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又到了多雨的季节。
结婚五年的妻子抛下自己带着女儿离开,想要装修的店面也不得不停工,到了三十岁还要重新回到成家立业的起点……
躲在屋檐下的尚明有些懊恼地想,最近一件好事也没有发生过。
然后突然被高大的阴影笼罩了。
——那是一只十分巨大的,橙色的熊。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尚明,季阳┃配角:尚家圆
正文:
网格状的视野里,看到他提着印有超市标志的塑料袋走过。
又到了多雨的季节。
起初还是细小的雨点,如果不是低头看到被打湿的地面,就感觉不到。想着能够在雨势变大之前赶到店里,尚明放弃了回家拿伞的意图。然而没想到走了五分钟,雨水就是劈头盖脸的程度了。他不得不跑到路边商店的屋檐下,仰头看看天空,叹了口气,摸出手机给店长打电话。那头很爽快地答应了要晚点过去的请求。
尚明提着装有换洗衣服的塑料袋,心情因为潮湿的空气而抑郁起来。衣服需要再洗一遍,可是家里已经没有女人了,他想。
店长最近一直很客气,也是因着可怜吧?
到了将近三十岁的时候还在糕点店里打工,结婚五年的妻子一声不响带着女儿离开了家,不管怎么想都很落魄。
尚明有些懊恼地想,最近一件好事也没有发生过。
他低下头,失神地看着雨水溅在鞋尖上,又很快消失,只留下深色的痕迹。要不了多久就会消失的。雨水泡湿的衣服,裤脚溅上的泥点,连绵的雨水和糟糕的心情,都会过去,到那个时候……他暗中安慰着自己。
正沉浸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想象里,忽然被一片高大的阴影笼罩了。
尚明抬起眼睛,愣在原地。
——那是一只十分巨大的,橙色的熊。
确切来说,那是一只大熊模样的人偶。差不多两米高。
尚明退后一点,迟疑道:“要避雨吗?”
他仰头,透过那只大脑袋嘴巴处的开口,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应该是个年轻人。对方看着他,没有说话,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靠过来,和他并肩。体积太庞大,倒有一半身体都露在雨帘里。
因为下雨,又是周末,午后一点钟的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尚明一个人,在屋檐下和这只大熊站在一起,忽想起女儿喜欢看的动画片。那个大龙猫和少女一起等车的镜头,安静又温柔。沉重潮湿的心情因这滑稽的想象轻飘了些,他侧过头看着大熊,微微笑着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地方太狭窄,对方有些艰难地转过头看他,点了点头。
话说出口便觉得太突兀,好在有所回应。尚明笑笑,不知如何接下去,只好尴尬地抬手看表——本是下意识的动作,待看清楚时间后,他浅浅叹了声气,望着不见减弱的雨水发呆。
下次一定要记得带伞,不再有人关照衣食住行的生活,要尽快习惯才行。
虽然妻子这两年并没有特别关照过这些。
心事就这么再次绕了回来。尚明摸着头发想,真是太迟钝了,早该发现生活里没有爱意的。将至中年还没有太正式的工作,妻子越来越频繁的念叨只让他觉得压力倍增,除了更加努力工作攒钱之外,并没有意识到关系的渐行渐远。待到终于攒够钱打算履行承诺的时候,却被告知已经丧失了这权力。虽说在前进的路上,大概总要不断失去什么,但都是自己没有好好珍惜的错。
他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并未察觉到有人在推他的肩膀。
直到那人毛绒绒的熊掌碰到他的脸颊时,他才慌忙抬起头。
大人偶收回手,取下了熊脑袋,露出一张略显青涩的年轻脸庞,那也许是笑容太过腼腆的缘故。他望着尚明,将熊脑袋递过来。
尚明愣住,并没有接。
青年又朝他怀里推了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的呜咽。
尚明只得抱起那个可爱又吓人的脑袋,问:“要我帮你拿着?”
