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新年提前回到贺家的子侄,在后面开了几辆车,一起都赶了过来。
贺老下了车,神色虽定,手握住齐为川的手背,却微微发抖。
这边走廊,乔震看见贺家许多人走了过来,站了起来。
言小姐看见他,冷笑一声,问:“乔震你也来了,你二哥好大的火气。”
这么一来,贺家人里,记得乔震的,不记得乔震的,都晓得了乔震的来历。
虽然没人像言小姐一样开口责怪,却总是冷淡了几分。
乔震没有开口,此时人还在抢救,争执对错,实在幼稚。
齐为川也没有开口,只是神色冷静地站在乔震身边,守护之意,不言而喻。他这么举动,都落在了贺家人的眼里。言小姐冷哼一声,没有再说
话。
这么一大帮人等在外面,手术直到凌晨还未结束,大家都没有走开半步,惠姑怕贺老先生受不住,劝了几回,贺老先生一直没说话,只是摆摆
手。
这时,走廊那传来好几人的脚步声,乔震的父亲乔雄毅、大哥、大嫂、三姐、三姐夫还有二嫂林宝欣都来了,原来乔家人听到医院通知,匆匆
坐上飞机,从清门市赶到了香城。
林宝欣神色绷紧,莫名憔悴,看见乔震也在,走快了几步,问:“你二哥他……”
“还在做手术。”乔震说。
贺老先生看见乔雄毅来了,久坐身体僵了,还是惠姑扶着站起身来,相互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之后默不作声,都坐下了。
又过了一两个小时,手术终于陆续结束了,护士们把三个人都推进了重症监护。
医生告知,总算没出大事,两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当时毕竟太过乐观了。
半个月后,三个人苏醒过来,来了好几拨警察过来做笔录,前因后果,认定乔二少是谋杀未遂,贺融是贩卖枪支,撞到一块,互为证据,如果
判刑,决不会轻。
意气用事,两败俱伤。
而冷默渐渐痊愈,已是一个月后。
那天,虽然他还坐着轮椅,但他的围棋老师,还有几个围棋道场的师兄弟,亲自过来香城,一起接他回北雄市。
临走,冷默约乔震说了几句话。
病房里,百叶窗拉开了,空气里微尘浮动。
两个人都觉得一个月竟像几年一样长,像蜕了一层皮,恍如隔世。
人遇到变故,大概都是这种感觉。
乔震以为冷默不放心贺融,说:“警察那边没有确实的证据,仲玉动手很快,删了视频,相关的证人也疏通了,而且贺老先生还有我爸的人脉
,都很广,不会有人坐牢。”
冷默微微一笑,态度已与先前大不相同,说,“我躺在病床上,大把时间,终于想明白了,贺融坐不坐牢,他都不会改。——他救我一次,我
还他一次,这样大概就算是缘分满了。”
乔震怔了。
这时,冷默的同门叫好了车子,过来拿着冷默的行李,推着冷默的轮椅,离开了病房。而贺融半月前就被贺老先生请了私人医生看护,关在贺
家,根本不能和冷默道别,更不知道冷默要走了。
连乔二少也渐渐康复,被接回了清门市严加管教。
乔震站着半天,缘分也会满溢的吗?大概确实是这样的吧,今天下午他也要坐飞机,回清门市拍戏了。
乔震打电话跟齐为川说了声。
齐为川近来忙着周全牵扯进来的人,事情很复杂,射击场禾谷那边,还有贺融贩卖枪支的网站,许多麻烦,需要费很大精神扫清痕迹。
因此,他和林家姐弟经常离开香城,以至于和乔震见面很少。
电话里,齐为川没有多说话。
快上飞机,乔震接到齐为川短信,口吻轻松——“也许正是因为有坏事发生,我反而有强烈预感,你很快就会当上影帝,很快就会息影,之后
你和我,很快就会地久天长。”
乔震反复看着这几句话,微笑起来。
54.
