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草不黄——拐枣
拐枣  发于:2015年0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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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偃点点头:“小臣知晓了。对了,适才我于西阶遇上国君,你当真要将楚苌给他备酒浆[3]么?”

“那还能有更好的人选?苌儿虽非贵族,但自小跟在你的身边,我见过她几次,也算乖巧懂礼,正好收一收铮儿的心。”

“但……”楚偃叹了一口气,“苌儿性子怯弱,小臣只怕……算了,的确也只有她了,我这几日就安排苌儿谨舍[4]。还有一事,斥候来报,随国那边来人了,约是两日后至盈许——恐非仅止于悼礼。”

“随国?”楚椒起身向门口走了几步,回头道,“你告诉铮儿了么?”

楚偃摇摇头:“小臣怕国君思虑太过,况且他年齿尚小,又记挂着姊姊,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来者不善,却也不能不迎,两日后我带着铮儿去见随使吧。”楚椒抬眼,庙中的玉璧在逐渐消弭的冷风中款摆着。

颜瑕饶有兴致地托腮看着几位宫婢替姚铮试衣:“诶,还挺合适的嘛,国君除服之后就是不一样了!前几日哭丧着根本不像国君!”

姚铮拽了拽在脸侧晃荡的充耳,又把冠冕从头上摘下来,道:“我一点也不想穿它。”

颜瑕连忙纠正他道:“可不能再‘我,我,我’啦,要说‘寡人’!”

姚铮低头——乌舄自裳底露出了几道雷纹:“什么‘寡人’,阿兄才是真正的国君……”

颜瑕听他这么说,顿时也沉默下来。

“阿叔。”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室外响起——素衣的小男孩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两髦垂在耳畔,一派天真。

“姚光?”姚铮一愣,蓦地向他行礼道,“小公孙怎么到这里来了?”

六岁的姚光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扑进姚铮怀里,带着哭腔道:“阿叔为何也向我行礼,这一个月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也不敢和我说话……”

姚铮命众宫婢退下,然后摸摸姚光的脑袋,温声笑道:“因为小姚光你如今是先君的‘尸’了,众人都把你当做先君看待啊。”

姚瑥薨逝时,姚铸没有子嗣,公族中只有选了近亲之中的姚光作为‘尸’,一个月前的种种礼仪恐怕真的把这个六岁的小孩子吓懵了。[4]

姚光扁扁嘴,拉着一旁颜瑕的衣袖道:“我才不要做什么‘尸’呢,我还要颜瑕哥哥陪我玩弩!”

颜瑕吓得脸色发青,忙不迭拱手讨饶道:“公孙你快放过小臣吧,哪里还敢带你去玩弩箭?上次小臣陪国君入庙就被父亲罚了一顿;再带小公孙玩,父亲还不要了小臣的命?”

姚光低下头,再次钻进姚铮怀里拱了拱,委屈道:“你们都不和我玩……我要伯姚姑姑,阿叔带我去找伯姚姑姑好么?”

姚铮心下一酸,向姚光解释道:“你伯姚姑姑嫁到随国了……”

“可是出嫁了也要归宁啊!”姚光插嘴道,“伯姚姑姑都走了两年了,怎么也不回来,是不是不要我啦……”

颜瑕气得一拍桌案,连案上的冠冕也跟着一阵震颤:“随国那个不要脸的,凭什么把公主嫁给他!还白白送它三座城池……也不知公主在那里如何了……”

姚铮咬咬嘴唇道:“那是君父要同益国打仗的时候,随国趁乱讹取的,小人行径!我迟早会接姐姐回来。”

颜瑕点点头:“阿铮你,不对,国君一旦要打随国,请务必让我带一路军!”

姚光也趴在姚铮膝上,伸出拳头,咧着嘴叫道:“我也要把伯姚姑姑接回来!”

姚铮“嗯”地应了一声,觉得沉重了多日的心情悄悄地有了点轻松的转寰。

注:

[1]《礼记》:问国君之年,长,曰:“能从宗庙社稷之事矣。”,幼,曰:“未能从宗庙社稷之事矣。”

[2]这一条解释很长,是我没事瞎考据的,完全可以不看~

关于楚椒说“从来就是楚家女的儿子做国君”这句话,我还是想解释一下>;///<;就是说姚铸的母亲是姚瑥的第一任君夫人,生下姚铸之后死了,于是姚瑥将还是世妇或者妻妾(地位比君夫人低)的楚椒升立做君夫人。说到这里,也许又TX会奇怪——不是诸侯一娶九女,九女同姓,且是姑侄姐妹或者附属国姑侄姐妹关系,娶完就不再娶了,这样的话姚铸的母亲也应当姓楚才对嘛!

