枋把泫月扶进门时,泫月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大半,他冷冷抬眼望着林文枋,抬起因举着雨伞而酸痛沉重的右手,一巴掌扇在林文枋失去表情冰冷的脸上,“何姑娘的爹也死了,你们两清了吧,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我也想啊……可是感情这东西,一旦牵扯上了,如何两清?又如何忘得干净!”林文枋僵硬的嘴角抽搐着扬起苦笑,眼泪滑落进唇间,很苦,很涩。

第三十章: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深春以后,天气愈发炎热起来,雾夜山庄里也渐渐有了活泼的生气,丫鬟们忙里忙外地打扫,脸颊两端微微的红晕与花园里怒放的百花交相辉映。

“今日咱们庄主出关,要好生打扫着,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有。”管家婆子叉着腰指使着丫鬟们四处张罗,连角落的灰尘也要扫清。虽然忙碌,可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神情,可想而知这位庄主多讨下人喜欢。

“咱们庄主自从和绛紫山庄的前任庄主大战之后闭关几十年,终于出来了,哎呀,他那俊脸会不会生褶子呀。”穿红衣的小丫鬟一边摆动着浮尘打扫前厅的古董架,一边同身边的青衣丫鬟玩笑。

“浑说!庄主乃神人,怎么可能老,”青衣丫鬟握着扫帚眉目含情地回忆着庄主的面貌:“多少年没见着了,可想死人家了……”

“呸呸!就你这么个小蹄子也配想庄主,投胎三百辈子也轮不上你。”管家婆子突然在她们背后出现,伸出长长的指甲直直抵着青衣丫鬟的鼻子,恶狠狠道:“再浑说当心我撕烂你的嘴。”那丫鬟吓得撂了扫帚哆嗦着跪倒在地,不敢看头顶那张布满褶子的老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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