乔震接拍新电影《海上花落》,虽然听着雅致,但整个电影其实就是描写清末民初,那些官员、商人、女支女的生活。
但那会,真实的女支院又并非单纯下流,等级挺森严,分了“长三书寓”、“幺二堂子”等等。长三书寓里的青楼女子,第一面孔要标致,第
二心思也要机敏,只有经过数年的训练,乌师教了大曲,老鸨教了应酬功夫,色艺俱佳,才登得上盘面,招揽得到固定的客人包养。
而混迹长三书寓的男人,也并非纯是为了情欲。无论是生意往来,还是官商见面,为了场面上的热闹生色,通例要包养一位长期相好的女支女
。
至于古时的风气,为什么非要女支女参加宴会?恐怕很大程度上,也因为男人之间的利益往来,大多不交心,一群人相对喝酒数个小时,话说
尽了,场面很快就会无聊乏味起来。如果有出色的女子到酒局,陪坐、唱曲、对答、代酒,气氛又骤然一改,似乎真的能使席面欢洽、熟络起
来。再加上当时还未流行自由恋爱,女支女也算是情人,维持数年的关系也算平常。只不过本质上,女支院的男女关系还是金钱交易,虚情假
意、讹钱挥霍,还是常态。
最不上算,但也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双方明知是交易,冷静克制之下,仍然动了点真情,而到最后不过是一厢情愿。
乔震演的角色叫王莲生,在上海作寓、停留,结交官场、商场,只等着南下做官。为了应酬方便,他照当时社交的常例,包养了一个叫沈小红
的女支女。
此外,由于电影是长篇小说改编,虽然删减提炼,但还是有另外两对人物出场,没有明确的男女主角,但王莲生和沈小红,在戏中的确是最引
人注目的一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两人的性格,耐人寻味。
王莲生文雅柔弱,沈小红生性悍烈。交往中王莲生有时候甚至受到虐待,但仍然一味忍耐,丝毫没有了断关系的打算。如果不是最后沈小红倒
贴戏子,被王莲生撞破,两人关系恐怕会像夫妻一样,一直持续。
而王莲生最有趣的地方,在于他并不是一个愚蠢、痴情的人,他为人极精明,在官场商场上都非常乖觉,却偏偏遇上沈小红之后,她背着他做
的事,他一无所知。
在欢场上蒙昧到这个地步,也是值得玩味的地方。
说到底,乔震又挑了一个悲摧的角色。
至于这部电影的侯导演看中他,主要是因为乔震的举动气质都很沉静,虽然年轻,但却藏着底蕴。
而乔震接拍这部戏,不是为了人气,而是为了提高演技。演技的锤炼,拍文艺片会比拍商业片来得快一些。而他手上的文艺片,只有这一部。
就乔震对这位侯导演的了解,侯导演拍戏像酿酒,不卖勾兑的假酒,只卖真酒,还挑上好的葡萄来酿,用时间来磨戏,是个有心人。
乔震的估计,果然没错。
他接了戏之后,还没签合同,先被侯导演请老师上了三个月的课,不止是他要上课,别的演员也一样,最后导演验过了,合适了,才开机演。
课程的内容,一方面是解读小说、研究剧本、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算是补文学、补历史。另一方面,享受一些,乔震要学听戏听曲,还要学
抽鸦片。
王莲生这个角色,是懂得声色犬马那一套的,乔震要演出他的久浸欢场、见过世面,不学学旧时子弟的玩乐功夫,恐怕不够入戏。鸦片不是真
鸦片,戏曲是真的旧戏和旧曲,他要听懂、品戏,而不是敷衍叫好的那种,的确费功夫。
相较之下,戏中的几位名女支角色也不轻松,穿衣梳头,唱曲吐字,女支院里递瓜子、装鸦片,动作要好看,态度要知情识趣,不能俗气。既
