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哭得太厉害,直喘不上气。夫妻俩又是安慰又是批评,小姑娘软硬不吃,死拽着妈妈不松手。
末了,女人也抱着女儿哭成一团。
尚明不禁头疼,见时间已晚,到收银台边跟季阳说:“你先回去吧,我这边再等等。”
季阳笑笑,在纸上写:“小心一点,晚安。”
尚明无心留意他的表情,回去安慰妻女,并不知道季阳什么时候离开的。
因为圆圆不肯松手,前妻只得跟着他一起回家。哄女儿入睡了,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尚明倒了水给她,坐在一旁按着眉心。
前妻说谢谢,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我要回去了,还麻烦你跟女儿解释清楚。”
“你别一下子出来,她就挺乖。”尚明笑道。
“你答应我的事,请一定要做到。”女人忽对他鞠了一躬,“尚明,算是我求你了。那是我们的女儿。”
“嗯。等到年后,我会辞退他。”尚明说。
房门关上,咔啪一声。
尚明躺在沙发上,复又听到熟悉的声音。缠绕在身体上,挥之不去。
翌日女儿醒来,见妈妈不在,又想要哭。尚明不得已坐在床边按着她又解释了一边,过了好半天,圆圆才小声说:“我知道。”
“那昨天怎么哭成那样,傻丫头,”尚明摸着她哭花了的脸,柔声道,“爸爸妈妈虽然不在一起了,但我们都一样的爱你,像以前一样。明白吗?”
圆圆揉揉眼睛,点了点头。
等到了店里,季阳已经到了,正在整理货架。见到尚明怀里委委屈屈的圆圆,笑着走过来逗她。她小孩子心性,隔了片刻就又开心起来。
尚明失笑,一转头迎上季阳的目光,深沉而温柔。
“怎么了?”他问。
季阳笑着摇头,继续工作。
尚明又想到要说出分别的话,心情再度陷入低落。
然而在他说出口之前,季阳忽然一脸抱歉地提出要请假,说乡下的母亲生病了。尚明虽惊讶,也只得说好。要走的前一天,季阳整理好收银台,又打扫了店铺,跟圆圆挥手,末了对尚明笑笑,张嘴说了句什么。
尚明发现那是“再见,新年快乐”。
看着季阳渐行渐远,拐过街角便消失不见,尚明不禁怅然若失。尽管并没有将那些话说出口,但直觉说,季阳也许不再回来了。
像被挖掉了一大块的蛋糕。
尚明呆呆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感到自己在一片空空中笔直地下坠,没有尽头。除了空空,再无其它。
“爸爸,江江送了我新的玩具哦。”圆圆拉他的手。
尚明回过神来,蹲下身摸摸她的头,说:“那真好。”
走了挺好,女儿陪着,已经不会寂寞了。
那么能够排遣寂寞的人,也不再需要了。
离春节还有十来天,季阳一走,尚明顾不过店里的生意,干脆提前关门,整日呆在家里照顾圆圆。父女俩一起置办年货,买新衣服,尚明已经学会了怎样辨认蔬菜的新鲜程度,习惯买东西前货比三家。他推着载有圆圆的超市小推车,无法控制地想起之前三个人一起逛超市的情景。
季阳好像就在身边,一手拿着食材,垂下眼睛认真地查看生产日期。他的侧脸轮廓清晰,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那双漂亮温柔的眼睛。
三十下午父女俩一起包饺子,圆圆站在小板凳上给他擀饺子皮,面粉粘到圆嘟嘟的脸上。尚明笑话她,圆圆不客气地拿手在他身上抹。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晚上窝在一起看春晚,圆圆很快就开始犯困,缩在他怀里睡着了。尚明抱着她,盖了毛毯,还是觉得冷。
热闹的歌舞或是聒噪的小品,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除了吵,没有一丝真实感。
他睁大眼睛。十二点钟,窗外的鞭炮声接二连三响起,电视里的主持人表情丰富地说话,一句也听不清楚。像一群没有声音的鱼,徒劳地张大嘴,谁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尚明忽然非常非常想念一个人。
圆圆依旧睡得安恬,他有些想不起,为什么元旦那天会觉得安静。
他抱着女儿起身,把她放进被窝里,亲了亲她的脸,回房间睡觉。打开手机定闹钟,看到几条短信。有店长的,小张的,前妻的,都是祝福短信。还有季阳的。
“新年快乐!我之后应该不能去工作了,麻烦你提前找店员了,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和你、和圆圆在一起的时间非常幸福,非常非常幸福。我很喜欢你,请不要当作负担,以后的日子里,要注意身体。祝你幸福,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一直以来担忧的事不再成为负担了。
然而如释重负的感觉并没有到来。他觉得身体很重,重得人喘不过气。
新年过后的几天,他一直在想关于季阳的事。没办法,那个青年个子太高,什么都挡不住。
初八要开店,他有些迟疑。一旦开店了,就要招收新的员工,到那个时候,属于季阳的位置就没有了吧?他已经不再寂寞,一旦店里有了新的员工,就要永远失去需要季阳的理由了。他不愿去想,从此再也不见面的情况。
他不敢承认,在想念着那个人,他需要他。
为了赶走心里的犹豫不决,尚明决定带着女儿到店里,准备开张。女儿是他放弃季阳的理由,也许只要看着她,就可以重新开始。
圆圆帮着扫地。尚明擦洗货架和收银台。
抽屉里的东西都摆得很整齐。想到是季阳收拾好的,尚明有些神经质地将它们全部拿出来弄乱,打算再整理一遍,不想从中掉出一张纸。
尚明拾起,随即呆立在地。
那是一张烟盒纸。他看到上面四个字。
他们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列在一起。
