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贾低垂的脑袋突然抬起,他望着眼前的人,有些怀疑的说道:
“三年啊,先生好大的口气。”
李斯笑着反问。
“难道先生就不心动吗?”
姚贾起身,紧紧握住李斯的手,喟然长叹道:
“上大夫之位,强国之梦,姚贾……又怎么能不动心啊!”
“韩国,以后便要多多倚靠先生了。”
终于为韩国招揽了一个不可得的人才,李斯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下来,如果有姚贾的话,韩国至少能有三年无战事,而这三年,便是韩国富强起来的关键时期。
门外,透过纸窗上的一个缝隙,一身黑衣的韩非正眼睛也不眨一下的看着房间里面。
看到姚贾在激动之余紧紧握住了李斯的双手,韩非的眼睛蓦然瞪大,不由向前一步,几欲推门而入。
“王上!”
跟在韩非身旁的,是郎中令韩让,看到韩非这样的举动,他赶忙低声说道。
韩非这才突然惊醒,退回原地,口中低声自言自语道:
“他怎么敢……怎么敢如此……”
一旁的韩让却误会了韩非话中的意思,原本李斯一手总揽朝政,削弱宗室的势力,便已经让韩让不满,现在又贸然留下一个从魏国来的人,韩让心中更加厌恶李斯,看着韩非的面色不善,他眼珠一转,趁势在韩非耳边轻声说道:
“丞相大人没有及时禀告王上,便许诺姚贾以高官,也是为了留住人才。”
韩非微微一愣,韩让的话,对姚贾趁机轻薄李斯的不满竟然陡然减了七八分,对李斯,却莫名多了几分不满,
就算他这个聪明的师弟有他自己的打算,但至少也应该与自己商量一下再说吧,他这样私自决断,未免也太不把自己这个王放在眼中了。
“王上……”
韩让正想说些什么,好继续添油加醋,但韩非却已经拂袖转身,准备离去。
“走吧。”
快步向驿馆大门走去,韩非心想,等到局势再稳定一些的时候,他真的要和李斯,好好谈一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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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468年,秋,魏人姚贾入韩,韩王许以上大夫之位,赐姚贾千金,责其为韩出使诸国,以定韩国之邦交,休各国对韩之兵。
次年春,秦将蒙骜挥师北攻赵,连取赵国三十七座城池,榆次、新城、狼盂悉数被秦占据,唯有晋阳孤城迟迟无法攻陷,秦国要求韩魏出兵支援,韩国拒绝,秦国异常不满。
五月,秦庄襄王卒,秦王政继位。
秦国要求韩国使臣入秦,参加新王登基大典,并扬言,如果韩国拒绝,两国只有兵戎相见。
虽然知道秦国此举必有图谋,但韩国却无法拒绝。
六月,韩相李斯使秦,韩王不舍,送别直至新郑城外三十里,车马依旧不回。
新郑城外,李斯所在的车马已经朝西出发,韩非站在原地,却依旧没有离去,他深深望着那条通往西面的道路,目光缱绻而忧郁,他似乎是在后悔自己的决定,韩非后悔自己最终同意由李斯出使秦国。
但是他们没有办法,面对强大的秦国,他们只能选择屈从。
“王上,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之前一直消失的郎中令韩让,此刻却突然出现,在韩非耳边轻声说道。
“好,一切都交给你来办吧。”
将自己的目光从西方收回,韩非像是在叹息般回答道。
34、
进了函谷关,李斯一行人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可算是赶到了秦国的国都——咸阳城。
看到这新郑繁华多少倍的咸阳,李斯身边的仆从多多少少都感到了羡慕和震惊,但在一连吃了几个闭门羹之后,心中的羡慕和震惊便已经变成愤懑不平了。
他们来到这咸阳城,想要进宫觐见秦王,刚刚到了咸阳宫外便被卫兵拦了下来,想要去拜见相国吕不韦,说明身份之后,守在门后的武士都没有入门通报,便懒洋洋的说道:
“相国政事繁忙,诸位既然是韩国特使,几日后自会有人安排你们上殿,诸位就先到驿馆休息吧。”
语气中满是轻蔑之意。
还没等李斯再说些什么,沉重的暗红色大门便已经轰然关闭,片刻的呆愣之后,李斯身边的一位仆从愤愤说道:
“这秦国,也实在太无礼了吧,人是他们请来的,请来了又把咱们晾在这里,连个接待的人都没有,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望着紧闭的大门,李斯微微叹了一口气:
“弱国无邦交,秦国这样做,也是因为有这样的资本。”
其实,李斯担心的并不是见不到秦王和秦相,秦国大费周章的将他们请来,肯定不会一直把他们晾在这里,见,肯定是可以见得到的,但李斯担心的是,现在他还不知道秦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等到正式见面的时候,面对秦国的咄咄逼人,他是否可以应对的了。
仆从无奈的问李斯。
“大人,现在我们怎么办?”
李斯直直的朝喧哗的咸阳大道上走去。
“你们先去驿馆,我在城里随便走一走。”
再次回到这里,李斯又怎么能不故地重游一下呢?
