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茶和轻松熊的沉默拥抱+番外——梁白开
梁白开  发于:2014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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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季阳忙用手机打字,写到:“那不全是你的错,你这么好的人,一定会有很幸福的家。”

闪着光的手机屏幕迎到面前,尚明读完,望向一脸紧张的季阳,笑道:“借你吉言。”

季阳抿紧嘴唇,静静注视着他。

在乱糟糟的店里站了一会,尚明为自己一时的伤春悲秋而尴尬,避开季阳的目光,开口道:“该回去了,也算是重新开始,你不用担心我。”

季阳点头,跟着他出来。尚明上锁,卷帘门哗啦作响。待他回头,季阳递过便签本,上头写:“让我们的装修队来给你负责,好不好?”

尚明有些吃惊,毕竟两人的关系谈不上熟络,然而面对季阳幽深诚挚的目光,他无法拒绝,便笑着点头说:“好啊,正好我这方面不太懂。”

季阳松了口气似的,摸着后颈开心地笑了。

店铺的装修托给季阳所在的工程队。等老太太找到新的面包师,尚明便辞职专心做监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呆在店里。有季阳在,他很放心,需要做的事情也少。季阳做泥瓦工,铺地砖,干活很是精细。尚明坐在一边,看到他全神贯注的侧脸。挺长的眼睫垂下,嘴唇抿紧,他的手指平稳有力,只是蹲下来的大个子瞧着委屈。房间里很吵,工友们往往边做活边抽烟聊天,他一言不发,沉默工作,像是和旁人隔绝开来。

尚明心想,这样的季阳,是否会觉得寂寞?

尽管白天在店里,大家吵吵闹闹的事情很多,晚上一回到家里,沉寂又会无处不在,似乎因为白天的喧嚣而更加可怕地缠绕上来。一个人的房间里,尚明几乎可以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睡不着的夜里,他一度想,即使有了自己的店铺,又能如何呢?生活就这么一直一直持续地沉寂下去,白天越是充实,夜里就越是空虚。他所向往的美好的生活,终究成了橱窗里的奢侈品。

他愈发害怕回家。曾经有着热闹三口之家的屋子,眼下也不过是时刻提醒着他失败婚姻的标志罢了。

尚明在这些情绪里患得患失起起伏伏,始终无法摆脱。

他看着隔绝在众人之外的季阳,心想,季阳曾经也生活在能够发出声音的世界里,现在的他,是怎么适应那可怕的沉默的。

察觉到他的视线,季阳转过脸,询问地望着他。

尚明有些尴尬,站起来说:“我去给大家买水果,季阳,你想吃什么?”

季阳摇头,指指旁人。

“那就都买点吧。”尚明笑说,出去买了一大兜,拿回来洗净,让大伙休息。旁人拿了苹果在裤子上擦擦就啃,季阳手太脏,摇头示意待会儿再吃。

其他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开始聊天,季阳蹲在一旁继续贴砖。尚明站在他身后,说:“待会儿要吃完了。”

季阳摆手,示意没关系。

尚明看着他干活。抬手抹好泥,拿起砖小心比划着放上去,沿着周边用力一按,然后又是重复的动作。尚明看了一会儿,问:“会不会觉得无聊?”

季阳回头看他。

尚明说:“没,我就是想着,你总是一个人,会不会挺无聊?”

季阳想了想,笑着摇头。

尚明心说这人一定活得很简单,回头看看别人,怕水果都给吃完了,开玩笑道:“再不吃真没了,要不我喂你?”