(《公羊传·庄公十九年》:“诸侯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以侄娣从。侄者何?兄之子也。娣者何?弟也。诸侯一聘九女,诸侯不再娶。”)

但是我觉得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至少在《左传》当中有很多“例外”,比如《左传·因公三年》:“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这句话当中至少可以得出:第一,庄姜和厉妫不是同姓,厉妫是带着妹妹戴妫随嫁的,另外还有一个嬖人也给庄公生了儿子;第二,庄公至少娶了两次。

还有一个《左传·僖公十七年》:“齐侯之夫人三,王姬,徐嬴、蔡姬皆无子。齐侯好内,多内宠,内嬖如夫人者六人,长卫姬生武孟,少卫姬生惠公,郑姬生孝公……”后面生了很多儿子我们不管,开头就说了齐侯有三个夫人,要知道娶一次只能有一位夫人,而且徐嬴和王姬蔡姬非同姓——我怀疑要不就是他娶了三次,要不就是娶了两次,王姬和蔡姬是一次娶的,徐嬴是另一次娶的,其中王姬当是周天子的亲戚,是那次的正夫人,而蔡姬就是周朝同姓附属国蔡国的贵族女子,后来王姬过世了,她升作了夫人=v=

[2]备酒浆:《礼记》:纳女于天子,曰备百姓;于国君,曰备酒浆……

[3]谨舍:《资治通鉴·秦始皇九年》:“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妺,谨舍而言诸楚王。”胡三省注:“谨舍者,别为馆舍以居之,奉衞甚谨也。”——据李开元的《秦始皇的秘密》里面说,这样单独居住一段时间是来检查女子献给国君前是否受孕——虽然我觉得这么解释不靠谱,不过姑且这么用吧TAT

[4]这里面关系有点乱,大概就是姚光的爷爷是长子,而姚瑥是嫡子,“立嫡不立庶”,所以姚瑥做了国君,而姚光爷爷只是普通的公子,由于姚铸没有儿子来做姚瑥的“尸”,所以就让姚光去了~

第五章

楚偃自祖庙走下时,望见谢扬正垂手握着剑柄,怔怔地望着远方的内廷出神,直到楚偃来到他的身边,他才反应过来:“楚相。”

楚偃看着他魂不归窍的模样,笑道:“刚才见到国君了?”

谢扬点点头:“嗯,和那夜看起来不大一样了。”然后便不知再答些什么了,只是跟在楚偃身后向远处的温车走去。

谢扬伸手扶楚偃上车时,对方突然道:“谢扬,我让你跟着国君如何?”声音透过半掩的车帘,显得有些模糊。

谢扬正要跳到驭手位上,听得楚偃如此说,撑着车轼的手不由得抖了一抖:“诶?”

“我说让你入宫,做宫正卫士,护在国君身边。”

谢扬攥紧缰绳,回头看了看宫门两旁高大的门阙,沉吟片刻道:“这事,楚相要不要先问问国君?”

楚偃笑了笑,没有回答:“走吧。”

“伯父。”

楚偃和谢扬才入府,还未走过大庭,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木屐声,一位总角小女孩攥白裙向他们跑来。

“苌儿有事么?”楚偃微笑道。

楚苌红着脸颊,低头嗫嚅半晌,又偷眼望了望楚偃身后的谢扬。

谢扬会意,连忙拱手道:“楚相,小民先行告退了。”说罢转身离去。

楚偃俯低身体:“他走了,此刻总可以说了吧?”

楚苌环顾四周,庭中正有几位仆从低头洒扫着,她还是摇摇头:“伯父,去……去后室说。”

“伯父,我刚才听说……您要让我嫁给国君做夫人?”楚苌局促地盯着自己的木屐尖儿,惶惶然道。

楚偃点点头:“太后已经定下此事了,我明日就送你去谨舍吧。”

“可是……”楚苌将脑袋埋得更低,鼻尖几乎碰到了胸口的素底黑纹交领,“可是……我,我没有见过国君……听说……嗯……听说新君那天冲到伯父房里,差点砍断伯父的右臂……我……”

“苌儿是害怕了?”楚偃依然笑着问她。

“我……”楚苌犹犹豫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怯怯地点了点头,“谨舍要三个月……一个人关在小屋子里,一步也不能走出去。而且新君他……会不会在宫里藏着剑……”她说到最后,连声音都又细又尖发着抖,仿佛一根琴弦被惊恐地拉紧了。

楚偃不由得笑了:“国君只比你大两岁,而且那次冲进房间里,也是国君听了谣言才如此的,苌儿别多心了。何况你嫁给国君就是君夫人了,比伯父可要尊贵千百倍,国君怎么会藏着剑杀自己的夫人?谨舍里的服饰食物每日都会有仆妇送去,也有婢子服侍,不会有大碍的。好了,苌儿你下去歇一歇吧。”

楚苌将信将疑,又不好再追问,只有细若蚊蚋地答应了一声,捏着衣角走出了房间,往偏闺去了。

楚偃笑着目送楚苌离去,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就慢慢敛了笑容,独自靠着硬木凭几呆坐了片刻,才起身向外走去。

傍晚。

“阿爹阿爹,你说楚相是不是真想做国君啊?”颜瑕一边大口嚼着嘴里的黍饭,一边问道。

颜共华瞪他一眼:“乱说些什么!”

颜瑕扭头道:“我才没乱说,要不阿爹说先世子为何夭折了?肯定是……”

颜共华把团在手里的饭一把塞进颜瑕嘴里,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威吓道:“你再扯淡我就把你扔到边关去守城!”

