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吵,又很寂静。
在过去的很多个日子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有个东西始终缠绕着他。像是面包在烤箱里慢慢膨胀,发出细微的噗噗的声音。那是什么来着?
吃了感冒药,他有些晕,那东西缓缓缠绕上来的触感却格外清晰。即将被它吞没的时候,尚明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说:“不要走。”
坐在长久以来寂静的房间里,他突然明白了一直以来无法释怀的问题:为什么要把季阳带回家来?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为什么还要继续以朋友的名义交往,拒绝那个拥抱的方法有无数种,为什么偏选择带他回来?
季阳面露讶色,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尚明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她们一走,生活里就好像缺了一块。倒不是有多舍不得她,只是不习惯。说到底,只是寂寞罢了。”
为什么会寂寞?努力工作,攒钱,吃饭睡觉,空闲时可以旅游,一个人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也可以很好地活下去。但为什么还会寂寞?
“季阳,要是你不介意,我只是因为不想一个人,而让你留下来……”这说法太过任性,尚明苦笑,继续说,“那你留多久都没关系。”
爱意是多么不可捉摸。只有寂寞是清清楚楚,不带一丝掺假的。
“一个人太难受了。”
他害怕面对未来。
这样的他是否能够照顾好女儿。这样空荡荡的家是否能够给女儿温暖。等前妻的事情忙完,女儿再度离开的时候,他是否还能够回到寂寞当中。将要面临的事情太多,未来是如此模糊难料。
如果有人陪着的话,也许会好一点。
他说完,松口气靠在沙发上,等着季阳离开。
然而意料之外的,他看到季阳怔怔望着自己,看到他迟疑又胆怯地朝自己伸出手。
摩挲在脸颊上的手掌带了层茧,小心翼翼地触碰着。
尚明选择闭上眼睛。
他曾经被那样抱过,他一直记得那个拥抱。
被拥抱的炽热温度,让人无法拒绝。
一直以来缠绕不去的东西,黑乎乎的,无底洞似的,寂静的,孤独的,像只怪兽似的东西,在季阳手指触碰到的地方,迅速逃开了。
他的手指,可以挥去寂寞。
嘴唇相触的时候,尚明恍惚地想,这个人也许非常喜欢,非常珍惜自己。季阳有些笨拙,轻轻啄他的嘴唇,不知道该怎样做。尚明低笑起来,教他怎样接吻。
他想到之前,季阳咬他的嘴唇,其实并不疼。
季阳是沉默而善良的人,相处以来总在顾虑着自己,明明是不相关的人。他恍然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后知后觉。
这个人,真的在珍惜着他。
他没有说任何话,但是尚明听到了。
拥抱会令人安心,让理智和道德都沉睡。
尚明抬起手臂,回应这个拥抱。在意识彻底离开身体之前,他忽记起一直以来的想法,问道:“忘了问你,我想了挺久,要不要到我店里工作?”
看着女儿躺在季阳怀里安恬的睡脸,尚明并未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在那天之后被闹钟惊醒,还未睁眼就意识到腰上扣着的手臂,他先是一惊,随即回忆起发生的事。夜里炙热的情事灼烧殆尽,才想到留下的满地灰烬太难清扫。他后知后觉,想到倘若女儿过来,两人的关系该怎样处理,尚明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在心里哀嚎一声,又重新闭上眼睛。被窝里很暖和,让人倦意丛生。
不可否认的是,在某个瞬间,确实飘忽过“圆圆别过来就好了”的想法。刚刚拥有的温柔陪伴,并不想亲手舍弃,尚明一面贪求这短暂又背德的欢乐,一面懊恼着自己卑劣的私心。
在季阳做好早餐,一脸担忧地叫他起床时,他看着那双眼睛,默默想:圆圆会体谅爸爸吧?对不起。
在你说再见之前,请一直留在这里。
一个人啊,太寂寞了。
尚明喝完粥,对不时偷偷瞥他的季阳说:“我没事,你昨天挺……”话到嘴边恍觉尴尬,尚明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才小声说,“没受伤,不用担心。”
季阳脸上一红,忙低头扒饭。
尚明不禁有些恶劣地想,那也许是季阳的第一次。
吃过饭到店里做打扫的路上,尚明想到昨夜的问题,便又问了一次。季阳写“不能说话,会不会影响?”
