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世秋弯着嘴角,推过一个瓷瓶来,道:“这瓶药你带回去,你伤的不轻,好在没伤到骨头,修养十天半月的也就好了。”
他弓着手指轻敲桌面,似有意无意般的问道:“若是下回你记得带钱了,还会来捧我的场吗?”
他哪里听的懂……柴林心道。但是既然人问了,出于客气也只好回道:“自然会去的。”
坐了一会,讲了些闲话,看着时候不早,柴林心里毛糙也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许世秋送出门外,这人冷冷淡淡的,除了刚才笑的那一下,就再没别的表情,清冷的像一朵严冬里的白梅,可远观不可亵玩,美则美矣,却无法亲近,简直连共同话题都不好找。
临出门时,许世秋忽然停住步子,叫了他一声,“柴少爷。”
柴林已经一脚跨出了门外,听见声音便转过头来,许世秋离他两三步远,从袖子里摸出个东西抛了过来,柴林本能的抓住,听见他说:“你以后想听戏,给看园子的人看这个就好。”
柴林愣愣的有些反应不过来,许世秋已经伸手把门关上了,门外不远就有洋车守着,他坐上去才摊开手掌,掌心中躺着一块小小的木牌子,有些淡淡的香气,跟他屋子里点的熏香味道很相近,正面镌刻了一朵梨花,背面写了一个许字。
这边小豆子已经练好了功,跑跑跳跳的冲进屋子来,嚷着饿了。身后跟了个后生,比他壮实不少,高出一个头去,黑着脸站在门边也不做声。
许世秋正擎着一只小茶壶,瞥了俩人一眼,懒洋洋道:“饿了?为你的麻烦,浪费我一下午时间,单为这事也要罚你,小石头,你来说说,要怎么罚他好。”
小石头看也不看小豆子一眼,沉声道:“师哥,我看他精神好的很,少吃一顿也不会怎么样,饿的好,省的见天在外头瞎跑!净引些不三不四的人。”
“你说谁?”小豆子霍的转过身,凌厉的剜了他一眼,小石头登时就没了生气,咬着嘴不吭声了。
许世秋一笑,道:“晚上我还要赶场,石头说的不错。你去做饭吧,记得今儿少做一个人的。”
石头一愣,没想到自己一句气话竟然被坐实,小豆子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瞪着他,眼角发红,许世秋也不看他们,背过身去吩咐道:“小豆子也去帮忙,都利索点!”
小豆子气恨的瞪了小石头一眼,转身跑了。小石头迟疑了一下,心里很后悔,可师哥已经发了话,这会再求情依他的脾气,只怕罚的更重,当下也只好垮着脸一步一蹭的出门。
小豆子正在灶间烧火,时不时抹一把眼睛,今天一个人出去本来就是跟某人斗气,只因昨天他说了句‘没你我瞧你什么都做不了’。
他便发心争口气来给他看,不想争了一口晦气,反而现在人眼里,原本就吃了惊吓又羞愧,如今更添加了一口酸气,恨的咬牙。
小石头走进厨房的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在喉间转了几圈也不知该怎么出口,只好笨手笨脚的走过去,蹲在他旁边,顺手拗过一把柴草,没话找话道:“你不是最爱干净,又嫌烟大……这粗活我来做就好。”
小豆子把柴往地上一丢,站起来就走,挽起袖子到水缸舀水准备淘米,小石头见他不理自己有些没趣,拉了几下风箱,就又往那边凑,一眼看见盆里的米不多,便道:“这些不够吃的。”
“怎么不够,你和师哥两个绰绰有余。”小豆子绷着脸硬邦邦的丢出一句,手在米盆里搅合两下,拍出一片水花。小石头被水花打了脸,忙擦了一下,小豆子把盆咣的一下墩在案上,抱着菜篮走出去坐在门槛上,背对着他。
小石头看了看他,然后偷偷的从米缸中又舀了一碗米倒进去。
柴林到家的时候,小白早就回来了,连老白头都回来了,家里人刚吃过饭,空气中还能闻到温暖的饭菜香气,可是一个人都不在。
柴林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没什么胃口,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揣着那瓷瓶上了楼,小白正在床上坐着,听见门响就一个挺身从床上跳了下来,冲过去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发作,道:“二少爷如今脾气见长,白家是盛不下你了,外头既然有地方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他回到家就一直等着,想跟柴林好好谈谈,家里的事情他很操心,却想不上办法,今天也不是故意跟他发火的。但是越等就越急躁,刚开始的一点歉疚慢慢磨平,最后变成一肚子怒气……
行啊,如今使性子越来越在行了,上次就是不高兴摔门就走,这回更好,索性连家都不回了!
他被他堵在门口,嗓子发干,咽了口口水,才勉强能发出声来,声音有些哑,道:“哥,你这是要赶我走?”
身上又开始疼起来,药效过的真快。
小白嘲讽的看了他一眼,怒火退了一些,换成几丝狐疑,问:“在外面这么长时间都干嘛了?”