尚明静静看着它们,想起和季阳初遇的那天,一起避雨的屋檐下,巨大的橙色的熊,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边,执拗地要他接受玩偶的大脑袋。还有之后的日子里,温柔地陪伴着他,照顾他的女儿,帮助他重新开始的人,那是个从来都不会说话,只是望着他的年轻人。他还想起来更早之前,他在店门口扣住过那个少年的手腕,听到过他的声音。
季阳不能说话,目光却穿过了很多很多他不知道的日子,一直静静地望着他。
尚明坐下来,疲倦地靠在椅背上。
他听见收废品的吆喝声,汽车的喇叭声,路人吵架的声音,猫咪打翻花盆的声音,屋里女儿一边扫地一边哼歌的声音,拖鞋在地上轻轻拍打的声音,甚至有尘埃在空气里飘动的声音。又吵闹又寂静。他想念另外一种声音,可以将他从这些死寂中拖出去。像是一汪深潭泛起涟漪,手指拂过嘴唇,藤蔓包裹住心脏般,深沉,温柔,平和,宁静。
尚明知道,那是季阳的声音。独一无二,藏在目光里,能够掩盖寂寞,只属于他。
像是最后一根稻草,要压死沉重不堪的他,又想要拯救被淹没的他。
尚明看向女儿,突然问:“圆圆,你喜欢季叔叔吗?”
圆圆头也不抬地说:“喜欢。”
“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圆圆愣住,仰头看着他:“江江要住进我们家吗?”
“那样就不能有妈妈了,只有我们仨。”
圆圆哇得一声叫了出来,扑过来抱住他问:“真的吗?不要骗人!”
尚明紧紧抱着她,说当然,他亲亲她的脸,慢慢地说:“圆圆,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要认真听,也许听不明白,但是要好好听。”
“嗯。”
“爸爸本来不能和季叔叔生活的,因为人们会觉得不好。别人家都是爸爸和妈妈一起,要是季叔叔来了,我们家就没有妈妈。当然,圆圆有自己的妈妈,只是爸爸妈妈不能在一起。你,我,季叔叔,我们会像一家人一样,好好生活。”
“嗯,好棒!”
“不是的,也许会有人说我们,说这样不好,甚至还会有人欺负你,说你没有妈妈。圆圆可以面对吗?”
“为什么要说我们?”
“因为男生和男生不能在一起的。”
圆圆嘟着嘴想了想,笑着说:“没关系,他们欺负我,我就告诉江江,让江江把他们扔到窗户外边去。”
“傻瓜,不能这样想。”尚明牢牢抱住她,默默地说:原谅我。
等到小公主长大,懂事之后,也许会不理解,会生气,委屈,但是在那之前,他会尽其所能地给圆圆最好的父爱,给她最温柔的家。妻子一定会理解的。
只要她见到圆圆和季阳在一起的样子,见到三个人那些幸福的时光,就一定会理解的。
他锁上店门,背女儿回家。
夜里哄睡女儿,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要怎样和季阳联系,告诉他自己的心情。
为什么一定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他曾经失去过一次,却还没有学会。
这世间,明明有比寂寞更伤人的东西。寂寞会在漫长的时间里随着琐碎的日常慢慢习惯乃至忘却,而那东西只会一点点消磨心智,在余下的无数日子里一遍遍逼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珍惜。
尚明抬手遮住眼睛,看到那个雨水淅沥的秋日午后,橙色的大熊一步步靠近自己,又伸出手,给了他最温柔的拥抱。
他已经沉浸其中,不可自拔。那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拥抱。
“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这大概是世上最可怕的咒语,只要一想到,就会心痛难忍。
尚明长长地叹息,再无法入睡,爬起来摸出手机,打给那个满身温柔的人。听到接通之后,才意识到他无法说话。
尚明看了看表,是凌晨一点。
他没有说话,那边也没有挂机。尚明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个刚刚陷入恋爱的少年,忐忑道:“对不起,我忘了已经这么晚……”
他死死地抓着手机,继续说下去:“对不起,一直没有联系你,我在想我们的关系。我不知道是不是太晚,但是……也许当面说会比较有诚意,但我怕说不出口。”
那头安静地听着,尚明似乎听见他浅浅的呼吸。他停下来,沉默了很久才没头没尾地说:“不是因为寂寞。”他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依稀可见微弱的星光,尚明看着那里,说道:“我想了很久。至少不仅仅是因为寂寞。”
那边自然没有声音。
脑海中关于“陪伴”、“孤独”、“寂寞”之类的碎片,在这沉默里瞬间条理而清晰起来,所有的藉口和安慰都排成一条笔直的线,指向同一个终点。之所以无法开口,恋恋不舍的原因昭然若揭。
一直以来因沐浴在那温柔目光中而安心的他,再也不想错过什么了。
尚明轻轻地笑,停了很久才说:“嗯,要睡了。”
等到他挂上电话,才发现自己满身是汗。
爱会让人心疼,会有伤害,不可捉摸,会看不见前路。但即使如此,所有人都会飞蛾扑火似的寻找它。那是一种本能。
手机屏幕亮起来,尚明看到季阳的短信:“好开心,睡不着。”还未拿起便又是一亮:“就是因为寂寞也没关系。”
尚明正要回复,又收到一条:“像是梦一样。能够遇到你,真好啊。”
这人一定要断断续续地说话吗,尚明心道。果真,还有一条:“你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工作。我下班了去找你。晚安。”
这一切做完,近日以来的压抑都消散了。尚明松口气,放下手机,沉沉睡过去。
是一个很安心很美好的梦境,如同现实。
梦里在下雨,像是最开始的那天。
尚明一路奔跑,一路寻找。绕了很远的路,远远瞧见人群里一只大熊,鲜亮的橙色相当耀眼。
尚明朝他跑过去。
“为什么要走?”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站在大熊面前。他仰头看着他,淅沥的雨水里有些看不清楚。他抬手抹了把脸,直起腰来,问道:“为什么要走?”