季阳愣住,窘迫得手足无措。

一旁的工友插嘴说季阳年纪小,个子挺大,性格倒跟小娃娃似的,特别容易害羞。尚明惊讶,回头见他又对着墙干活,头埋得很低。

尚明失笑,搬了椅子坐他旁边,抓了把桂圆,一个个剥好,放在空餐盒里,又削苹果,切成大小不一歪歪扭扭的块,末了看看成果,笑道:“不太会削,你凑合吃。”

季阳看看餐盒,又看看他,放下手里东西跑去洗手。

尚明看他匆匆回来,手上水都没干,接过餐盒蹲在一旁开吃,觉得这人挺好玩。

之前想有自己的店,更多是为了给妻子女儿的承诺。尚明骨子里有种安土重迁似的惯性,一种生活过久了也没有野心改变。然而身边的人总是要变的,他并没意识到是在被周遭推着走。直到这时候,方算是为了兴致而工作,心情因此轻松愉快,加上不愿回家,他总是呆到很晚。季阳常常陪着他留下来,锁好门一起走回去。

两个人并肩而行,不说话,倒也很舒服。身边的人熙熙攘攘,尚明心想,相遇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那天收工很早,想到家里的寂静,尚明提议一起吃火锅。一个人住久了,吃饭总是凑合,火锅这样麻烦又图热闹的食物,已经被抛到生活之外了。“有时候想着自己去吃,但一想人家都是一群,自己坐在那儿有点可怜,就算了。”尚明随口说道,和季阳熟悉了,说什么也不甚在意,单身老男人的凄凉生活不过是谈话间的佐料,连自嘲的意味都消散了。

季阳点头,在纸上写:“到家里做吧?”

尚明犹豫,苦笑着说自己厨艺不精。

“我来做就好。”季阳写到。

“毕竟你是客人……”看他摇头表示没关系,尚明也不多客气,随他到超市里买食材。

两个人推着购物车在超市里逛,季阳不时问他喜欢吃些什么,又站在柜台边细细比较,查看新鲜程度和保质期。尚明看着他凝神思考的神情,忍不住想,这人身上是有多少有意思的地方。

提了两大袋吃的回去,尚明把东西堆在厨房,摊手道:“我只能干些洗菜择菜的活,没关系?”

季阳点头,挽起袖子准备锅底。

末了,原以为两个单身男人半夜在小饭馆里喝酒的潦倒场面并未出现,和季阳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相对而坐,尚明开了两罐啤酒,给他一罐,感慨道:“挺长时间没这样了,挺好,季阳,”他抬眼,隔着氤氲的蒸汽,诚恳道,“谢谢你。”

季阳摇头,给他夹菜。

一向安静的房间好像突然有了人气。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搅动得空气都沸腾起来。

尚明喝着啤酒,吃着季阳做的菜,想不起上次在家里好好吃饭是什么时候了,他真心感谢面前的人。“季阳,不瞒你说,我消沉了挺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特别失败,妻子跟着别人走了,女儿也见不着面,人前还得露出没事的样子,害怕他们担心……真心的,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了。”

季阳沉静的目光望着他。

尚明笑笑,不再说话,闷头吃饭。

隔了好大一会儿,季阳忽然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

尚明抬头,季阳幽深的眼睛自上而下凝视着他,深沉得看不到底。他想开口,忽被狠狠推倒在沙发上。在意识作用之前,嘴唇已经被紧紧咬住。

季阳抱着他。

尚明不记得什么时候曾这样被人拥抱过,像是要缠绕在一起似的亲密而迫切,被人需要,又被人珍惜。他有些恍惚,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季阳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脖颈,有细微的疼。

尚明想要推开他,抬手却抓住了他的衬衫。脑海里一瞬间嗡嗡作响,他想就当作喝醉了吧,借着酒精做任何事都可以理解。寂寞的时候,怎样都无所谓。

季阳的手滑进他的衣服,有些凉,所到之处令人发抖。尚明想趁理智消弭以先,说到屋里去,正欲开口,听到手机震动。

两个人立刻停下来,尚明这才意识到彼此的姿势太过尴尬,被小自己好几岁的青年按在沙发上,衬衫皱成一团。手机还在震,季阳几乎是跳了开,将衣服拉展,便局促地站定不动了。尚明轻咳了两声,爬起来接电话。