“刚开张也不想招收外人,收银的话只要不是太难缠的顾客,你就以应付吧?而且,”尚明说,“你那么会做饭,做面包也可以慢慢学,以后店里生意好了,你还可以帮忙。”
季阳想了想,露出奇怪的表情。见他左右顾看,尚明问怎么了,季阳抿着嘴腼腆一笑,忽伸手抱了抱他,又很快松开。
令尚明想到屋檐下的那只巨大的,橙色的熊。并不会让人害怕,反倒总是不由自主生出柔软的情绪来。
接圆圆那天,店里诸事已经收拾妥当。季阳说把她接过来之后再开张,小姑娘一定很开心。前妻给圆圆办了寄宿,每个礼拜五回家,尚明站在幼儿园门口,想到她提起女儿时犹疑的神色,不禁心疼起刚升入中班的小丫头。
圆圆很乖,离家之后似乎也没有太多哭闹,大人们却好像总是忘记,她还不到五岁。不如将她接回家住,但是——他看向身边的季阳,犹豫不决。况且即使不介意这几天住在家里的青年,要打理店铺的他也没有时间来照顾女儿。
等到女儿放学,尚明跟老师说明情况,走到圆圆身边站定,看着小丫头惊惶的大眼睛和紧紧抿起的嘴唇,他忽然说不出话了。一直以来以被抛弃的男人自居,经常产生的自责感更多带有自我安慰的成分,直到这时才有了更加真切的认知,让亲生女儿露出这样表情的父亲,一定糟糕透了。
他蹲下,轻轻摸着女儿的脸,柔声道:“圆圆,这些天都住在爸爸那里,好不好?妈妈很忙,爸爸会好好照顾你的。”
圆圆怔怔地看着他,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以后也不用住在学校,我们今天就把圆圆的行李都背回家,好不好?”尚明继续说。
圆圆眨眨眼睛,哇的一声哭了,扑进他怀里,口齿不清地喊着爸爸。
尚明抱起她亲亲,对季阳说:“我去老师那里说,你能帮她收拾东西吗?”
季阳微笑着点头,转向圆圆,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往孩子的寝室走去。
圆圆没敢躲开他,待他走远了才趴在尚明耳边小声问:“爸爸,他是谁啊?”
尚明抱紧她,又亲了一口说:“爸爸要有自己的商店了,季阳叔叔在店里打工。”
“江——江叔叔?”圆圆歪着头问。
“是季阳,两个字,圆圆应该叫他季叔叔。”尚明一面找圆圆的班主任,一面耐心答着孩子的问题。
圆圆探头看向季阳的方向,见不着人,只得缩回来,说:“不是叔叔,是哥哥。江江哥哥好高,他有房顶那么高吗?”
不再纠结她的发音,尚明为季阳矮了一个辈分而头疼地说:“叫叔叔。”
“不要,”圆圆嘀咕道,“叔叔不好,凶。”
尚明一愣,问:“那边的叔叔对你不好吗?”
圆圆抱着他的脖子,将脸安心地贴在他胸口,又问:“他是爸爸的小兵吗?好听话,会凶我吗?”
尚明心疼地亲她,柔声道:“季阳叔叔很喜欢圆圆呢,他今天买了很多蔬菜,要做你喜欢的饭。你喜欢可乐鸡翅,是不是?”
“哇,他会做饭吗?”
“爸爸怎么会骗你?”
圆圆抿着嘴害羞地笑了。
回去的路上,圆圆还不敢和季阳说话,只是好奇地打量一边扛行李的他,小声问尚明:“爸爸,他为什么不说话?”