大熊取下熊脑袋,呆呆回望着他。
青年迷惑的表情使他像个单纯的孩子,让人不由心生柔软,尚明克制住想要紧紧拥抱他的冲动,让声音尽量平稳而笃定:“我报了手语班,圆圆也去,我们仨都去。”
青年抿紧嘴唇,看着他,忽伸手用力擦着他的头发。
他淋湿了。
尚明记得自己朋友很少,常常是一个人,并不习惯被陌生人抚摸的亲昵感。然而被这个人抚摸的感觉非常好。尚明专注地看着他。不想眼前一暗,那熊脑袋忽套在了他头上。
“会冷,不要淋湿了。”他似乎听见那人说。
熊脑袋的嘴部装了格子网,能看到外边。尚明撑起那巨大的脑袋,仰起头。
网格状的视野里,他看见了季阳。
就像在过去的很多日子里,季阳看着他那样。
——正文完——
番外:声音
在那之前,能不能说话并不是非常重要的事。
午饭时工友们凑在一起大侃特侃,季阳端着盒饭站在窗边,遥遥望着底下连片的屋顶。
“我初中同座,特好看,扎那么粗俩辫子,黑油油的。我喜欢她好几年,后来她去高中,我上技校,就那对辫子咋都忘不了。”
季阳转过头去,见工友说得唾沫横飞,低低笑起来。
“你别说,真喜欢啊,喜欢得整天傻乐,大雪天里跑六里地到她家,就想着看她一眼。后来我来这边儿搞装修,一眼就看出她了。我给人家装的新房。”
“我操,这也成!要我就大手一挥,拽回家去,要么不干了,没你这么怂的。”
“你懂个蛋,咱配不上人家。看看就挺高兴,要真能在一起,肯定觉得配不上。我给她装的房子,人家住着也安心啊!”
季阳埋头扒饭,吃了几口忽停下来,一大口米饭和着青菜嚼了好大一会儿才咽下去。
“小季你是心里有事儿?饭都吃不香?”
季阳摇摇头,继续大口扒拉起来。
配不上。
就是再怎么细嚼慢咽,斯斯文文的,也配不上。
季阳看向那片红色的屋顶,张了张嘴。没有声音。
他不能说话。
所以他只能沉默地喜欢着一个人。
那是个笑容温和的人,在糕点店工作。没活干的时候,季阳常常到店里去。在柜台间心不在焉地转。运气好的时候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他弯着身子专注制作蛋糕的模样。更多时候看不到在制作间忙碌的他,季阳只能将视线收回在玻璃柜中的糕点上。那些精致漂亮的点心价格不低,他不舍得买,只能看,看着看着,那个人做这些小东西的模样就会跳出来。
他一定有一双干净漂亮的手,季阳一面想着,一面将骨节粗大的手放进兜里。
他听见店长叫那个人“尚明”。
晚上收工回去,一起租房子的工友沾床就睡,呼噜震天响,他翻来覆去,乐呵呵地想:尚明,季阳,多配啊。
当然只有这时候,会这样想。
没有人知道季阳喜欢这样一个人。这种感情同偷面包被抓住的那件事一起,被珍而又重地藏起来,一点点发酵烘焙,只属于季阳自己。
季阳还很年轻,但乡下和他一样年纪的人有不少已经结婚了。他不是家里老大,常年在外,又不能说话——这时候,不能说话也挺好,不会被催着结婚。每天工作的时候,季阳都会看向那片屋顶,那里有个人,住在他心里。
季阳不知道这样的时光什么时候是尽头,但也不讨厌,悠悠长长的,像是这个城市连绵不断的细雨,连带着沉默的感情,一直一直都不会变。
直到那一天,他是一只玩偶熊,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又看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