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月记 下——七曜公
七曜公  发于:2015年0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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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后来不知为了什么事,我跟尹洛依吵了一架,我怒冲冲地跑到山上,当着他的面把铃铛扔进了山谷里。

吵架的缘由我已经忘了,大概也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我只记得我扔掉铃铛的时候,尹洛依哭了,蹲在地上眼泪落了一地。

象征良缘的信物丢了一只,则缘尽。

缘尽了,下一辈子,下下辈子,就再也不会相遇了。

所以尹洛依才哭得这么伤心。

我深吸一口气,拿着流英剑站起来,朝山谷走去。

第74章:温山(三)

我在温山,不是一个受欢迎的门客。

连洛水山庄的人都不愿意搭理我,所以当我看见我的房里坐了一个人的时候,我着实诧异了一把。

当我看见我师父温殊山的时候,我简直从诧异变成震惊了。

我走上去,“温掌门。”

温殊山站起来,看了我几眼,叹了口气。

“森儿,你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叫我。”

我咬了咬牙,跪了下去,说:“俞森乃是温山剑派弃徒,十年前犯下血孽,罪不可赦。如今更是无颜再面对恩师。”

温殊山拉着我的胳膊将我扶起来。

“森儿,你变了许多。”

我微微苦笑。

不知道他说的是模样,还是我这个人。

大概两者都有吧。

温殊山说:“森儿,连洛儿也去了。这么大的温山剑派,如今就剩你和我两人了。”

“温掌门……”

“每晚睡梦中,我都能看见他们。你的师娘,你的师弟师妹,还有那个时候的温山。但是每场梦的最后,都是那个梦魇般的夜晚,还有所有人惨死的模样……我有时在想,为什么唯独我活了下来?”

我握紧拳头,冷汗直下。

“温掌门,这一切都因我而起。若不是因为我杀了慕容未天,流苏不会来寻仇。你杀了我吧,用我的命血祭温山剑派死去的人。”

温殊山惨淡地摇头,叹息道:“不,这一切早已注定。这是一场孽债,是我们不得不还的债。”

师公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当年挟持慕容未天,逼死我父亲的三个教派,一夜间消失了两个,另外的那一个,就是温山剑派。我说的对么?”

温殊山诧异地看了我一阵,幽幽地道:“你已经知道了。”

“那日在听风堂中,温掌门对慕容未天的事情那么了解,我就有这种怀疑了。”

温殊山失神地看向窗外,叹道:“那时年少,温山剑派根基还不劳,如果没有能够拿得出手的神功,就无法在江湖立足……一切都是利欲熏心,对错仅是一念之间……森儿,你可恨我?”

我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道:“杀父之仇纵使深,但十年抚育之恩,教授诗书武功的恩情,也是俞森永世难报的了。何况,温山剑派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代价已经足够深重。”

温殊山是个真正的君子,他只是对武学太过执着,才会做出蠢事。

我爹爹死后,他定是百般自责,于是将我收入温山剑派,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我。

或许正因为他接纳我的这般善举,让慕容未天放过了温山剑派,否则那一夜,温山剑派也有可能和那两个教派一起,毁于鬼童子之手。

一念之差,一段恩怨,两代人,多少豪杰,全都如灰烬消散。

失去的已然失去,事情却仍没有结束。

温殊山说:“森儿,流月宫不能留。”

我说:“流苏是慕容堇言,是慕容未天的儿子。你知道的,他只是一个受害者。”

温殊山叹道:“你不明白。血仇一旦种下,除非相关的人全都死去,否则就不会结束。流月宫不除,慕容堇言不死,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于流月宫之手。就像洛儿,他有什么错?”

我唯有苦笑。

错,究竟谁有错?

我爹爹俞瑾之有什么错?他只是无意中得到了诛心十八式。

慕容未天有什么错?他只是一往情深。

尹洛依有什么错?他只是痴心痴情。

流苏,慕容堇言又有什么错?他只是渴望爱。

错的只有觊觎闭月宝典的三个教派,他们不过是贪欲熏心。

就像滚雪球,只是一点点的差错,就滚成了无法挽救的灾难。

毁了无数人。

然而即便堆雪球的始作俑者已死,已经形成的灾难也不会停止了。

只有,将雪球整个毁灭。

将慕容堇言,将我,全部毁灭。

我每日都到后山山谷中去寻找另一只铃铛,但却丝毫没有找到的可能。

远远就看见萧翰墨一身青衣沿着山路走来了。

“俞森,你在做什么?”

我抬起头看他,“找东西。”

“找什么?”

“铃铛。”

他施展轻功跃下山谷,捋起袖子像是要帮我一起找。

“什么时候丢的?”