“季阳叔叔生过病,就不能说话了。”
“好可怜。”圆圆脱口而出。
尚明低声斥道:“不能这么说,要讲礼貌,尊重别人。”
圆圆扁扁嘴,喃喃道:“对不起……”
季阳摇头,仍是笑着,捏捏她的脸,从兜里摸出一张纸递过来。上头画了一只有着大大笑容的小熊,旁边写了“欢迎圆圆回家”。尚明念给她听,圆圆小心收好,趴在他耳边说:“我可以和他说话吗?”
“当然可以,叔叔听得见。”
圆圆咬咬嘴唇,对季阳说:“谢谢哥哥!”
季阳弯着眼睛笑,尚明翻译道:“叔叔说'没关系'。”
圆圆吐吐舌头,重新将脸埋到尚明怀里,小声念叨着什么。尚明仔细听,只分辨出“鸡翅”、“蛋糕”之类的词,忍俊不禁。
季阳凭借一顿丰盛的晚饭就收买了小丫头,饭后尚明洗碗,听到客厅里女儿咯咯的笑声,松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圆圆就跑进厨房大声说:“爸爸!江江答应带我到游乐园玩儿!”
“得叫叔叔。”
“江江答应的。君子一言,八匹马都难追!”
尚明无奈,说:“你都从哪里学的话?”
“电视上呀,我在妈妈那里总是看电视。”圆圆说完又一溜烟跑了出去,钻进季阳怀里,要他在小黑板上再画一只熊。
店铺装饰时,尚明买了几块黑板用来写告示,季阳说带回来一块儿,圆圆也许喜欢。尚明听着客厅女儿的声音,心想说不定季阳天生有种神奇的吸引力,太过温柔,让人轻易就喜欢。
面包店生意很好,两个人工作有些吃紧,忙碌起来的充实感倒是前所未有。尚明将最后一只预定的蛋糕小心包装好,一手揉着肩膀走出制作室。季阳正在给两个女孩儿结账。店里暖气很足,他只穿了衬衫和白色工作服,挽起袖子低头工作的模样很是干练。那姑娘问起圣诞节的优惠,季阳拿了宣传广告递过去,对方又问下午茶的品种,季阳利落地退好钱,指指墙上的茶单,见她嘴唇一撇,忙歉疚地指了自己的嘴,摆摆手。
对季阳来说,这样的工作还是有些困难吧,尚明为自己的考虑不周感到抱歉,打算写一张小贴士放在柜台边。在客人离开后,他走进柜台,满脸歉意地向季阳说了这想法,末了又蹙眉道:“是我不好,会不会之前的工作更顺手一些?季阳,不然你还是……”
季阳连忙摆手,神色几乎是惊慌,目光带了哀求,见尚明不解,他忙在柜台上找便签纸,花了一点时间才看到放在手边的本子,俯下身写字:
“我想留在你身边。”
“虽然做得不熟练,但是我会努力的。”
“我喜欢和你一起工作,喜欢得要命。”
他写好了,又划掉,重新写:“不用担心我,这样的工作比装修舒服多了。”
他的视线带了声音。尚明下意识避开,说:“我就是随口一说——对了,今天能麻烦你去接圆圆吗?大清早出门就缠着要你接,我只好答应了。”
季阳自然是点头,换衣服出门。
因着圆圆的关系,季阳留宿的频率并不高,他支支吾吾地解释说“会忍不住当着孩子的面想要亲你”。然而一旦有因陪圆圆玩得太久而留下的日子,两个人就一定会做爱。尚明渐渐喜欢上被拥抱的感觉,情事过后相拥入眠的温暖也是一个人无法比拟的。明明知道是危险又脆弱的关系,但无法控制地堕入当中去。尚明掩耳盗铃般的安慰自己,相比依靠右手,依靠男人的凄凉程度并没有那么糟糕。
尚明看着青年高挑修长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
圆圆在面包店玩,关门后三个人一起回家。女儿被季阳抱在怀里,滔滔不绝讲着学校里有趣的事,又问能不能去看她的元旦表演。季阳不能说话,圆圆识字太少,两个人的交流却顺畅得不可思议。
尽管有些伤害作为父亲的自尊,但是看到女儿甜蜜的笑脸,尚明只能露出无奈又欣慰的表情。
“这么一说,很快就元旦了啊,你们当天表演?”
