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看我？”

觉察到李露骨的视线，佐伊有些不快。他瞪着李，示意对方别再妄想。

李一阵无声苦笑，从佐伊脸上转开了目光，说：“我现在总算能想象出，我死的时候，凯特是怎样一种心情了……”

“什么？”

佐伊好似没听到。李便更叹息道：“我啊，我说我总算理解你对埃迪小子的感情了——很痛苦吧？”他忽然又转向佐伊，露出一个更为苦涩的笑容，“我也一样呢。”说着的时候，他像要哭了。

他自己都没想到，佐伊对他的转而冷漠，竟令他如此难过。这就是被爱人舍弃的感觉吗？好像遭到了背叛啊！即便他并没有背叛我……

他并不知道，假装没听到他喃喃自语的佐伊，正忍受着和他一样的痛苦。

救生舰内，被突兀将领的寂寥笼罩。两人谁也不再望向彼此。

突然，驾驶席上的通讯器闪动起绿光，伴随着又响起滴滴的提示音。

佐伊支撑着坐起，让李帮他打开了通讯器开关。

身穿深绿制服的维克多，立刻出现在大屏幕上。佐伊和李都吓了一跳。

维克多透过屏幕看看二人，优雅地笑了：“我接到消息说你们遇上大麻烦，看到你们没事，我也放心了。”

两人谁也没说话，只听维克多又对佐伊说：“亲爱的，你看起来脸色不好啊？怎么搞的？”

有外人在场时，维克多从不会亲昵地称呼佐伊，看来他根本没把李放在眼里。

这高官瞧不起生命源，甚至有点儿不把生命源当成活生生的人。李一眼就看明白了维克多的态度。

若在以前，李才不想知道佐伊和维克多之间的事，可现在不同了。不管佐伊怎么想，他至少有一天属于过李，这让李觉得自己必须得负起责任，何况救生舰内空间狭小的无从让李逃避。

“我不过生了一场病，没什么要紧。”

佐伊回答得紧张。

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伺机以待。

维克多像在探寻佐伊的思想，暂时没有说话。佐伊趁机转变话题：“不知道阁下有没有收到罗兰舰长他们的消息？”

“哦，罗兰，他们挺好。”维克多说，“我正是从他们那儿得知了你带生命源先行前往死星的消息。诺亚号需要修复，在其他基地靠了岸，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赶上。”

这佐伊多少料到了，不觉得是个消息。维克多依旧无视着李，忽然说下去：“佐伊，你一定病得不轻吧？”他的笑意加深，一时令佐伊不知所措。

他是什么意思？佐伊只管盯住屏幕上维克多那极具压迫性的半身像。

维克多一语道破：“否则，你的制服是怎么回事？”

佐伊这才发现，他身上原本整齐的制服，此刻全皱巴巴地堆在了椅子下，而他身上只裹了一条御寒的毛毯。

这么说，那一切都不是梦了？

佐伊忽然好想看一眼李，想从对方那里得到少许安慰。但他终于抑制住，迎着维克多的目光道：“我发烧了，出了很多汗，衣服黏糊糊地，很不舒服……”如此简陋的借口，不知能否骗过维克多。佐伊自己都没有把握。可他十分清楚，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跟自己扯上了关系的李拖下水。

他和李此时还不知道，维克多的秘书欧文，早在诺亚号上就秘密向维克多报告了两人的事情，即便那时两人的爱情处于“谎言”阶段。

维克多什么都知道。

“哦，那你现在好点儿吗？”

维克多仍在试探。

从欧文那里听说了两人的事情后，他李立刻让欧文联系了一直受其密秘保护的流亡犯团伙海盗船。不久，诺亚号遇难，他同时接到来自海盗船的讯息，得知两人逃脱。如果这是天意，我倒很想给佐伊最后一个机会，毕竟佐伊那么漂亮的混血，现在十分难得了。如此打算着，他通过诺亚号的通讯信号，接通了佐伊与李的救生舰。直至看到佐伊的样子，他立刻就明白，他的仁慈根本是多余的。

再仔细看看李的脸，他心下恍悟：啊！就是他！那一次在颠倒餐厅被我撞见的家伙！只不过他那时化了妆，原来他和佐伊早已欺骗我……

佐伊啊，谁让你背叛我！

还是跟这么一个只配在手术台上受解剖的家伙！

维克多逐渐敛去笑意。

佐伊听出了维克多口吻的微变，尽量控制着他的恐惧，平静地答道：“好多了。见到你、听见你的声音，我又好了一些。”

恭维、无爱的甜言蜜语！谎言！

在场的三人全都心知肚明。

佐伊更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他拼命想保护的人，却在紧要关头冷笑出声。

李扫冷眼过佐伊，盯住屏幕上的维克多，发话了：“这位长官，尽管放心好了。你美丽的部下给我照顾得不赖。如果他不反对，我倒很乐意照顾他一辈子。”

“哦？”