我说:“十二年……十三年前吧。”

萧翰墨直起身子,像看怪物一样看我。

“十多年前?早就被尘土埋住了,这里积雪又多,怎么可能找到?”

我说:“没关系,我可以一直找下去。这里不大,找个一年、两年,总会找到的。没几天就开春了,等到积雪化了,会更容易找。”

萧翰墨沉默地看我许久,说:“我听说你答应要帮忙讨伐流月宫。”

“不好么?”

“不是不好,只是……你和他……”

我说:“他杀了温山剑派这么多人,又杀了洛依哥,这份血仇,不得不讨回来。”

萧翰墨皱皱眉头,“你舍得?”

我淡然看他,“什么舍不舍得?他是大魔头流苏,整个江湖的人都巴不得他死,这叫顺应天意。”

我弯下腰在雪里摸索,萧翰墨看了我许久。

他说:“俞森,你变了。”

我朝他笑笑,“温掌门也这么说,男大十八变啊。”

他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应该更……更欠揍一点。”

我笑道:“哦?现在不欠揍了,你反而嫌弃了?”

他瞥我一眼,“刚觉得你正经了一些,又变回原样了。”

斜阳西下,残阳染红了白雪,半壁山崖红彤彤的。

一名温山剑派的小弟子跑来,告诉我们温掌门叫我们到正堂去,商议讨伐流月宫的事宜。

我和萧翰墨一同走向正堂,一走进去,喧闹的人声全都止歇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我身上。

或是,流月宫男宠林暮的身上。

抬眼四顾,这里面的人真不是一般的多,几乎跟武林大会时差不多壮观了。

流月宫大肆屠杀之后,江湖的水都浅了,还能聚集这么多人,这一次温殊山真的用了狠劲。

温殊山一身浩然正气站在上首处,两侧放着几把檀木座椅,坐着的人除了在听风堂见过的两个武当少林的掌门,还有洛水山庄安如晴,还有一名戴着面具的男人。

金色的面具雕刻着浴火凤凰的图案,他一身华贵锦衣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手臂搭着扶手,玉冠束起云发,仅仅是坐着,就散发出一股堂堂临风之感。

金色的凤凰,凤火崖。

我在凤火崖呆的时间太短,竟不知还有这号人物。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审视我。

带着一点戏谑的成分。

那目光让我不舒服,就像看一只猎物。

说是商讨对策,实质上几名武林元首已经把对策拟定了,只是通知我们一番。

没想到的是,在这个对策里,我的作用竟然这么大。

流苏的力量究竟有多强,没有人能确定。所以他们不敢仗着人多,贸然行事。

既然不敢堂堂正正地迎战,那就只能玩阴的。

至于怎么个阴损法,基本上就是照抄在听风堂时的那一套。

只不过,这一次下的圈套不是俞森,而是林暮。

第一步,林暮回到流苏身边。

第二步,给流苏下连环摧心散,让他散功。

第三步,群起而攻之。

温殊山把计划一说,连我都觉得简单粗暴得可怕。

他也把我林暮看得太重要了。

他怎么没想想,如果流苏根本不管我死活,或是如果流苏根本不给我下毒的机会,那要怎么办?

亦或是,他认为,即便计划失败,损失也不会太大?

最多,也就是失去我。

这是风险最小的方法。

温殊山看着我,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等着我的回答。

我抬起头,缓缓地开口。

“好,我做。”

第75章:温山(四)

弦月之夜,半江暗淡半江寒。

寒蝉声声慢,月岚桥之上,一人手持油纸伞,凭栏而立。

簌簌轻雪落在油纸伞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他的手冻得有些发白。

我在桥下默默地看了他许久许久,他也就这么静静地伫立了许久许久,动也不动。

江心一只白雪覆盖的船坞,照映月光。

他在看景,而我在看他。

过了不知多久,我走出来。

他转过身看我,轻柔笑道:“暮儿,你来了。”

我走上去,习惯性地把他的手握紧在手心。

“傻子,这么冷,怎么不找个地方避一避?”

“我怕你来了,找不到我,就走了。”

他说得很认真,我的心酸酸的。

我说:“找不到你,我怎么会走?”

他看着我,幽蓝的眸子明亮如星辰。

“真的?”

“嗯。”

他微微地笑了,一瞬间,所有的景色都失去了颜色。

我拉着他在雪中漫步而行,他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默默地跟着我走。

一如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我的小媳妇,什么都听我的,我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我说:“流苏,你没有什么想问的么?”