年轻人摇头,双手放在胸前,做了“戴上”的手势。
大致猜到了他的意图,尚明还是有些犹豫地问:“给你戴上?”
他又摇了摇头。
“……你是要我戴上?”
他点头,抿嘴笑了。
“那个……”尚明还想说些什么拒绝,他已经挥挥手,转身走进雨水中去了。尚明呆在原地,望着这穿了臃肿服装的高个子青年匆匆跑远。他身后翘起球状的尾巴。
他忘了要追上去。怀里的布偶脑袋外头湿了,里面还是干燥的。
青年的意图很明显。
……虽然人很少,但真要戴上这东西跑回店里?他又去看表,猛得想起,那人是以为他在赶时间吧?
不过确实很晚了。
他咬咬牙,将衣服放进玩偶脑袋里,两手撑起这硕大的脑袋遮在头顶,向雨里跑去。
浑身湿漉漉地从后门进到店里,立刻听到助手小张姑娘的惊呼:“天!明哥你怎么不带伞?”
店长正在整理账目,也抬眼看过来。尚明将熊脑袋放在一边,歉疚道:“对不起,弄得这么湿,我这就去换衣服。”
尚明自少年起就作为助手跟着店长工作,这位年近六十的老太太非常严格,他第一次上工就被狠狠批评了:“作为糕点师傅,衣着太邋遢怎么工作?”其实并没有那样糟糕。但之后他就特别注意类似的细节。今天真是太狼狈了,他有些不安,向店长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意料之外的,店长非常温和地说:“快去换衣服,现在也没什么人。别感冒了。”
尚明点头,这才进了更衣室。
小张看向墙边的大脑袋,嘀咕道:“明哥喜欢轻松熊?”
店长头也不抬地说:“干活去。”
“知道啦,我已经把面粉都准备好,订单也整理清楚了。”小张整理好帽子走进制作室,不忘说,“阿姨真偏心,明哥都迟到一个小时了。”
尚明在更衣室听到这话,无奈地笑了。相比较店长与店员的关系,他们更像是师徒或者母子的关系。先前母亲病逝,店长帮了不少忙。之所以迟迟没有独立开店,也是因为双方的关系太过熟络融洽,并不好意思单飞。在终于决定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单身,似乎也不必麻烦了。他深吸口气,将一连几日挥之不去的念头抛开,摆出合适的笑容走出去。
生活总是要继续。他笑着跟小张开了几句玩笑,除去发梢有些许雨水,再没有异常了。因着陌生人的关系,不至于整个人湿透,说不定是一段好事的开始。
尚明在蛋糕上将草莓摆成桃心状,暗想。
十点钟关门,他站在门口,抱着大熊脑袋跟店长说晚安,忽听她问:“你的店怎么样了?”
尚明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笑笑说:“已经付了半年房租,还要装修,不过我打算转出去。以后还在您这里。”
“你就是没点进取心,”老太太慢悠悠地锁门,挥挥手说,“人啊,总是得有点盼头才能过日子。你都快三十了,还整天松松垮垮的怎么行。”
尚明哑然,末了讷讷道:“也是。”
下午避雨的商店已经关门了。他不知道怎样去找那个年轻人,只得将熊脑袋抱回家。
两室一厅的房子,妻子总是嫌太小。女儿喜欢在屋里跑来跑去,不是碰到胳膊,就是撞到脑袋。他掏出钥匙,开门,开灯,屋里一下子亮起来。他下意识抬手遮眼睛,手里装着剩面包的塑料袋发出不好听的簌簌声。他将面包放在茶几上,走进厨房,点开火煮了一包方便面。之前都是妻子做饭,作为面包师傅的尚明唯一擅长的烤面包在日常生活里派不上多大用场。相比较面包,还是馒头比较适合生活。在妻子离开两个月后的今天,还无法熟练掌握电饭煲的操作流程,委实有些落魄了。