“不是啦,是前一天晚上。对了,爸爸,”圆圆一手揽着季阳的脖子,倾身过来问道,“那天我们去看烟火好不好?同学说广场有倒计时的电子钟,还有很漂亮的烟火!”
尚明笑道:“你会睡着的。”
“我前一天会好好睡觉。他们说烟火很高,比天还高!”圆圆又扭着身体转向季阳,惊叹道,“哇,那比江江还高!江江只有房顶那么高。”
孩子们的逻辑真是单纯。
夜里圆圆睡着了,季阳将她放进被窝,细心掖好被子,关上房门出来。尚明在客厅看电视,季阳走到他身边坐下。尚明习惯性地挪过去挨着他取暖。
“现在的小品太吵了,明明音量这么小。”
没开灯,屋里挺黑,季阳也不点头,抬手给他按太阳穴。尚明舒服地闭了眼睛,躺在他腿上,小声说:“这样不好。”
季阳不解,停了动作。
尚明叹气,主动伸手揽他的脖子,拉他伏低上身,轻轻地接吻。
接吻很舒服,拥抱很舒服,有人陪伴很舒服。尚明不舍得拒绝。
孩子们的世界多好,爱和恨都界限分明,喜欢就一定要说出口,需要的时候就诚实地索求,什么都不顾忌。即使失去了也可以很快恢复过来。
大人为什么不行呢。
那天季阳看过圆圆的表演,说有事情要先走。小姑娘欣喜的表情立马转成委屈,扁扁嘴不情愿地说好。尚明抱着她苦笑道:“爸爸都答应你去看烟火了,就只想要叔叔陪着吗?爸爸好伤心啊。”
圆圆摸摸他的脸,一本正经地说:“爸爸不哭,因为江江在的话,就不要爸爸抱了,爸爸就不累呀。”
尚明失笑,虽好奇季阳要做的事,终究还是没有问。
广场上人很多,不少人带了报纸,坐在地上吃东西聊天。尚明找了相对人少的位置,陪女儿坐下。圆圆已经从失望里恢复过来,拉着他逛地摊,买了发卡和会走的小马,乖乖坐在他怀里玩。尚明有些感慨,上次来广场还是为了找季阳。他亲亲女儿,说:“等到春天,我们来放风筝怎么样?”
“好啊好啊,带江江一起!”
尚明捏她的脸,笑道:“你就不能换个人想想?”
圆圆歪着头想了想,低下头把发卡打开又合上,再打开,玩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能带妈妈吗?”
尚明只能沉默。
“好久不见妈妈了,她怎么还不回家呢?妈妈说要我回来,然后再接我。”
尚明笑笑,问:“很想妈妈?”
圆圆仰头打量他的表情,咬着嘴唇,小声说:“有时候想。”
“那……我们给妈妈打个电话?”
“真的?”圆圆眼睛一亮,忽又失落地垂下眼睑说,“叔叔会不高兴。”
“没关系,那是圆圆的妈妈啊,想她了就打电话,我们现在就打,好不好?”
圆圆摇头,蹲下来玩小马,嘴里哼着歌。
尚明深吸口气,拿出手机找到前妻的电话,拨过去,递到她耳边。
圆圆停下动作,仰头迟疑地望着他,等到那头接通了,才接过电话,轻轻喊了一声妈妈。
尚明不知道那头在说什么,只是看到女儿泫然欲泣的模样,用拇指给她擦,越擦越多,小丫头忽然放声大哭。尚明忙将她抱起来,拍着胸口给她顺气,不停地说:“别哭别哭,妈妈在呢,妈妈听着圆圆说话呢,圆圆别哭。”
好大一会儿圆圆才靠在他怀里喘过气来,哽咽着对电话那头说:“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