他沉默了一会,缓缓道:“不,只要你回来,就够了。”

雪花落到地上,就化作雪水。

胸膛酸涩得让我想哭,脚踩在柔软的雪中,留下一串掺水的足迹。

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了,春天就快要来了。

寻了一家客店住下,夜已经深了。

要了一壶酒,两只酒杯,坐在窗前,细数窗外白雪缤纷飘落。

手袖一遮,为他斟酒的时候袖口的药粉便落入他的酒杯之中。

其实我不需要这么麻烦,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看酒杯。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笑吟吟地看着我,一副宠溺的模样看着我。

让我斟酒的手无法遏制地发抖。

如果,他不是这么温柔,如果他残虐粗暴,或许我会更加好受。

药粉完全倒入了他的杯子当中,我的心吊了起来。

我给他斟过三次酒,第一次放了九天摄魂丹和龙凤合欢散,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放了麻醉药。

即便是傻子,中了三次招,总会知道提防一点。

他接过酒杯,细长的手指轻柔地端着,缓缓摇晃。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酒杯举到唇边。

我的呼吸被攒住。

“流苏!”

他停下动作,不明就里地看我。

我难堪地笑笑,声音干巴巴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得防备?别人给你斟酒你就喝,你就不怕我又给你下药么?”

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说:“你又不是别人。”

我说:“但我给你下过药。”

“但你没有害我。”

这句话说对了一半。后来两次我本想害他的,只不过没有害成。

他如玉的手指在杯口轻轻摩擦,琼浆泛起薄薄的涟漪。

我抓紧了衣袖。

心里的某个角落,希望他不要把酒喝下去。

他淡然一笑,说:“暮儿,就算你给我下药,我也会喝下去的。因为,这是你所希望的。”

他说完,将酒杯靠在唇上,把药酒喝了下去。

我愣在原地,连将酒杯抢下来都来不及。

窗外升起一束红色烟火,冲上高空,绚丽绽放。

红色的花火点亮夜空,接着有更多的烟火嗖地飞上天空,暗蓝色的夜空被缤纷绚烂的烟花布满。

流苏托着下巴歪头看烟火,他的眸子被花火照亮,艳丽得不像凡人。

第一束烟花是红色,说明计划成功,半个时辰后药效发作,埋伏的人可以开始行动。

我干哑着嗓子说:“真漂亮。”

流苏说:“暮儿,过几日便是开春,皇城会放更多的烟花,你若是喜欢,我们可以一起去京城看。”

我说:“京城人那么多,你就不怕被认出来么?”

“没有关系,暮儿想去,我们就去。”

我哑然失笑。

他对我,真是好得几近宠溺,比我爹爹宠我的程度多多了。

他说,即便我给他下了药,他也会喝下去。

然而,我却要利用他对我的好,来加害他。

来杀他。

我苦笑都笑不出了。

我能够杀他么?

我如何能够杀他?

我怎么忍心杀他……?

在流月岛时尚且不能,此时的情意只有更重,我如何可能狠下心看着他死?

我看了看桌上的烛灯,时间已经不多了。

家家户户都已熄了灯,小城陷入宁静。

轻纱薄雪安静地下着,夜色冷清,烛泪一滴一滴,堆成小丘。

如此静谧的夜,却有暗涌翻滚。

我说:“流苏,你走吧。”

流苏静静地看我,等着我的解释。

白雪融化后,留下脏污的雪水,凌乱的脚印清晰地显露出来。

黑暗的林中,时而有武器的寒光闪过。

我说:“酒里下了毒,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

流苏看着我,婵娟细指轻轻滑过酒杯,他的眸子平淡无波澜。

“为什么?”

我说:“还记得我说的堤坝么?裂缝一旦产生,洪水就止不住了。只是,我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

我站起身,“你以为你能以一人之力堵住缺口,但事实上,你却把缺口开得更大了。”

烛泪无声滚落,火烛飘摇。

流苏神情淡漠,静静地看我,橙红色的火苗照映在他的眼中。

我说:“流苏,你已站在武林顶端,你可以做任何的事,但你不应该杀尹洛依。”

我摇摇头,“堤坝已经倒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对你就这么重要?”

记忆中尹洛依苍白的笑容,就像下一秒就要消失。

他说,我心匪石,不可以转。

他纤细地身影渐行渐远,枯叶落,云泪飞。

他说,一句无稽之言,说的人早已忘了,听的人却要记住一生。你说,这多可笑呢?

温山漫天的白色花瓣,玉颜人笑靥如花。

想忘,又如何忘得了?

我垂下眼,说:“对。”

流苏的眼底涌上一层不易察觉的寒意。

“你曾经愿意舍命救他,却三番五次地想杀我。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一点也没有变。”

他手中的杯子猛然破碎,流苏的手因用力而发抖,陶瓷碎片嵌入他的手心,猩红的液体沿着手掌滑落,一滴一滴,破碎在檀木桌面,如诡艳的花瓣。

他冷冷地看着我。

“他死了,你就如此恨我,恨不得杀了我。那我若是死了呢?你可会有一点心疼?”

流苏站起来,伸手抬起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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