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不仅仅意味一种思想和学说,更是一个用武力和侠气反对暴政和战争的严密组织。
他们以巨子为首领,以神农山为据点,绝对忠诚于墨家的理念,惩强扶弱,简爱天下,不畏强权,用并不微弱的力量努力改变着天下的局势。
譬如在几十年前,三百多名的墨家子弟在禽滑厘的带领下,援助宋国抵御楚国的进攻,而老墨子而赶往楚国,与发明云梯的公孙班较量。
那一次,墨家大获全胜,楚国嚣张的气焰被打压,墨家也因此名扬天下,强大的诸侯国也不得不畏惧墨家三分,那些小国和平民,却对墨家赞不绝口,俨然已经将墨家当做了“救世之墨家”。
随着时间的推移,国与国之间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仅凭墨家的实力也根本无力阻止,所以这些年,墨家的活动也渐渐减少了不少。
但是如果那个国家有恶政,便会有墨家子弟身影。
他们秉承着“兼爱,非攻”的理念,诛杀恶政之徒,为天下伸张正义。
而这三个深夜来行刺的刺客,对墨家也是又敬又怕。
躲在廊柱后面的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我,最后,由那个领头的人低声问道:“墨家要保此人吗?”
如漆的黑夜中,一个声音传来:“确实。”
领头人拱手答道:“虽然我等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但既然是墨家要保的人,我等便离去,不过那人得罪的可是一个得罪不起的人,即使我们今天放过他,日后还会有人来取他性命。”
黑暗中的沉默了,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许久,才听见那个声音回答道:“多谢提醒,墨家自由安排。”
“告辞。”
言毕,三个黑影跃到屋脊之上,随后,便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另一边的屋顶之上,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身影出现在了偏殿外面的廊柱旁,抚摸着短箭留下的痕迹,那人从袖中掏出一支短箭,又将一张白布穿在箭杆之上。
嗖的一声,带着那片白布的短箭穿过木门旁边的小窗,射进了房间之中。
******
第二天清晨,李斯已经从睡梦中醒来,在穿戴洗漱完毕后,正当他准备往厅堂走去,突然,他似乎看见了有什么东西正钉在墙上。
快步往墙边走去,竟然是一支短箭钉在墙上,箭头之下还有一块白布也被钉在墙上。
李斯赶忙将白布拿下来,布上只有四个字:
速离危秦。
李斯惊讶的抬起头来,四处张望起来。
周围没有任何异样,昨天晚上他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能够无声无息进入咸阳宫的人,必定也是好手。
而让李斯感到最为奇怪的,却是这布上的四个字。
“速离危秦”
这到底是警告,还是好心的提醒呢?
如果是善意提醒的话,深居咸阳宫中的他,又会有什么危险呢?
紧紧捏着手中的白布,李斯皱着眉头思考着,他在秦国,对谁最具威胁呢?
一个个名字在李斯的脑海中掠过。秦王?不可能,秦王如果想杀他,就会直截了当取他姓名,根本就不会放任他在咸阳宫中继续住下去。
吕不韦?不会,他没有杀自己的理由,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他想除去自己,现在他还没有这个实力。
思前想后,李斯还是没有想出个结果,展开那块白布,看着布上的四个字,他有些烦躁的自言自语道:
“离秦离秦,现在不是我不想离秦,而是我实在不能离秦啊。”
但李斯没有想到的是,两日之后,还没等他想到可以离开秦国的办法,倒是秦王嬴政身边的小太监先找上了他。
刚刚见到李斯,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第一句便是:
“奉秦王令,送大人离秦。”
李斯一听,第一反应是吃惊,随后便是满腹的狐疑。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秦王身边的人,那么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原本坚决不放自己离开的秦王,这么匆忙的要将自己送出秦国?
或许是看出了李斯眼中的疑惑,他躬身低声在李斯耳边说道:
“大人,秦王命我转告您一句话。”
李斯微微点头。
小太监正色道:“宗室发难,等寡人三年。”
李斯诧异的看向眼前的人,他已经明白了,原来是宗室,是华阳太后想要置他于死地,而对于宗室和华阳太后的发难,年轻的君王想要保住李斯,但却根本无能为力。
现在的嬴政就算贵为秦王,却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实权。到了这个时候,嬴政才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势单力薄。
三年的事件,是嬴政认为他能够完全掌握秦国政权的时间。
“大人……”
小太监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斯的思绪被猛地拉回,望着眼前那张清秀而苍白的脸庞,李斯突然觉得,这张脸,似乎有些面熟。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想到李斯会问自己的名字,小太监微微一愣,又很快恭敬答道:
“小人赵高,大人叫我小高子就可。”
赵高!
李斯的眼眸蓦然睁大,宽大衣袖中的手蓦然捏紧。
这个名字。就如同一道闪电般,在李斯的心里迅速的划过。
眼前的这个小太监,看起来也不过十二三的模样,谁能想到的是,几十年后,就是这个一脸无辜的孩子,逼死了扶苏蒙恬,也害死了自己,或许,就连秦帝国,也会毁在了他的手中。
“大人,怎么了?”