是很久没有联系的妻子,说要筹备婚礼了。尚明点头,淡淡地说恭喜,又回头看季阳,他低头站着,不知什么表情。像只受委屈的大熊,尚明想。妻子似乎因他平静的态度有些吃惊,转而絮絮叨叨地说不要怪她,尚明应着她的话,走向季阳身边,抬高手臂安抚似的揉他头发。直到那头绕了半晌,欲言又止,提及幼儿园的女儿,尚明才理解她的意图,说道:“店里的装修很快就会结束。我会去接她。”

妻子接连说着抱歉,尚明笑笑说:“也是我的女儿,没关系。”

他维持着大方平静的笑容,听到挂机的叮声,才顿觉无力,不免生出不满,坐下来疲倦地说:“满口说是圆圆的妈妈,最后为了自己就抛弃女儿,这种女人……”

季阳轻拍他的肩膀,嘴里发出几声安抚似的音节。

尚明又想起那天回家,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和一纸离婚协议书的情景。沉寂再度缠绕上来。那女人一言不发地带走女儿,离婚,一联系却是再婚的消息,眼下大概过得很好。被抛弃的人只能忍受无边的孤独,一个人生活,甚至要依靠一个不能说话的男人来排遣寂寞,沦落到这种地步,是谁的错?尚明抱着脑袋,心生怨怼,连着肩膀上的手都恼人起来。

季阳蹲下来,张嘴想要说什么,徒有几声呜咽。他伸手想摸他的脸,却被下意识挥开了。

季阳收回手,哀求地望着他。

因自己的无能而向无辜的人发脾气,尚明一面懊恼这样的自己,一面又无能为力,长久以来时起时伏的落寞复又涨潮般将人没顶,让人无法呼吸,再顾不上乱抓的手指会伤人。季阳的安慰,不成语调的声音只是在加添这落魄罢了。身边又陷入寂静里去。

隔了好久,他抬起脸,想要道歉。蹲坐在一旁的季阳迎到他的目光,慌忙背过去,撑起身比划着“要走”。尚明看见他下垂的嘴角,恍觉他的不安。

“对不起。”他徒劳地说。

季阳看着他,像个要哭的孩子。

尚明闭上眼睛,疲倦地说:“就当我们喝醉了吧,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他重新弯下腰,将脸埋在腿上。

他听到房门轻轻关上。

停了很久,他才直起身子。火锅还在咕嘟咕嘟地响,一桌子杯盘狼藉。

尚明将这个拥抱归结为寂寞。两个孤独的人在寒冷的夜里,因着酒精和食物蒸腾出家的错觉,而彼此温暖安慰。尽管不想承认,但他并不排斥那个来自同性的拥抱,甚至留恋。很暖,有一瞬间,让他感到真切的陪伴。

不过是寂寞作祟。

那之后一连几天,季阳每次看到他,都会迅速移开视线,满脸歉疚。这令他哭笑不得。

不知道第几次被避开,尚明只得上前对装作认真工作的季阳说:“只要当作没发生就好。”

季阳回头看他。

尚明抓抓头发,尴尬道:“像以前那样,”他看着地板一角,斟酌着语言,“我朋友很少,不容易有你一个,要是因为那个……如果你对同性有……我觉得没关系,可以理解的。”

季阳定定看着他,慢慢舒展开笑容,他摇头,从兜里摸出一张纸。

“对不起,请你忘记那件事,我不太能喝酒。”

尚明说:“我也是。”

季阳略微低下头,淡淡地笑着,没有说话。

“其实……”尚明换了话题,“今天要不要一起吃饭?上次的火锅很不错啊。”

季阳点点头,对他微笑。

尚明心想,就这么过去吧,只不过是寂寞。

季阳像是知道尚明的寂寞似的,每天完工后随他一起散步回家,做饭,像家人那样一起吃,轮流洗碗。只是他们再没喝过酒。言语和目光都带着安全的距离。

等到店铺装修完成,季阳已成为尚明家的常客。请工程队吃过饭,两人一道散步回家。已经入了冬,冷得厉害,前两天着了凉,尚明穿得像个球,将下巴缩在围巾里,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咱们第一次走这路,你记得不?还能看到星星。”