当然也不全是厨艺不精的缘故,更多是因为——尚明端着碗坐在电视前,广告的声音,喝汤的声音,碗筷碰撞的声音,甚至连咀嚼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这样寂静的房间里,孤独一人的情况下,并没有好好做饭的心情。
之所以会不断地陷入对妻子的怀念中去,也是因为这缠绕周身而无法摆脱的寂寞吧。
洗完澡要睡觉的时候看到地上的熊脑袋,他才想起那个陌生的高个子青年。有一米九了吧,这么可怕的身高,笑容却青涩而害羞,再配上玩偶熊的装扮,怎么想都相当奇怪。尚明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人。
翌日天气仍是阴沉沉的。尚明特意带了伞,反倒没有再下雨。跟店长说了早下班,七点钟便匆匆离开了。他来到昨天避雨的商店,问收银员是否见过那青年。对方起初说没有,见他神色为难,又仔细想了想,指着他手中的熊脑袋说:“附近的河滨广场,印象里好像见过,说不定是那边超市的员工吧?发传单那种人。”
尚明连连道谢,又不大好意思地买了两支软糖。
他很少到广场来,离家不近,也没有时间。女儿总想到这边放风筝,却只来过两次。经过的几个孩子都对他怀里那可爱又巨大的熊脑袋好奇,想要摸摸,尚明尴尬避开。他并不擅长应付孩子,女儿也和母亲更亲一些。天色已晚,广场上都是散步的人,多是一家人,母亲一脸紧张地跟在跑来跑去的孩子身后,父亲在最后悠闲地走。
花了些时间,尚明才找到广场一角的超市。隔着玻璃门,遥遥就看见了那高大的身影。他穿了玩偶熊的衣服,低头站在门口,身边有个经理模样的中年人。他快步走过去,听见经理怒气冲冲的声音,才意识到那青年在挨骂。隐约听到“衣服”、“没用”、“傻瓜”之类的词。
尚明忙走过去,还未开口,中年人已经看到了他,吃惊地闭了嘴。
穿着臃肿衣服的大高个回头,先是一愣,转而露出腼腆的笑容,又迅速低下头去。
尚明不及细想他的态度,略一思忖,对那经理说道:“昨天孩子见这个好玩,就哭闹着要,我本想早些送过来,有些事耽搁了。造成麻烦真是抱歉了。”
“还让您专门送来,没关系没关系,季阳今天也不上班,我就是说他几句,总是丢东落西的……”对方的态度立刻好转,说起客套话,尚明一面应着,一面猜测青年的名字,那两字发音太快,没有听清楚。
待到事情解决,经理进了店,尚明才顾上看向一边沉默的青年。他将熊脑袋递过去,说:“昨天真是谢谢你了,不过要是知道这样,怎么也不能承这种情。给你添麻烦了。”
青年连忙摆手,喉中啊了两声,想要说话似的,又合上嘴,微蹙着眉露出无奈的笑容来。
他不能说话,意识到这点的尚明不知该作何回答,一时沉默下来。
两人相对而立,半晌无话。
广场上喧闹的人声远远传过来,带了奇特的隔离感,给他非常安静的错觉。尚明不太自在地看看时间,道:“已经这么晚了,我要回去了。”青年抿着嘴点点头,望向他的目光真诚而专注,让人莫名觉得那是挽留。再一想连名字也不清楚,不太礼貌,尚明只好询问:“要不一起吃个饭?我请你,算是答谢。”
青年眨眨眼睛,对他笑起来,点了点头。
……真是相当不懂客套的人,尚明心想,不过闲来无事,有人一起吃饭也挺好,便问:“你要换个衣服吗?”
