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尚未提及变法,韩桓惠王便已将对变法之厌恶表露无遗,这让韩非心里一沉,脸色一黯,深感在韩国推行变法之艰难。同时,他也庆幸自己听了李斯的话,没有主动言及变法。
见韩非面色黯淡,韩桓惠王只当是自己斥责的话有些重了,再想到韩非先前也是因为年少无知而妄言变法,语气也不由和蔼了许多:“听太子安说非儿你欲献疲秦之良策,你且说来听听。”
“王叔,疲秦之策贵在时机。长平之战后,虽然秦国三次攻赵皆败,国力大损,但如今,老秦王威严尚在,政事尚稳,也无大灾,纵有疲秦良策也是事倍功半,不如待到老秦王薨了,秦国朝野不稳之时,再见机行疲秦乱秦之策,不迟。”
韩桓惠王思怵片刻,沉声道:“确实是这个理。非儿,你师从荀子三年修习兴邦治国之术,也当学有所成。该当如何才能从虎狼之国口中保全韩国,你可有良策?”
韩非沉吟片刻,蓦然跪倒伏地高声道:“王叔,欲存韩,必先强韩!韩国不自强,何以保全韩国!”
韩桓惠王脸色一沉,厉声喝道:“强韩,你倒说说怎么强韩?靠变法?”
韩非继续伏地道:“整顿吏治,加强集权。”
说完这句,韩非便不再言语,他死死盯着地面,等待着韩桓惠王的回答。
一阵衣服的窸窣声后,脚步声慢慢走近,韩非看见一双名贵的靴子出现在他面前,停顿片刻后,一双干瘦的手慢慢的扶起了韩非。
韩非站了起来,却依旧低垂着头。
“具体要如何去做?” 韩桓惠王疲惫而又苍老的声音从韩非耳边传来。
“王叔!”
韩非猛的抬头,却看到了韩桓惠王那张满布皱纹又干又瘦的脸。韩非蓦然发现,他的叔叔,看起来比三年前苍老太多了,压在他肩膀上的重担,让正处于壮年的韩桓惠王看起来更像一个垂暮老人。
韩桓惠王长叹一声道:“韩国自立国起已经经历了百余年,周围群强环绕,韩氏一族只得在夹缝中求生存,如今更有秦国虎视眈眈屡次进犯,如此存亡之秋,王叔……王叔也不想做亡国之君啊!”
说完,韩桓惠王稳一稳情绪,指着右手边的大案道:“你先入座,再具体言之如何整顿吏治,加强集权!若小子果真有才在理,我便让你放手去做!让那些敢妄言我韩氏一族无大才救国之士的人统统闭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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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的宅邸中,李斯不安的在大门前的院子里踱来踱去,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韩非清晨入宫,眼看现在天已黑透,却还不见他回来。
此刻,李斯心中已经列出了无数种可能性。
最好的可能无非是韩非已经被韩王委以重任,赐予高官高爵。
而最坏的可能,便是韩非那个不会察言观色的牛脾气没有听他劝告,在韩王面前妄言变法之事,而且还大骂韩国公卿大臣,最后被恼怒的韩王处决了。
回想前世韩非入秦时,那副对谁都油盐不进的冷淡傲慢模样,李斯觉得,还是后者可能性比较大。
不过,韩非毕竟是韩国贵胄,又无大错,应该不会被处决,顶多受点皮肉之苦……
正当李斯做各种猜想之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李斯赶忙前去开门。
门外是脸色阴沉,神情黯淡的韩非。
李斯看韩非衣装整洁,走路也与平常无异,并不像是被打了。
但再看韩非脸色如此难看,李斯在心中猜想,莫非是韩王不愿用他?不应如此啊,据他所知,那韩桓惠王虽厌恶变法,对法家学说却也是比较推崇的。就算他再怎么糊涂,却也看不出韩非是不世出的治国领政大才吗?