******
走在熟悉的咸阳街口,林林总总的各国商铺,叫卖的小贩,看着这一幕幕和前世一模一样的熟悉景象,李斯的眼角微红。
咸阳还是那个咸阳,可李斯却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李斯了。
悲伤的情绪,让李斯的精神一时间有些恍惚,就在这个时候,杂乱的马蹄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李斯回头一看,一辆马车正往自己这边急速飞驰而来,他已经躲闪不及,虽然马上的车夫也正慌忙的拉着缰绳,但那匹高大的骏马,眼看就要踩踏到李斯的身上。
李斯下意识的抬手护住自己的脑袋,马的嘶鸣声在耳边响起,马蹄带来的疾风似乎就在脸旁,喧嚣的街道似乎也瞬间安静了下来,但半天过去了,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李斯将挡在眼前的手拿开,却看见面前的那匹马堪堪停在了他的眼前,高高扬起的健壮前肢,与自己也不过只有几寸的距离。
几天的劳碌奔波,再加上刚刚的一番惊吓,让李斯感到眼前一黑,身体一软,直直的便昏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怎么?伤到人了?”
马车上的竹帘微微撩起,望见倒在地上的人,车里传出了如同环佩相撞般的清冽声音。
“回公子,是他自己晕了过去。”
“那就把他扔到一边去。”
被车夫称呼为公子的人冷冷吩咐道,虽然他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但可以听得出来,那位公子的年纪似乎不大。
“诺。”
车夫说完便跳下马去,架起倒在路上的李斯,便准备将他扔到路边,就在车里的公子正准备放下竹帘的时候,无意中的一瞥,让他看到了昏倒之人的相貌。
“是他?”
车里的公子失声喊道,他赶忙探出身体,叫住车夫:
“等等!先把这人带回去!”
“公子……这……”
车夫看起来有些为难。
“我的命令你都不听了吗?”
那位公子的语气微微严厉起来,车夫不敢违抗,只得将昏倒的李斯扶上马车,待车里的公子坐稳之后,马车再次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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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再次醒来的时候,脑袋还是有些胀痛,李斯勉强睁开眼睛,房间中灯火昏暗。
“我这是在哪……”
李斯闭上眼睛,轻声自言自语道。李斯记得,白天自己在咸阳城闲逛的时候,差点被一匹快马所伤,虽然那匹马没有伤到自己,但似乎却似乎是昏迷了……
那么现在,自己又是在哪呢?
“先生?”
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李斯侧头一看,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怎么是你?”
李斯诧异的问道,在他眼前的人,竟然是赵政!
和三年前的狼狈模样相比,赵政身穿华丽的锦衣,身体看起来也比三年前结实多了,虽然并未起身,但从修长的四肢可以看出,他的个头也应该长高了不少。
白皙的皮肤,英俊的脸庞,根本任谁都看不出,现在的赵政,就是三年前那个落魄逃亡的孩子。
“你,长大了。”
看着眼前的赵政,李斯不由喃喃说道,声音中带着些无奈,又夹杂着些许的欣慰。
昔日的孩子,已经逐渐长成英武少年,或许不久之后,他便会成为铁腕君王,带着秦国铁骑,横扫六国。
这是前世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这也是李斯所不愿意见到的。
可是他并不后悔,他不后悔在三年前亲手放走了那个弱小的孩子,即使今生,他们已经是敌人,但如果这个时代真的失去了这个孩子,失去了这位君王,就连日月,都会显得黯然无光吧。
听到李斯这样说他,眼前的孩子开心的笑了起来,他就知道,这个人是不会忘记他的,不过他能在第一眼就认出自己,这也足够让他感到惊喜了。
赵政,或许说是嬴政,贪婪的看着床上的人,三年了,在这三年的时间了,赵政已经从邯郸城的弱小质子,成为了大秦的王,在这三年的时间里,赵政享受到了是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无法享受到了锦衣玉食,但是他念念不忘的,却是三年前那人递给他的菜糊。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不计条件的对他好,赵政已经死去的母亲是其中一个,而这个人,就是另外一个。
赵政无法忘记,那个下着雨的清晨,在赶往函谷关的泥泞道路上,那个人的怀里是多少温暖,温暖到……他希望那条路,永远都不要走完……
再次见面的时候,嬴政依旧不知道李斯的身份,而李斯……按理来说也是不知道嬴政身份的。
所以,看到李斯已经醒来,嬴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让这人记住他的名字,最好永远也不要忘记。
伸手将躺在床上的人扶起,嬴政低声说道:
“还未感谢先生三年前的救命之恩,我叫赵政,先生叫我阿政便可。”
李斯心中微微一悸,他有些不太明白嬴政这样做的意义。
如果他是想要直接表明身份,大可直接告诉自己,他便是秦王,但如果他想是要隐瞒身份,又为何要将那个他用了十年的名字说出呢?