李的大胆也是维克多没能想到的。这高官总算把目光放在李的身上，对他挑起一边的眉，表示出一种意料之中的蔑视。

紧张不已的佐伊一时无从开口，冷汗沿着他的肩胛骨流淌了下去。他早该清楚李和埃迪不同，李没有畏惧维克多的理由，即使有，李也不会多想。这一刻，他反应有点慢了。因为一切发生的都那么突然。

“佐伊？”

维克多询问佐伊的意思。

佐伊在毛毯里拽紧了冒汗的手心，低下头，慢慢道：“我生病了，什么都不记得。就算我受到他的照顾——哦，维克多你看！”他又仰起脸，盯住了他的“情人”，“这里除了我和他再无旁人，如果我病死……”

“啊，那我也不活了。”李紧跟着说道，“佐伊，要是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什么也不怕。”

第一次被李呼唤了名字，佐伊的心一阵起伏。却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一刻？佐伊好想嘲弄自己，又好想哭。可他依旧维持着骇人的冷静，回瞪李，什么都没说。

李在维克多面前对佐伊的又一次表白，令两人再也无处开脱。

全完了！维克多不会放过他，还有我……

这是佐伊头脑中此时唯一冒出的想法。

26.离群04

“再见，佐伊。”维克多最后对佐伊说。他留给佐伊和李的一个深意不明的微笑后，毫不留情地切断了通讯。

“完了。”

佐伊也赶紧关了这边的通讯器，抱着脑袋绝望地咕哝。

“什么全完了，我们在外太空，他还能把我们怎样？”李半讽刺半安慰，“大不了我跟你永远不回死星，还能怎样？”

“那你是想永远在宇宙里漂泊了？”

“海盗船可以，我们为什么不行？”

“因为他们是‘海盗’！他们有足够的武器可以抢劫！我们不行！”

“就算有武器，我也做不到！那是犯罪！”

佐伊摇了摇头，迅速穿好衣服，“食物会在四个月后吃完，我们节省一点，也撑不过一年。”

“也许罗兰舰长他们……”

“没错，他们是唯一的希望。前提是，获得了维克多的允许。”

“还有件事，我想问你。”

短暂的沉默后，李忽然转变话题，“你左臂上的三条疤痕，是怎么回事？”

佐伊脸色微变，没有答话。李观察着他，替他说了下去：“是刚才那家伙干的，对吧？”李在指维克多。

佐伊低下了头：“是我自己干的。他让我对他发誓永远爱他，并用我自己的血作为见证。我对他发过三次誓。”一次是同时为了李和埃迪，“可我做不到——我从一开始就不爱他。”

“那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他强迫你？”

“我是自愿的……”

话音未落，电子屏幕上亮起了警报。在显示救生舰的绿点不远方，有另外一艘船正在快速接近。

通讯器没有任何来信显示，这让佐伊坚信，那不是归航的诺亚号。

“系好安全带！”佐伊命令着李，提升了前进速度，又突然一个掉头，猛地偏离了设定轨道。

“怎么回事？那接近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不去死星了吗？”

听到李的诸多疑问，佐伊一个也没回答。

身体仍然虚弱着，令佐伊无暇多顾。

很快就能知道“那接近的东西”是敌是友！佐伊想着，提升操纵杆，越发加快速度。果然，另外那艘飞船也急速调转船头，追了上来。

“搞什么，该不会是海盗发现了咱俩的行踪吧？”救生舰一阵左摇右摆的颠簸中，李不忘打趣。

佐伊盯着屏幕上飞快接近的红色光点，冷着脸回道：“但愿不是。”其实他心里已经知道，那就是追上来的海盗船。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踪？怎么会那么快就得到消息？

佐伊简直想不通。唯一可以解释的是，我们当中有奸细，或者在M31人造星第25的基地总部里，有奸细。

李也盯着屏幕上的两个光点，又问：“如果真的是海盗船，我们能逃去哪儿？”

“无处可逃。”

听到佐伊果断的答案，李反而笑了。他彻底放松了下来，对佐伊说：“那么好吧。在死前，我至少想趁你清醒时对你说一声‘我爱你’……”

“这时候你就不能闭上嘴吗？”

佐伊才不想听这些。他不想死，更不想让李死。李盯着他过分严峻的侧脸，闭上了嘴巴。

可是一分钟后，佐伊叹了口气：“抱歉，我不是想……”

“啊，我知道你想什么。”李跟着叹气，“我不是埃迪，让你失望了。”

“不，我只是、只是感到害怕……”

佐伊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紧张的目光从屏幕上转移到了脚下。他盯着自己脚下的黑影，喃喃似地道：“除了维克多，我没怕过什么。但这一次，我真地好害怕——我怕……”他的话没有说完。他想对李说：我怕你会死。

李沉默了。他了解佐伊的心情，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他。一时间，他竟无从安慰。

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啊！

复活以来，李也是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助和自己的渺小。我已经不负责任地抛弃过凯特和我们的孩子了，难道这一次，我又将失去这家伙？