柴林提起手臂,在小白眼前晃了晃装药酒的小瓶子,强笑道:“找地方处理了一下身上的伤,回来不方便,让干爹知道咱们今天去那边了,你又要挨训……”
小白想想也对,怒气又少了点,但还是忍不住发牢骚,道:“去什么金贵地方,用这么久……”他抽抽鼻子,道:“这什么味,挺好闻的。”
柴林笑道:“药味呗,哪里好闻了,哥,我能进来了吗?”
小白侧身把路让开,柴林挤进门,径直往浴室走去,道:“我先洗洗。”
小白没吭声,他有些奇怪,但更多的是惊诧和后怕,他分明记得他没受太重的伤……怎么现在看上去,好像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估计是厂里的房子太暗,他当时又在气头上,所以没看得太清楚,早知道,就该陪着他一起去看医生。也不知道这小子找的医馆地不地道,别找了蒙古大夫瞎开药,回来再耽误了……
还是等老头子不在家,偷偷的叫靠谱的医生再来家看过。
进了浴室,柴林就好像被人一下子抽干净了全身的骨头,整个人都发软,恨不得倒在地上软成一堆,身上疼的火辣辣的,他慢慢的脱下衣服,凑到鼻端闻了闻,很温和的香气,是许世秋那里点的……
也真奇怪,那样清冷的人,竟然会喜欢这样的味道。
他笑了笑,把衣服顺手丢进盆里放了水。
把自己和衣服都处理好了以后,他才慢悠悠的出来,小白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他拿回来的小瓷瓶,满脸的不耐烦,拍了拍褥子,道:“这东西是要涂上去按摩的?”
柴林不知道他要干嘛,傻傻的点点头,道:“是啊……”
小白白了他一眼,别扭道:“那你还不赶紧过来趴好,等我请你?”
这是要……帮他擦药?!
柴林简直受宠若惊,忙道:“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小白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一遍,冷笑道:“你是长臂猿?”
第24章:卧谈会乃夜间进行
这一顿揉搓和之前许世秋的手法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柴林疼的直呲牙,捱刑一般忍过去,起来穿了衣服,小白眨巴着眼,一脸期待的看着他,问:“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个屁,疼的都要死了……
柴林看着他,那双眼睛闪烁出来的光芒实在没办法让人说出打击他的话,最后只好转过头去,违心道:“好多了。”
“那是,我的手艺,没的比。”
柴林咧了咧嘴,觉得肚子有点饿。
“对了,刚庆生打了电话过来,说过几天那边家里有聚会,让我一定要过去。”
柴林心不在焉道:“哦,那你就去呗。”
小白叹了口气,皱眉道:“可我不想去。”俞庆生说要介绍个能人给他认识,隐晦的意思好像是说这个人能帮的上自家的忙。但是稍微一想,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透着些不寻常的味道。
按说他家的事情也应该算不上什么大事,如果俞庆生想要援手的话,应该不难……他大姐夫和财政界的很多高官都有来往,解决问题也就是几句话的问题,至于之后要怎么答谢,白家也一向不小气。
可庆生的态度很微妙,这么久了也没个消息,今天说话又支支吾吾的,被他问了几句就恼羞成怒起来,直截了当的丢了一句,“你来不来?”那火气,隔着电话都感觉得到。
他也只有说一定会去。
可是放下电话,心里那种疑惑的感觉不但没消失,反而越扩越大。
“为什么不想去?”柴林回过头,自从上次他哥和俞庆生闹过以后,两个人之间好像就没从前那么好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他希望是真的。
可即使感情淡漠一些,这种场面上的事情,也不能断的一干二净,何况小白从来都喜欢热闹,居然会说出不想去聚会的话来,倒让柴林有些吃惊。
小白摇摇头,往床上一躺,两眼瞪的老大的看着天花板,思绪有些乱,摇了摇头,想了半天,才吐出一口气,道:“你不明白。”
柴林是不明白,但他好奇,于是靠过去,戳了戳他,道:“上次俞庆生到家里来,你不是还跟他有说有笑的?怎么一下子又闹情绪,你们俩又不是三岁,好意思么?”
小白看着他,好笑的哼了一声,伸手拍了他脑门一下,道:“行了,跟你唠叨两句,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我是说不想……又没说不去,到时候我们一起。”
柴林有些头疼,上次去三小姐的生日会,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对那种场合完全适合不来,便有些打退堂鼓,道:“他说的是你一定要去……我能不能不去?”
“不行,没的商量,老头子最近心情不好,你是要我去触霉头?”
也是,柴林苦了脸,就知道他是拿自己当挡箭牌的……
“也不知道老头子到底怎么想的,当初让我好好的结交同学,现在又说我荒废学业,让我好生反省,不许和狐朋狗友胡闹,连门都不许出……前后矛盾。”
小白躺在那里愤愤不平,柴林忍不住偷笑。
入夜,两个人躺在床上,都毫无困意,柴林是伤处疼,小白是心病,两个人翻来覆去的,整个床都晃悠。
“阿林,你说今天的事,赵叔会跟老头子说吗?”