青年歪着头,有些迟钝地“啊”了一声,抱起熊脑袋跑进超市里。
尚明倚在门口等他,望着广场上的人发呆,那里的热闹原本与己无关,但经过近来的寂静,他不免生出向往和怀念来。也许可以和妻子商量,让女儿不时回来几天。圆圆更喜欢妈妈,不过她那么乖,和自己在一起也会听话吧?妻子不知去向,女儿要上幼儿园,总不至也失了踪迹。
等到青年出来,拍他的肩膀,尚明才从纷乱的想法里跳出来,回过头,看见那张带着温和笑容的脸。他穿了浅蓝色T恤,肩膀处掉了色,浅色牛仔裤洗得发白。没了布偶衣服,倒衬得整个人愈发高大修长。尚明笑着说走吧,又想起他的名字,便问:“刚才没有听清楚,该怎么称呼你?”
青年从兜里掏出一小片纸和一支铅笔,一笔一划地写了“季阳”两字。他写得很慢,字迹工整,小学生似的。写完给尚明看,大概自以为难看,自嘲地笑。
“我叫尚明,'尚'是……”一时不知怎样说,手边就有纸和笔,尚明干脆拿过来写好,递回去,才发现那是张烟盒纸。他不抽烟,倒认识一些,那是种挺便宜的香烟。
季阳拿到面前看,嘴唇翕动,想是要念出来。他念了两遍,忽勾起嘴角笑了,将纸张对齐,收回去。
他的表情总是慢慢舒展开来,整个人都温吞吞的,很柔和。和这种人在一起,心里的焦躁也会减弱些。两人并肩而行,走着走着季阳总会落后他一些。尚明猜这许是他的习惯,也不多问,捡些只要点头摇头就能回答的话题,一来二去交谈竟也顺利流畅。尚明并非话多的人,但对方没有声音,为了避免尴尬,他只得尽量说。季阳总是望着他,认真地听,惊讶或欣喜都表现在脸上。这态度让尚明很舒服,渐渐放开了谈,甚至提到了店里某些古怪的客人,爱说话的小丫头助手。说话间他知道季阳并非天生的哑,家在外地,来这里打工,在超市发传单只是兼职,平日有别的工作。至于“昨天为什么要借我那个”,答案太过复杂,他没有问。
两人到尚明家附近的餐厅吃饭,季阳问服务生要了白纸,在纸上写“谢谢你”。
尚明正在讲从小张那儿听到的冷笑话,看见他一脸诚恳,登时安静下来。他笑笑,喝了一口水,说:“不用,其实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季阳看着他,又写“怎么了”。
尚明沉默,闷头吃菜,又想到家里日复一日的寂静,适才上扬的情绪不禁萎靡。季阳将纸推到他面前,见他没有反应,收回去继续写。
“家里有问题吗?”
尚明动作一滞,反问:“你知道我结过婚?”
“我见过你的女儿。”
尚明放下筷子看着他,问:“我们之前认识吗?”
季阳似乎有些怕他,迟疑了一会儿,低头又写:“我以前到面包店,偷面包被你抓住,你对我很好。”他写了很久,涂涂改改,最后推给他,迅速收回手放在膝盖上,低下了头。
尚明看了许久,才想起那件事。也许有五六年了。店长不在,他帮着收银。店里人很少,那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就格外引人注意。他在柜台前转了好几圈,也不提篮子,只垂着眼睛一遍遍看。尚明悄悄走过去,藏在柜台后,见他停下步子,左顾右盼一番,伸手拿了一小盒曲奇,迅速塞进兜里。在他快步走向店门口的时候,尚明上前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是当时那个……”尚明尽力回想,却总也记不起那人模样,只得放弃,松口气笑道,“那时候你刚来这边吧?印象里是个穿得挺单薄的人,不是饿极了,谁也不会偷面包吧,我就是见你可怜,才送你的饼干,又不贵。”见季阳写“对不起”,他忙说:“没什么,你现在有工作,不做那种事就好。我就做那一次好事,亏你还记得。”
季阳腼腆地笑,写:“我只做过一次,还被你抓住了。”
尚明看他写字时用力缓慢的动作,说:“你那时候才十几岁吧,那么小就出来打工?会不会——啊,”他停下来,再度想了想,才笃定地说,“你那时候,还可以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