感觉到李斯看他眼神有些不对劲,平时总是很温和的眼神中,现在却似乎充满着厌恶和仇恨,这样赵高不安的问道。
听到赵高的声音,被仇恨暂时蒙蔽心灵的李斯,这才突然清醒过来,他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人,最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赵高,是秦王身边的心腹,也是要带他离开秦国的人,无论出于怎样的打算,他现在都不能杀赵高,更不能让赵高察觉到,自己曾经想要杀他。
李斯的神情很快恢复正常,他挥手平静说道:
“无事,那就拜托小高子带我离开秦国吧。”
“沿途事宜王上已经安排妥当,今晚便可出发,大人还请放心。”
李斯拱手道谢。
入夜,一辆马车从咸阳宫中秘密开出,一路往函谷关开去,与此同时,一道从思德宫中发出的密令,也在连夜送往函谷关的守军处。
40、
雾蒙蒙的清晨,通向函谷关的官道之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在奔驰着。
马车飞速行进,马车上两人的心里也跟着颠簸的马车般,七上八下的。
无论是李斯还是赵高,他们都非常清楚,秦国的宗室是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放他们离秦的。
之所以现在还没遭遇来截杀他们的刺客,或许是宗室一时忘记了,又或许是,截杀他们的刺客,现在就已经在赶往这里的路上了。
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函谷关,只有出了函谷关,离开了秦国,这场逃亡才能算是真正的结束。
“大人,前面便是潼关了。”
李斯探出半个身体,不远处的潼关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潼关,秦国要塞之一,是因黄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而形成,故称之为潼关。
虽然潼关的地位不如函谷关重要,但潼关附近的形势同样也是非常险要。北有渭、洛二川会黄河抱关而下,西近华岳,周围山连山,峰连峰,谷深崖绝,山高路狭,中通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往来仅容一车一马。自古以来,便有“细路险与猿猴争”、“人间路止潼关险”的说法。
而李斯,也明白赵高话中的意思。
潼关是华北,中原,西北之咽喉要冲,是西进长安东去洛阳的必经之路,是秦国境内的第二大关,不远处还驻扎着秦国的骊山军营,潼关,将是他们要度过的一个重兵把守的险关,能不能顺利度过,直接决定了李斯能不能顺利离开秦国。
这让李斯瞬间更加紧张了起来,他不由想起了三年前,嬴政的那场逃亡。
不过,现在的李斯可是比嬴政狼狈多了,当年的嬴政,只要过了函谷关便可以脱险了,而他现在,不但要通过秦国的层层关卡,还要时刻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刺客。
李斯现在,也只能用一个苦笑,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潼关重镇,一辆马车稳稳停住。
负责赶车的赵高出示了国府发放的通行证,负责守关的士兵再确定车上并无逃犯,便大手一挥,放行了。
前面阻拦的士兵让开了一条路,两山狭路之中,马车继续前进。
之前意想不到的顺利,让李斯和赵高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山风呼啸,突然,从两侧山上传来一声号声,轰隆隆的巨石从山上滚落到山谷之中,堪堪挡住了马车的去路,还有几块碎石直直砸向了正在行进中的马车。
“糟糕!”
马车被碎石撞击的左摇右晃起来,李斯赶忙从马车中跳了出来,几下解除拉车马匹的束缚,翻身上马便准备往后方逃去。
蓦然看见还在发愣的赵高,李斯犹豫了下,还是对他高声喊道:
“上马!”
还没等赵高作出反应,李斯却已经一把拉住了他,将他直接拽到了马背之上。
失去马匹牵引的马车突然失去了方向,直接撞向了深谷旁的峭壁。赵高这才清醒了过来,感激的看向刚刚救了自己的李斯。
但李斯却有些不自然的避开了赵高的眼神。
之所以会救赵高,并不是因为李斯对他有多深的感情——现在李斯不想杀了他就已经很对得起他了,只是因为,现在赵高还不能死,如果没有赵高,就算李斯能逃的过这次截杀,他也出不了函谷关。
但还没等原本拉着骏马跑上几步,便见几个声影从两侧山头飞速扑来,耀眼的剑光迎面便袭来,眼光匆忙一扫,四面的退路已经被突然出现的刺客封死,退无可退,只有迎面直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心里这样想着,李斯将腰间的长剑拔出,拉着骑在前方的赵高伏下身体,躲过从一侧的攻击,随后长剑一挥,又勉强挡住了来自前面的攻击。
马背上的人能够躲过攻击,但已经非常疲惫的马匹却被从后面袭来的长剑砍中,骏马嘶吼乱跳着,眼看着就要将马背上的两人甩下去。
李斯的剑术毕竟只是业余水平,在这种情况下,再之前分散的刺客现在却已经慢慢将他们包围了起来,长剑从四面袭来,他根本无法提防。
或许这些刺客是想生擒他,只是让李斯受了些并不致命的剑伤,但不出一会的功夫,那匹马却已经倒在了地上,李斯右手的衣袖,也已经被鲜血染红,无力再握住手中的长剑。
“束手就擒吧。”
领头的人冷冷说道。
而原本站在李斯身边的赵高,却拔出了一直挂在腰间的剑,挡在了李斯身前。
李斯有些诧异,原本那把剑不是装饰用的吗?这可是他第一次见到赵高拔剑呢,赵高这是为了保护自己吗?