“我怎么知道……”柴林暗自好笑,难得他哥也有担心的事了,其实他有把握,赵管事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触老板霉头,而且得罪了大少爷对他也没什么好处,总之是没出什么事,当然大家都当做没发生过。
不过看他今天那样冲动,还乱发火,柴林觉得这个定心丸还是不给他吃的好。
白嘉泽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倒是不担心老头揍我,他要是肯把这口气撒出来,也许会好很多。我只是担心一直没的解决,老头子一辈子的心血,他怎么甘心,他年纪大了……今年回来,你发现了吗,他都有白头发了。”
柴林有些惊奇,他做梦也想不到小白忽然会说出这样懂事的话来。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黑暗中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只手伸过来摸索着抓住了柴林的手指,“其实今天……我没想着会闹成这样的,也没想要你受伤……我只是有些发慌。”小白舔舔嘴唇,有些烦躁,道:“如果早知道会让你受这么重的伤,我就忍一忍。”
“你……懂我的意思吗?”他转过头,黑暗中看不清面前人的表情,有些着急,恨不得扭开灯,却又觉得这样黑着也好,感觉安生。
过了半天,柴林才很低很低的嗯了一声,嗓子哽住了,有些难受,强忍住不想让他发现异样。小白是个从来不肯低头说软话的人,即使知道自己错了,也是这样拐弯抹角的,不道歉,不请求原谅……
可柴林清楚,这是他在说对不起。
小白本来也不想说的,甚至还想跟他好好清算了一下,所以话说出来以后自己也怔了,但心里却好像放下千斤重担一样轻松,整个人都舒适了不少。心道算了,他是弟弟,做哥哥的让着弟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小白这么想着,嘴角就忍不住的往上翘。之前的焦躁都缓和了不少,俞庆生在电话里说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上一次他介绍给自己的那个人,邬家三少爷,似乎也是能说的上话的人。
这件事也许不用惊动很多人,真是可惜上次他错过了结交的机会,不过这个人既然跟俞庆生熟识,没道理他要绕过他……所以小白想不通,于是他也不多想,就直接问了出来,那边沉默了片刻,干巴巴的说了句,“你以后再也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人!”就把电话撂了。
小白半天反应不过来,他应该也没说错什么话,难道是庆生之前已经找过他,被驳了面子?这倒也有可能,庆生那个人脸皮薄,跟个姑娘似的,说错句话就能生半天的气,何况是求人被驳面……
当时便有些后悔。
最近的一切都不寻常,好像在大海中遇见了暴风雨的小舟,四顾茫茫,找不到方向也就罢了,还总是心里不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让人惶惶。所以他很不想去庆生那里,隐隐约约的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这种缩壳的心态让他暴躁,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
但是这些事,他并不想说给柴林知道,他在自己眼里好像一直是个小孩,不由自主的就想保护起来,怕谁欺负他似的,何况这些事情他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除了跟着干着急无一益处。
白嘉泽想着,就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下来,那人的手还在自己手心里攥着,乖巧的要命,他笑笑凑过去,从背后环住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他在身边,整个人就踏实下来。
愿这件事情早点过去吧。老天保佑!
柴林脸上的伤比起之前小白的伤不遑多让,为了不让人知道,缩在屋子里不出去的那个人就换成了他,早上小白下去吃了饭,把他的那份拿上来,柴林很不习惯,正襟危坐的坐在沙发里,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进门。
小白一眼看见就笑出来了,道:“你干嘛呢,穿的这样整齐?”
“干爹没说什么吧……”
小白摇头,道:“没,我说你不舒服,他问了两句,回来还得叫医生过来看看,你在外面寻的什么医生,连医馆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怎么能信的过……”
他说着,把碟子放在柴林面前,顺手在他头上揉了两把,逗小狗似的,柴林黑着脸把他的手打掉,咬着包子,还是有些不安,道:“太太没说什么吧。”
小白皱皱眉,道:“食不言寝不语知不知道,我妈能说什么,行了,都有我呢,你安心的。”
柴林垂下眼吃饭,刚才洗漱的时候又看了一下,脸上本来青紫的那一块今天变成了紫红的一片,边缘有些微黄,那药效倒是不错,可要见人,也要几天以后了。于是有些闷闷不乐。
小白看着他,安慰道:“你放心,有我呢,瞧你那小鼻子小眼的样子,还担心谁吃了你啊!你是我弟弟……”
柴林不吭声,小白戳了他一下,不耐烦道:“知不知道?”
柴林翻了他一眼,不满道:“不是你说食不言寝不语,又来逗人?”
小白嘿然一乐,心情愉悦,他就是喜欢看他这样,听他这么说话,贱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