然是一流女支院,女子就是待价而沽的贵重商品,真要让客人花钱,没有色艺顶尖的能耐,是蒙混不过去的。
导演安排训练,既是为了让演员入戏、上心,也是一种催眠手段了。
而电影布置场景上,大多是室内戏,突出一种困在笼中的氛围。
也有几场外景戏,为了拍街景,导演在影视基地改了一条街,所有现代化的设备都被拆除,清水粉刷墙面,做旧如旧。
后来电影开拍,果然非常的细腻,影片的灯光、摄像、布景、道具、服装,没有不花心思的。
而戏里大多是静态场景,每一次构图都像工笔画,配乐则是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也非常低调柔和。为了这样幽静的考虑,演员的表演也是静
的,对白少,多靠肢体动作。
乔震演的王莲生是电影的主线,电影从他到上海,接风喝酒开始,到最后他离开上海,构成了电影始末。而第一出戏,接风,双桌拼出一席,
每个人都是动的、笑的,非常精致,但乔震表演时,眼神玩味,态度独立。虽然是喝花酒,应景的微笑当然也有,却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多
少还带着一点初到的清醒。
这样一个镜头画面里,十几个人,乔震的位置并不在主位,但他显得非常醒目,因为那种气度和姿态,虽然光线朦胧,却仍然令人一眼就能注
意到。
不得不说,收敛之下的突出,非常考验演员的技巧。
还有一出戏,王莲生撞破沈小红,更多的是用杂乱急促的行为举动,而并非语言,按剧情,乔震要砸坏好多东西,灯、妆台、花瓶等种种布置
,急风骤雨,气息凌乱。
乔震砸倒没费事砸,演得也顺利。
他怀疑自己砸得如此有经验,是因为从前和齐为川打赌输了,砸了花瓶椅子的事。
这事过去得有些久了,他也快忘记了,这会想起来,只想到后来,自己有时握到齐为川的手心,有一道浅浅的疤。还有长浪岛别墅里的花瓶,
因为修补过了,碰着都得小心翼翼,看着也怪触目惊心的。
想想,乔震有点后悔,思绪开始飞掠而过,从他第一回跌到蓝色泳池见到齐为川,到后面许多折腾,起初并不愉悦的片刻,渐渐焕发出一点闪
光。
原来时间能够轻易地渗透、润色记忆,这倒是乔震起初没想到的。
这部戏拍了六个月,乔震演得认真。没戏的时候也在片场呆着,持续感觉。每一个画面都不简单,侯导演讲究到了极致,为了琢磨某个镜头,
花掉一个上午的时间也很正常。
可见,艺术品的细雕,虽然说是激情,但执行起来,很大部分是劳力。
导演拍一个镜头,像新酿出一滴酒,舌尖一尝,不是他想要的那个韵味,自然要返工多酿几遍。所以,不得不重复工作。
其实简单的重复,最考验恒心,也最有难度。
等拍摄结束了,乔震心里更明白了,拍电影,导演重要,演员反而显得渺小。
这部戏从开始到上映,整整一年时间又飞快过去。
这一年,乔震和齐为川见面很少,但每天都要打电话,说一些拍戏感悟。有时候乔震觉得自己没有突破,身上像挂着铃铛的稻草人,怎么举动
都不够自然合适,遇到这种情形,心情躁动,但等他模糊想透了一点关键,又变得非常轻松。
齐为川当听众久了,终于明白自己找了一个周期发作的疯子。
齐为川也有点后悔,当初不该把一截内敛的木头,往影帝道路上带,乍喜乍狂的,害他天天都在当心理医生。
到最后,戏拍完了,乔震放松了,齐为川放松了,和BOSS一块工作的林紫玉、林仲玉也跟着放松了……
电影上映,虽然没有如何大红大紫,但票房不错,影评也很好。
朱柏豪偶然一瞥乔震的新作,也微微惊诧起来,乔震的演技什么时候到了这个地步?