颜瑕撇撇嘴:“去就去!哼,他做得我怎么就说不得!”

颜共华喝道:“小孩子懂个啥,再说你亲眼看见楚相做这等事了么?空口无凭,挑弄朝中是非按恒律要把脑袋拧下来的!”

“我要是看见了,阿爹你现在可就找不到我了……”颜瑕咽了口饭,狡辩道,正在此刻,他看见远远的有个小婢走过来,连忙住了口。

“禀主人,楚相来了。”

颜瑕“噗”地一口把嘴里的饭全喷了出来。

颜共华一拍儿子的脑袋:“还不快下去!”

颜瑕一边揉着头皮应诺,一边磨磨蹭蹭地起身。

“慢着,把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颜瑕浑身一僵,然后讪笑着把揣在袖中的一碗黍饭搁在了食案上。

“给谁送的——简璧小丫头?她合该好好饿上几天!园囿那地方是她一个姑娘家想去就去的么,还要在国丧去!我没一箭射死她算是手下留情!”

“是是……”颜瑕吐了吐舌头,连滚带爬地下去了。

谢扬立在前庭,晚冬的空气依然充盈着凉意,他看见院内的榆树支着高高的枝桠,枯瘦而不见新芽,只在顶梢上挂了一只飘飘荡荡的风鸢,豆黄布上勾着三四瓣胭脂色的桃花。

谢扬正盯着那只风鸢凝神,却听见正堂边高高的院墙头传来一声带着笑的呼唤:“那边的小哥哥!”

谢扬一愣,收回视线望向墙头,但见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坐在墙头,明眸善睐,一手攥着一只竹编的线轴,另一手的肘弯里挂着一弯小弩,耷拉着双脚正冲着自己笑——现下国丧未过,她却穿着极明丽的草绿色裙裳,翠色逼人,仿佛是墙内探出的一竿嫩生生的青竹,在风里荡呀荡。

“小哥哥是楚相的随扈?那一定会用弩吧?”小姑娘倒没有半分见生人的羞涩,歪着脑袋冲谢扬笑道。

谢扬反问她:“姑娘有事?”

小姑娘点点道:“帮我把那只风鸢射下来好不好?”说罢,不待谢扬同意,扬手就将小弩和羽箭掷向了他。

谢扬伸手稳稳接住,拉弩装箭,回身就对准了树梢——

“啪”。

风鸢悠悠地抖动着落了下来。小姑娘抬手接住,又对谢扬道:“多谢小哥哥了,把弩箭还我吧!”

谢扬走到墙根处将弩箭递了过去,对方正要接过,墙内又是一声呼喊:“简璧!你怎么又爬到墙上了!阿爹看了非揍你一顿不可,还不下来!”

谢扬分辨出这是那夜出现在姚铮面前的颜瑕的声音,那这位“简璧”,就是颜瑕的妹妹了?

颜简璧小姑娘吐着舌扭头转向墙内,摇着手里的风鸢笑道:“我在取风鸢呢!阿兄你给我带饭了么?”

颜瑕哭笑不得,沉着脸道:“还想吃饭!你再不下来,我就告诉阿爹去!小女孩子怎么弄得跟野小子似的……”

颜简璧一边从谢扬那里取过弩箭,一边嘟着嘴冲颜瑕撒娇道:“好啦好啦,阿兄——墙外有位比你俊得多的小哥哥,他帮我取了风鸢也没你那么多话!”说罢,“噗”地跳下墙头,笑嘻嘻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颜瑕一听这话,以为她做了什么放肆挑达的事,气得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冲到妹妹身边附耳责怪道:“你到底在作甚?万一被哪家公子瞧上了我看你往后怎么嫁!”

“墙内是颜瑕么?”谢扬听得里面的私语之声,生恐颜瑕责怪简璧,连忙开口问候道。

“诶?”

这声音似乎是听过的……颜瑕一愣,蓦地反应过来:“你是那天夜里追国君出来的……”

“正是在下。”谢扬答道,“在下谢扬。”

“哦哦。”颜瑕一时揣测不出对方是敌是友,便敷衍了两声。

谢扬哪里听不出颜瑕的疏离?他也不好与颜瑕多加解释,只有笑道:“楚相拜访贵府,大约不久便会出来,在下不敢在此逗留,恐他人生了疑心嫌隙,告辞了。”

简璧侧耳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远,似乎是回到了前庭正中,便拉着颜瑕来到小院深处的大桑树下,问道:“阿兄你认得他?”

颜瑕点点头:“前些日子就是他追着国君从楚相府中出来的。”

简璧斜睨了颜瑕一眼,撇撇嘴道:“还提那事,我早告诉阿爹和阿兄你过,宫里十有八九要出事,你们还当我信口开河。唔,当夜楚相没有追出来,只派了这么个小子?”

颜瑕敲敲她的脑袋:“什么小子,他可比你大许多——听国君的话,似乎楚相即刻直接进宫了,但阿爹又说在五庙的阶前遇上了楚相,他看起来似乎等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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