李斯确实不明白,赵政这个名字,对嬴政来说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赵政这个名字,承载着十年的屈辱和痛苦,可是这个名字,同时也意味着那个弱小和需要得到爱的孩子,而李斯,给嬴政的却是那样一种爱的感觉,只有在这个人的面前,阿政不再是秦王嬴政,他只是一个需要被爱的孩子。
对上阿政满是期待的目光,李斯也大概猜到,他到底是在期待什么,在须臾的犹豫后,他开口说道:
“在下李四。”
嬴政的眼皮猛的一跳。
李四,一听就是瞎编出来的名字,嬴政的心里虽然有些不满,但也不好强逼,看的出李斯已经有些疲惫了,他便吩咐下人将已经准备的饭菜端上来,嘱咐李斯好好休息之后,便独自匆忙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李斯起身出门,他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并非是在咸阳宫中,而是一座普通的府邸之中,估计这应该是一座阿政在咸阳宫外的住宅。
看到李斯已经起身,府中的仆从便转告他说:
“我家主人说了,如果先生已经无恙,便可离开,马车已经在门外备好了。”
李斯一想,自己已经一夜未归了,驿馆中的那些家伙估计是要急坏了,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
在与府中管事告别之后,坐在嬴政早就已经备好的马车之上,想着之前发生的事情,李斯不由笑了起来。
昨天晚上还说话还说的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就急着赶人走了,还真是君心难测,还是说,阿政还有别的什么打算?
望着坐在前面专心驭车的车夫,李斯突然明白了什么。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阿政还是这么聪明,倒是他一不小心就放松了警惕了,不过这样也好,估计很快,他们就可以上殿面见秦王了。
傍晚时分,咸阳宫中的暖阁中,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
案前的少年没有抬头,他一边继续看着案上的竹简,一边问道:
“查清楚了吗?”
小太监微微一抖,低头回答道:“马车进了城中驿馆。”
少年的目光一滞,半晌之后,才听见他轻声自语:
“原来是韩国使臣,这样的话,反而就好办了。”
35、
丝毫没有出乎李斯的预料,他刚回到咸阳驿站后的第二天清晨,便有使者前来传召韩使入宫觐见。
在使者的带领下,李斯坐着早已备好的马车刚刚赶到咸阳宫外的车马场,便听见殿外太监高声报号的声音:
“宣——韩国特使!”
李斯跳下车,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吩咐仆从在殿外等待后,便昂首踏上了咸阳宫议政殿外的台阶。
上一世,他走在这里的时候,还是这个秦国的臣子,现在,秦国却已经变成了他的敌国。
物是人非,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脱靴迈进秦国的议政殿中,看见李斯走了进来,原本吵吵嚷嚷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大殿中的大臣站成了两排,左边是武将,右边是文臣,而站在文臣中最前面的那位中年男子,便是权倾朝野的秦国相爷吕不韦。
走在殿中的时候,无数双眼睛都看向李斯,或许冰冷或是好奇的目光,一个个却都不怀好意。
但李斯却只当没有注意到那些眼神,他径直走到王座下,恭敬行礼道:
“韩国特使李斯,见过秦王。”
半晌后,才听见秦王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特使一路辛苦了。”
李斯继续弯腰拱手答道:
“为恭贺贵国新王即位,韩国特奉上宝剑一把,望大王允许在下献上。”
为了避免国君被刺杀,秦国律法规定,朝臣上殿一律不准携带武器,所以李斯带来的宝剑,也是由等候在殿下的仆从保管的。
听到李斯这么一说,站在文官一列最前面的吕不韦正想出列说些什么,王座上的嬴政却已经先一步开口道:
“还请韩使将宝剑献上来吧。”
等候在殿外的仆从赶忙上殿,将宝剑递到李斯手中,李捧着宝剑,斯正准备走上秦王所在的九级石阶之上,一旁的吕不韦赶忙使了个颜色,一名身披甲胄的武将已经站了出来,拦住了李斯的去路。
“韩使等等。”
朝堂上的那些文臣武将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并没有人出言阻止,倒是李斯,却还是一副镇定的模样。
“将军有何事?”
随手敲了敲李斯手中的长剑,那武将轻蔑的说道:
“我大秦新王登基,韩国就送了这么一把破剑,这是看不起我王吗?”
一上来就被扣上这么一个大帽子,李斯身后的仆从已经开始发抖,殿中的气氛也瞬间紧张了起来,一双双眼睛都死死盯着李斯,看他要如何作答。
只见李斯轻轻一笑,将手中的长剑一提,铮的一声脆响,长剑出鞘,寒光四溢,下一刻,剑锋已经直直的指向那位拦住的武将。
这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殿中顿时骚动了起来,听到异常的响动,殿外的护卫也已经匆忙进殿,将李斯团团围住。
李斯并未慌张,甚至连拿着剑的手都没有颤抖,继续用剑锋直指着那位武将的心口,李斯笑的一脸纯良:
“将军不知,这把剑是由精铁铸成,像将军身上这种铠甲,此剑便可以轻易穿过,不信的家,将军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