“王上要我好好保护大人。”
赵高举着剑,没有回头,像是为了解释般这样说道。
赵高这么做,就只是因为秦王的授意吗?
心中满是无比复杂的情绪,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李斯竟然觉得无比的轻松,对赵高的厌恶之情,也不似之前那么强烈了。
想到这里,李斯用左手捡起了地上的长剑,走到了赵高的身边。
前世李斯做过几十年的秦国廷尉,他知道,如果自己被抓回去受刑,估计比死还要难受,倒不如死在这里。
缱绻的目光飘向东方,现在李斯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亲眼看见韩国强大起来。
就在李斯以为这次真的死定了的时候,山谷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怪叫,随后,几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山石之间,他们的行动极快,攻击力也极强,冲散了那些刺客的包围圈,那群突然出现的白衣人以一种奇怪的阵型将刺客们包围住。
而那些刺客,显然也认出了这个奇特的阵型。
“墨家的剑士?”
那群白衣人用满脸的灰土隐藏着自己真实的长相,有人手中拿剑,有人手中拿吴钩,兵器千奇百怪,但这样的阵法,却是墨家剑士才有的攻击阵法。
刺客们对视着,用眼神征询着同伴的意见,显然,他们也不想招惹这防不胜防的墨家剑士。
“我们撤。”
一声大喝之后,刺客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山谷之中,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般。
“大人?无事吗?”
赵高赶忙来到李斯面前,神色中是真真切切的紧张。
“无事。”望着那群突然出现的白衣人,李斯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
他微微皱着眉,右手上的剑伤,估计也是已经因为疼痛而没有了知觉。
比起那些刺客,这群在意料在外的白衣人让李斯觉得更加危险,如果他们真的是墨家的剑士,墨家又为什么要帮助他呢?
忐忑不安的揣测着,还没等李斯将自己的问题说出,为首的那个白衣人已经来到李斯面前。
“三年未见,先生的风采更盛往昔。”
那人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自己脸上的灰土擦去。
渐渐出现在眼前的熟悉脸庞,让李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那张脸,看起来要比李斯记忆深处的那个少年沉稳俊秀许多,但那和韩非非常相似的五官,还有他口中所说的“三年未见”,无不说明,眼前这个救了自己的墨家剑士,正是本来应该在三年前死于那场大火的太子韩安。
李斯凝视那张三年中不断出现在记忆中的脸,眼角竟然有些泛酸,他抑制住自己心中的狂喜,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你是韩安?可是你怎么会在墨家?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提到三年前的事情,韩安的神色一黯,而他身后的那些剑士也是一脸茫然,很显然,墨家的人并不是都知道韩安的身份。
韩安低声对身边说了什么,很快便有人不知从哪牵来一匹马。
“此地不宜久留,先上马,路上我们慢慢说。”
韩安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李斯右手上的剑伤简单包扎起来。
待伤口已经止住流血后,韩安又小心的将李斯扶上马,自己随后翻身上马,将李斯稳稳的护在马上。
李斯明显感觉到了,和三年前不学无术的太子相比,现在的韩安的胸膛比之前宽厚了许多,他的气质也比从前成熟了很多。
果然,相比于太子,他更适合做一位剑客,在墨家的三年时间,已经将一块顽石,雕琢成了这世上罕见的美玉。
“大人!”
看见李斯竟然被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带到马上,赵高有些慌张的喊道,但面对这么多的人,势单力薄的赵高也毫无办法。
李斯转头,赵高也正可怜巴巴的看着他,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居高临下的望着赵高的韩安,却冷冷的打断道。
“就由我来送先生到出函谷关,阁下尽管放心吧。”
从前处处压迫韩国的是秦国,刚刚刺杀李斯的人便是秦国的人,韩安对赵高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听到韩安的话,赵高更加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放心?是放心回咸阳?还是放心回老家?
赵高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最后,还是李斯对他说道:
“多谢一路护送,请转告王上,斯等着王上早日独掌大权。”
既然李斯都说了要他带话,也就是要放赵高回咸阳,赵高赶忙躬身道:
“大人,告辞。”
说完,便小跑着往潼关奔去。
望着赵高狼狈离去的背影,李斯的心里万分的复杂,赵高,前世是你害了我的性命,为何到了这个时候,我又不忍心杀了你。
或许,从赵高挡在在身前的时候开始,李斯已经将前世和现在的赵高,当做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