算了,空想无用,还不如直接问韩非,如果韩王果真不用韩非,大不了他拉着韩非一起去秦国,或者干脆隐居山林。
想到这,李斯平静问道:“师兄,这次的结果如何?”
韩非深深看了李斯一眼,眼中无喜无悲:“韩王与我畅谈新政一整天,任我为司寇,爵同上大夫,主持新政,整吏治,强君权。”
李斯惊愕道:“师兄,这是好事啊!”
随后,他又不满的嘟囔道:“升官这么快,贵族就是贵族。”语气中带着些许的酸味。想他前世刚刚入秦做官之时,可是做了好几年的天天跟着秦王马车后面跑的郎官,后来才渐渐升至长史,他升官的速度与刚入仕便官拜司寇的韩非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啊!
韩非并没有听到李斯的小声嘟囔,他的心绪已经被今天傍晚韩王所说的话扰乱。
之所以韩非会愁眉不展,一方面是因为,韩非深知,虽然韩王给了他官位爵位和权力,但是韩国宗族利益错综复杂,所说是新政,推行起来也会有很大的阻力,一不小心,他便会万劫不复。
而另一方面,确是因为韩桓惠王在他将要退下时所说的话。
韩非现在还记得,就在他与韩桓惠王商讨完新政之后,正准备起身退下时,韩王微微一笑问道:“非儿,你刚刚进殿时孤便闻你身上好重的酒味,你归国这几天闭门不出,也不来觐见王叔,莫不是天天与哪位佳人在家中饮酒作乐?”
韩非的脸微微一红,拱手解释道:“王叔莫调笑韩非。韩非从兰陵归国时,有一师弟与韩非一起入韩,名叫李斯,楚国人,现在正暂住于韩非家中。至于韩非身上的酒味。”话语微微一顿,又继续道,“是因为我那师弟将酒倒在韩非身上,以使韩非速速起身觐见王叔。”
“哈哈哈,你那师弟倒也有意思,我昨夜也听安儿说了那李斯。既然是非儿的师弟,必定是才华横溢之士,正好现在安儿尚缺一老师,不如让你那师弟李斯做安儿的老师,帮孤教导那小子,你看如何?”
韩王已经如此说了,韩非又能怎拒绝,无奈之下,他只得道:“韩非替师弟谢过我王。”
韩非就知道,太子韩安果然是没有那么容易就死心的,为了能够再次见到韩非府中的那人,从韩非那里离开之后,韩安连夜赶到王宫中觐见韩王,一是为了将韩非的情况告诉父王,而也是为了求韩王能够同意让那人做自己的老师。
韩安的想法很简单,他觉得,那人是荀子门下,才华不比韩非王兄差,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如果他做了自己的老师,他们就可以每天都见面了……
“我做太子韩安的老师?”李斯诧异的问道。
“这是韩王的意思。”韩非无奈,那个时候,韩王那种语气,与其说是为了征求自己的意见,倒不如说是韩王的命令。
“那也不错啊,我可以替师兄关注韩安的情况。”
出乎韩非意料的是,李斯没有感到半点为难,欣然接受了自己新的职业。
那什么都不清楚的轻松语气,让韩非稍稍松了一口气。
看来,李斯还不知道韩安对他的感情,如果这样的话,即使李斯做了韩安的老师,结果也不会怎么样的。
这么多年来,韩非第一次庆幸,李斯在感情方面是那么的迟钝。
12、新政
既然已经拿人俸禄,自然就要开始替人办事了。
入夜之后,韩非也顾不得自己整整一天没有休息了,在闪烁的烛光下准备第二天清晨的上书。
一笔一划书写着的认真模样,写到激动之处时潮红的脸颊,还有一直挂在嘴边的笑,李斯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信心十足,壮心未死的韩非。
前世在秦国的十三年里,李斯也一直在关注韩非的消失,在那十三年的时间里,韩非一直在上书韩王,希望能够韩王能够变法强国,但每一次都上书,就如同泥牛入海,得不到一点点的回应,就这样一次又又一次,韩非冷眼看着韩王做出的一个个可笑的决定,自己空有一腔热血,满腹的良策,却根本报国无门。
咸阳城郊,时隔十三年之后,李斯再次见到韩非的时候,从那双不复当年神彩的双眼中,李斯知道,当年那个意气蓬发的青年,他的心已经死了。
“韩非,等等!”