季阳抬头,夜空幽深,只有一轮月亮。

“前两天我去看老太太,她说我胖了点。想想也是,我都快忘了那些事。就是会想圆圆,你还没见过吧,挺可爱一丫头,又乖。过两天就去把她接过来,其实有点担心。有了自己的店,肯定挺忙,我自己都过得马马虎虎,不知道怎样才能照顾好她。买玻璃那天经过幼儿园,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想着等他们下课,说不定能瞅着她。有点害怕。”

说出的话变成氤氲的雾气,很快就散开。尚明轻叹口气,想到家里持续近半年的安静,停了话头。季阳看向他,那是“怎么了”的意思,他说:“没事,就是想到以前。感慨一下。家里一直太静,没什么人气,我还想养只狗,又听说很麻烦就算了。现在一想到要见女儿,就有些担心。害怕照顾不好。太久没见,总想着她会怎样看我。家里那么冷清,她会很难受吧。你呢,你会这样吗?”

季阳不解。

“就是回去了一个人也没有,屋里冷清清的。你有过这种感觉没?我一个大人都是,不知道小丫头怎样。”

季阳站定,直直看着他。

“应该没有吧?你没结过婚。以前家里挺吵,老有人唠叨。不过回去有热饭,晚上看电视,想到好玩儿的地方有人说。有的时候不觉得怎么着,没了才觉得屋里太静。最近忙起来也没事。不过这两天感冒,想喝水还得爬起来现烧。”他笑着说,想到夜里在厨房一边哆嗦一边烧水的凄凉样子,打了个喷嚏。

季阳一直没有动。

“怎么了?”

季阳凝视着他,眼神专注而深沉。

尚明收起笑容,还想再问,忽然被一把抱住了。

季阳一手扣着他的后脑,一手揽着他的肩,紧紧地将他拥在怀里。

脑袋里轰隆一声。

昏黄的灯光笼在两人身上,那颜色很暖。尚明听到青年喉咙里低沉的声音,模糊不清,又无比温柔。

直到路上有脚步声响起,尚明才后知后觉,慌忙推开他。

季阳低着头,因为逆光,尚明只瞧见他紧紧抿起的嘴唇。沉吟许久,他才说:“路上有人,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转身向家走。

季阳似乎很紧张,视线躲闪不定,默默跟在他身后。

身后高大的青年存在感过于强大,尚明一路上都忐忑不安。行人很少,两个人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一声声敲在耳膜上,令人焦躁不已。他低头,看见地面上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一个像被另一个抱着似的。他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加快了步子。

家里很安静。

尚明让他坐着,倒了水。季阳握紧杯子,偷偷打量他的神色。

“刚才……”尚明叹气,不知如何说,又去拿感冒药,待他喝完,季阳递过来一张纸。

“我喜欢你。”

分分明明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一丝误解的意思都没有。

“……上次的事,只是醉了对吧。”

“很早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那时候也是。”

“我结过婚,还有女儿。你不过是……”尚明的声音微微发抖。

季阳勉强一笑,又写:“我本来不想说的,只要陪着你就够了。但是今天看着你,就没有忍住。对不起。”

尚明不想看他的眼睛,只得抱着头弯下腰去。

季阳伸手,似是想抱住他,又收回来,继续写:“以后还可以见你吗?”

尚明没有答话,怔怔望着那几个字。

他并没有想到爱情,责任,家庭,同性恋之类的词,也没有想过去几个月来季阳的陪伴。脑海中好像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直未歇。小时候他曾经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下雨天不能出门,只好呆在屋里。奶奶不停咳嗽,间歇咒骂这糟糕的天气。爷爷坐在屋檐底下,挥着苍蝇拍,“啪——啪——啪——”,声音能穿透雨水直至远山。水落在树叶上,“滴答——滴答——”。他坐在一边,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不清楚世界为什么这样吵,又这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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