之后,电影得到了好几个电影节的提名,虽然无缘最佳导演、最佳演员等等,只拿了一些并不非常重头的奖项,诸如艺术指导、造型,但导演
最后还是拿了评审团大奖。
因为这部戏,乔震算是站在一线演员的边缘。他的态度也沉稳了一些,渐渐明白,如果准备得够充分,剩下要做的,是耐心等待。也因此乔震
更加专注琢磨电影,齐为川没少受他冷落。
每次都是齐为川主动飞回清门市,才能霸占到乔震的一点时间。
就是为了这短短的见面,跟拍的狗仔也不少,齐为川简直像个地下情人一样活动。
这天,司机开车,齐为川从公司接了乔震上车,隔了好几条街才甩了娱记。
乔震对着车窗自言自语,“公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齐为川微微一笑,说:“我倒觉得这样挺有情趣的,要公开,等你拿到影帝再说吧。”
乔震听了不解,“为什么?”
齐为川深沉地说:“如果一定要我登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娱乐杂志封面,起码要以‘影帝男人’的身份出道。”
乔震忍俊不禁。
齐为川微微一笑,把手指点在自己的唇上,乔震配合地靠近他,轻轻吻了上去。
55.
长浪岛上,夜色温柔。
房间里,灯光明亮的,齐为川靠在床上看散文,句子道出他的心声,看得津津有味。
乔震枕着他的腿,惬意地斜躺着,说:“昨天集团开年终会议。”
“你被欺负了?”齐为川笑着问。
“怎么会?我控制得很精确,收益率不高不低,既不会盖过三姐夫和大嫂的风头,也不至于被追责。”乔震眼睛闪过狡黠。
齐为川点点头,说:“中庸之道,玩得不错。”
“我的重点不是这个。”乔震说。
“那是什么?”齐为川问。
乔震微笑着说:“有人想做空我负责的上市公司。”
“所以呢?”齐为川问。
“我平时拍戏又很累。”
“然后呢?”
“你会帮我搞定的吧?”乔震笑着凝视齐为川,那样甜蜜的眼神,可是不轻易得到,好像在说“我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
齐为川敛住心神,沙哑地说:“你现在演技越发好了,很迷惑人。”
“可以迷惑你吗?”乔震的眼眸恢复正常的平静,自顾自笑了笑。
齐为川摩挲着乔震的额头,又轻抚他柔软的头发,忍不住俯身,往他额头上亲了一口,说:“可以。”
果然,人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够了。
乔震思索,也不知道是哪家做空机构,偏偏撞到他手上,一定是欺负他资历浅,又不务正业。难道他们不知道闯荡江湖,不能轻易对弱者下手
吗?往往,弱者之所以霸占光鲜位置,是因为背后有人呀。
怀着默哀的心情,乔震微微一笑。
“你知道我很贵的吧?”齐为川翻一页书,忽然问。
“什么?”乔震问。
“我收费很高的,尤其亲自出马的话。”齐为川悠悠地说。
乔震明白过来,劝说:“谈钱伤感情。”
“所以咱们谈感情。”齐为川说。
“怎么谈?”乔震问。
“十次。”齐为川说。
“十次什么?”乔震问。
“十次你主动,”齐为川放下书,说:“我特指床上,你懂的吧?”
乔震坐了起来,说不上话了。
齐为川无所谓地拿起书,说:“那你自己搞定吧,我相信你。”
乔震回过神,伸手拉过枕头,说,“果然,求人不如求己,今晚我要熬夜处理这件事!咱俩分床睡。”
说着,乔震冷酷地下床走了。
他一定要好好收拾那家不长眼的做空机构!
齐为川有点意外,舟舟还是这么有骨气。
半个小时之后,乔震又进来了,说:“没道理我那么傻,对付这群秃鹰,也许好几个星期都脱不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