想到了这里,李斯突然伸手按住了韩非是手。
“怎么?”韩非诧异的抬头,而李斯也意识到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有些尴尬的放开了韩非握住笔的手,李斯看向韩非所写的内容,但只一眼,李斯的脸色变了,他指着竹简上的文书向韩非问道:
“这是师兄想要推行的新政吗?”
“就在这些,现在已经是晚春,如果现在开始推行这个新政,到秋天就能初见成效……”
没等韩非说完,李斯便冷冷打断道:
“但是前提是,如果新政真的可以顺利的推行。”
“君上已经松口支持新政……”
虽然李斯不想打击韩非的信心,但是有些话,他不得不说:
“师兄,决定朝政的可不仅仅只有韩王,还有那些大臣和韩国世族们,想要改变一些东西,就必定会损害一些人的利益,这个时候,他们就会跳出来反对你,反对新政。如果朝中大部分贵族和大臣都极力反对新政,哪怕有韩王支持,新政也别想推行下去。
所以,师兄所写的这些,通通都不行,你的这些话,无异于给韩国朝堂上下一个响亮的耳光,不但不能打醒他们,还会促使他们联合起来反对你和新政。”
现在先用一些不会损害大部分贵族利益的法令来换取他们的支持,等到韩王再信任你一些,帮手再多一些,时机再成熟一些的时候,再拿出这些,也不迟。”
被李斯这么一提醒,韩非脸上有些失望,他自言自语道:
“帮手?韩国朝堂之上,有谁会愿意帮我。”
“除了你,还有我,而且我不相信,在偌大的朝堂之上,就没有一个两个想要变法强国的有志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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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朝会,第一次迈进韩国朝堂的李斯,无疑是大臣中最惹眼的。
对于那些各异的眼神,李斯却丝毫不在意,有些不习惯的整整自己的官服,他好奇的打量起韩国朝堂的布局。
这小小韩国的朝堂,竟然布置得比秦国咸阳城的朝殿还要奢华,也难怪韩国最后被秦国灭亡。
“先生!”
少年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正在想着秦国的李斯身体一僵,精神瞬间有些恍惚,那红梅下少年的身影浮现在了脑海中。
回过头去的时候,李斯看到的并不是少年时的秦王,而是身着深蓝朝服的太子韩安。
“先生,请受学生一拜。”
几步走到李斯的面前,韩安肃然对着李斯鞠了一躬,而李斯,却已经听到了一旁窃窃私语的声音了。
“那位就是新任的太子傅吗?”
“怎么看起来这么年轻,能教好太子吗?”
看着面前弯着腰对自己行礼的少年,李斯心里非常无奈。对于他这种刚刚参政的新官来说,最要紧的就是低调,托这位太子殿下的福,才第一天上朝,他就成功吸引了朝中大臣的注意。
“太子殿下,无需多礼。”
伸手将眼前的少年扶起,韩安也配合的直起了身体,抬起了头,睁着双乌黑的双眸,直直的看向李斯。
这是韩安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李斯,也是李斯第一次清楚的看见韩安的脸。
与韩非相似的五官,眉眼间稚嫩的气息,让李斯的心突然一动,也不忍心去怪罪这少年了。
“师弟。”
早些时候与韩王商讨新政的韩非也已经回来了,看到李斯和太子韩安站在一起,他的脸色先是一沉,但随即便恢复了正常。
“太子殿下。”韩非笑着对韩安拱了拱手。
正在说话间,朝会开始的时间也已经到了,看到从门外走进来的老韩王,三五成群的大臣们纷纷停止了窃窃私语,待韩王在朝堂正前方的一张青色大案后落座,众臣一起躬身行礼:
“参见君上。”
“诸位免礼。”虚空抬手之后,老韩王直接单刀直入的说道:“今天之所以召开这个朝会,是有要事与诸位相商。”
前些年的时候,韩国年年战乱,每年都要被周边的这些强国搜刮抢夺掉一块土地,直到长平之战后,才稍微安生了一些。”
“那多亏了当年君上用上党移祸赵国啊!”