他有点绝望和不甘地瞟了一眼屏幕上的光点。

简陋的救生舰根本逃不过海盗船的追击。就算调转了方向、加快了速度，浩瀚宇宙间也没有可供藏身的角落。两个光点的距离越缩越短。不一会儿，救生舰钻入一片小行星密集的区域。佐伊打算在这里甩掉海盗船，然而对于身量庞大的海盗船来说，小行星不过是搔痒的蚂蚁。它不需要躲闪，直接用坚固的身躯将它们撞得粉碎。倒是灵巧的救生舰，为了躲避他们，有点应接不暇。

李一向坦荡，却在今次意外地厌恶起坦荡。宇宙过分坦荡了，不容人们有一点儿秘密隐藏——真的好讨厌！

“喂？”他再度转向佐伊，露出一个让对方放心的微笑，“再说一次吧？说一次你爱我？”

佐伊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的唇动了动，像是要回应李的请求，最终他却什么也没说。

“怎么了呀？不想和我死在一起？”

说着的工夫，两个光点在屏幕上重合了。与此同时，李那边的球形大窗外，映出海盗船巨大的黑色身影。救生舰遭到撞击，向一则倾斜、漂移而去，撞上小行星，又被反弹回来。舰内的两人也跟着东倒西歪，佐伊仍试图控制救生舰的平衡。

“不，我想了一下，”佐伊忽然开口，“也许他们不会杀你……”

又是与海盗船的一次撞击，救生舰内的剧烈颠簸让李没能听清佐伊的话。

“你说了什么吗？”

一片杂乱中，李大声问。他现在又想吐了。

佐伊还没来得及回答，才保持了平衡的救生舰猛地被海盗船探出的钩爪抓住，被撕扯了过去。

第三下撞击，几乎把两人甩下座位。佐伊的头撞上控制台，他昏了过去。

“你、你没事吧？”

李没有多想，松开安全带跳起身，紧紧抱住了佐伊。

佐伊清醒过来：“白痴，快坐好！”否则你会受伤！后面的话，佐伊没有说出口。他对爱人的关心永远只在他心里。

李把佐伊死死地压在了座位上面。

他是这么想的：这家伙的病还没好，如果再有一下这么猛烈的撞击，座位的安全带也许会被弹开！

不管佐伊怎么让他起身、放手，他就是不肯。他有点被佐伊的固执惹恼了，恶狠狠地咬住了佐伊的嘴唇。一阵苦闷又激烈的吻后，他支撑起身体，瞪着佐伊写满惊愕的脸，低声说：“死前，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查知佐伊没有打断他的意思，他才飞快地说了下去。

此时，海盗船正抓着他们飘往未知的方向。

李说：“我承认在说‘我爱你’的时候，我是想着我老婆凯特来着。必经我跟她曾是那么恩爱的夫妻，死亡让我对她抱歉万分。不过她对我来说也只能是前世的记忆了，我得认命，所以对她的愧疚，我全都转移到了你的身上——就这一点，你原谅我吧？”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当然了，我想要爱你、补偿你对我做的一切。这心意是不变的。”

佐伊盯着他的黑眸，没吭声。

李笑了：“干嘛又沉默？”

佐伊转开了眼睛。死亡迫在眉睫，他反而镇定下来，不再感到害怕。如果这是最后的机会，他想，至少不能浪费！于是他幽幽开了口：“我也有个秘密想告诉你。”

他不肯看向李的脸：“认识维克多以前，我的人生很糟糕，即使我如何努力，所到之处都不能逃离‘二等混血’的身份，遭到歧视和羞辱。就连进入中央政府大楼，以优异的成绩通过各项测试，在面对最后的面试官时，我也不得不让自己放弃尊严……后来，我遇到维克多。他说可以保护我、给我特权——我早就对自己绝望，心想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话，别人也许会对我好点儿。偏偏那时候，我又认识了埃迪，他让我重新点燃对生活的希望。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我们彼此分开。我好不容易做到了这一点，你却接踵而来——你不知道，除了和埃迪相爱，我还有另外一个愿望：到一个早已死去的星球上去，亲手种下第一粒种子，然后看着这个死亡的星球重新复活，就像我一样。你生活过的时代，正是我所向往，你对我讲述河流、海洋、城市和森林的时候，我的这个愿望被你点燃了。我迫切地想到那里去，迫切地想了解你，以至于……”

“以至于，你爱上我？”

李接下了佐伊的话。

佐伊闭上了眼睛，颤动的睫毛上微有泪珠闪烁。他忍耐着不让自己哭。他觉得好难为情，又那么地不甘心，不甘心即将实现的愿望又将成为泡影。

李亦不再说话，轻轻吻了吻佐伊的脸颊，吻掉他的泪水。

佐伊没有抗拒。

李是“价值连城”的古董，那些强盗不会轻易杀他，死得大概只有自己。佐伊冷静地认识到这一点，环抱住了李的身体。最后的一刻，能和他在一起，我没有遗憾了……他正如此想着，只听李忽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