“君上英明,都是君上的功劳啊!”
案下的大臣纷纷附和道,但是他们心里非常清楚,这些,其实都是冯亭的功劳。
因为战败而准备献给秦国的上党十七座城池,上党郡守冯亭却用它们来请求赵国的援助,最终,赵国接受了上党,秦赵间的长平之战爆发,而冯亭,也战死在长平。
可是现在,冯亭的功劳却通通变成了韩王的功劳。
赞扬的话谁都爱听,眯着眼睛听了好一会,韩王才继续说道:
“这样的安生,毕竟也不是长久的,前些日子,韩非学成归国,对本王提出了新政强国的方略,今日的朝会,商讨的便是这新政。”
韩王这短短的话语,顿时在原本安静的朝堂顿时骚动了起来,群臣纷纷窃窃私语:
“新政?真的可以吗?”
“让韩非主持新政,行不行啊?”
但是过了半天,却没有个出来说话的人,站在韩王座下的韩非,只得站出来说道:
“我便是主张新政的韩非,诸位,如今诸国皆强唯有韩国太弱,与其通过削弱他国来获得安生,不如先图本国富强,韩非在荀门修习强国之术已三年有余,此次学成归国,就是为了能够用新政来让韩国富强起来。”
和李斯所预料的一样,韩非刚刚说完,反对是声音也出来了:
“哼,当年申不害,也是这样说的,什么富强起来,到头来,韩国富强起来了吗?”
申不害,那个让韩国一度强盛起来,又带着韩国和几十万的精兵一起覆灭的人,这个禁忌的名字让朝堂瞬间安静了,几十双眼睛盯着韩非,看他要如何作答。
韩非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张,对着刚刚说完的大臣,韩非镇定的回答道:
“申不害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强魏在侧,而现在这个时候,魏国衰落,却正是韩国崛起的最好时机。”
“难道现在我们不是强秦在侧吗?”又有人提出了异议。
而韩非,等的就是这句话。
“秦国虽强,可现在老秦王刚刚去世,新上任的相国吕不韦根基不稳,能够维持秦国不发生内乱就已经费尽了心思,更不用说起兵攻打韩国,阻止韩国的崛起,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错过这个时机,等到秦国朝政稳定下来,一切就都已经迟了。”
随后,众臣们的问题接二连三的被抛向了韩非,韩非则从容不迫的一一解答,。
“那还请说说,韩国现在的制度,又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韩国这么多年来,推行的多为术治,以肃清吏治,保证吏治清明为主。”
“难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可是这些,有法度可依吗?没有法度,如何评判是非,君上又如何决断?本来是用来监视百官的权力,但是有些人却利用这些权力,培养亲信,勾心斗角,不管民生死活,韩国又怎么可能富强起来?”
“韩非,你不要信口胡说!”被戳中痛楚的贵族愤怒的喊道,但韩非却没有理睬他,对着在场的众人拱了拱手,韩非郑重的问道:
“新政的内容,就是要将那些原本秘密分派到诸位的手中的权力明朗话,让你们所做的每件事都有法可依,做的好就遵循法度擢升,做的不好就依法受罚。诸位以为如何?”
其实,韩非原本是意思。是将那些不干事的贵胄大臣通通撤职,将土地分给平民百姓,但是李斯却告诉他,如果他这么说的话,别说是那些大臣了,就连韩王,都不会同意的,为了能让那些老臣们接受,他只能写以肃清集权为借口,制定推行几条法令,让一直以来都是术治的韩国,慢慢有法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