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若拙见他痛苦的模样,低下头去抿了抿唇,便也不再问了。
他慢慢地从榻上起来,转过身去,十分沮丧地道,
“好、好。我不问了。我知道你现在也不想看见我,我走,去找姚音来照顾你。等你好些了,要见我的时候我会来的。”
说罢,他又留恋不舍,回头看向薛翔,见他不肯看自己,便落寞地转过头来,低声道,
“我走了……”
薛翔见他离去,紧紧地阖上眼,也不想叫他回来。直到邵若拙将门阖上,彻底地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薛翔才睁开眼来,看着如豆的烛光,眼光发直。
邵若拙出了门来,夜半的冷风吹得刺骨,他紧抿着唇,在廊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现下四周都是安静的,家人们也都睡了。邵若拙吹着冷风,背上的伤口刺痛得厉害,手臂上又是钻心的疼痛。他慢慢绕了几圈,走到邵母屋前,不知怎么地,明知自己母亲已经入睡,他仍是走到门前,轻轻叩门,叫道,
“娘……”
他只叫了一声,便不再叫了,在屋前站了一会儿,便要起步离去。这时邵母的房门突然打开了,邵母见是邵若拙,忙道,
“怎么啦?还没睡呀?”
邵若拙回过头来,看见自己的母亲,正要张嘴说些什么,眼前忽地一黑,似是周围的灯火都熄灭了,整个人直愣愣地冲着地上倒去。
之后脑海里浮现的,只有薛翔那张淡漠的脸了。
25.2.
薛翔醒来时已是将近晌午,冬日的天气阴阴沉沉的,直到此时也没有明显的光照进来。薛翔动了动手,发觉一时也没有力气起来,恹恹地半睁着眼,眼光失焦地看不清东西,好歹现下头也不是那么痛了,烧大概也已经退了。
他便这般恹恹地躺着许久,也没有人进来看他,似乎一切都随着邵若拙走了。薛翔想到许久没有看到的小猫儿,心底蓦然冒出一丝恐惧,若是邵若拙真狠了心不再回来,是不是小猫儿也回不来了?
他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小猫儿,心下顿时慌了,挣扎地按在床榻上便要爬起来。薛翔只挣扎了几下,双手使不上力气,背上也不由冒出一阵热汗。
即使要被限制自由、失去自己的一切,也比不上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生骨肉。
正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姚音推门进来,见薛翔满头大汗,忙是放了手里的东西走到他身边去,道,
“大人要做什么?要起来吗?”
薛翔见他来了,一把抓了姚音的手,急道,
“小猫儿在哪里!我要见他!快把他抱来!”
姚音不明所以,只安抚道,
“小猫儿在他奶奶那儿好着呢,大人不用担心。再说你还病着,万一把孩子传染了怎么办?”
薛翔听了他的话,有些失落地慢慢低下头去,复又抬起头来,恳求着道,
“那我去瞧瞧他、不碰他可好?”
姚音一时也看不懂他的心思,不由笑道,
“大人这般可怜模样看得我心都软了。等你好些了,我便将小猫儿抱来给你。小猫儿在老夫人那儿吃得好睡得好,大人难不成还担心他受了祖母的冷落?你先将自己的身子养好才是要紧事。来,先把药给喝了。”
薛翔闻言,微微闪了闪眸光,便安静下去,不再说什么。
姚音看着他喝了药,又端了碗热粥过来,薛翔只摇摇头,又躺回榻上。姚音见他不肯,也不敢多说什么,细心地替他拉了拉被子,道,
“大人先安心睡一觉,饿了就叫我。我会一直守着大人的。”
薛翔侧过脸去,半边的脸阴阴沉沉似窗外的天色,他倦倦地眨了眨眼,轻声道,
“邵若拙不来了吗……”
姚音听他口气里有失落与期盼之意,不由在鼻子里轻轻一哼,道,
“大人想他作甚,想了又是头疼。”
薛翔十分疲惫地道,
“不来也好,难得让我清静。”
说罢便阖上眼去,不再说话。
姚音看着他疲倦的面容,想起他之前急迫地要见小猫儿,现下又厌倦邵若拙。姚音轻轻转了转眸子,心中一时了然,拉了拉薛翔的被角,似是无意地道,
“大人倒真是怕他。”
薛翔听了,微微睁开眼来,斜睨着姚音,稍稍正色道,
“我何时怕过他。”
姚音微微勾起唇来,有些嘲讽道,
“你既不想他来,又怕他不给你见孩子。比起见到那张厌恶的脸,见不着小猫儿可是可怕多了。”
薛翔这才完全睁开眼来看他,冷冷淡淡地道,
“你懂又如何?怕是你仍不肯助我离去。将我困死在这里,你们便快活了。姚音,我白疼你这么多年!”
姚音闻言,听懂他的怒意,微微顺下眼去,又迅速抬起来,道,
“既是当初妥协了,如今又何苦再去反悔?大人自己爱折腾便罢了,让别人也不消停,我……”
他说到这儿,一时也说不下去了,别过眼去,看也不看薛翔。
薛翔听罢,慢慢地坐起身来,紧紧盯着姚音,一字一句道,
“你的意思是,如今的一切都是我活该对不对!”
姚音闭上眼去,复又转头正视着他,万分诚恳道,
“我知道大人有难处,大人想要自己的自由。如果当初大人逃回去,你敢不敢肯定现在还能好好地活着,小猫儿也能过上安稳的生活?这场仗,确实是你输了,并且全军覆没。大人以为,如若你回去,朝堂里的那些人会不会放过你?你千方百计地想要谋取自己的自由,却是硬生生地拉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往火坑里跳!大人聪明一世,怎会连这点粗浅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薛翔听到那句,顿时心下猛颤,额上冒出汗来。是啊!他想了这么久,一直困扰在自己不得自由的事情上,却也没有想过离去后的打算。按照这样的情形看来,他的执念,简直是要带着小猫儿一起回去送死!
这场仗他薛翔打输了,伤亡惨重不说,并且主将被俘。即使他逃回去,也已经抬不起头来做人,若是朝中本就不满自己的人借题发挥,或许自己的性命都会受到威胁,何谈去顾全小猫儿?
这些日子里,他一直被心底那份不甘心的情绪左右着,从来没有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将来的打算。如今细细想来,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薛翔不禁紧紧握起拳来,咬了咬唇,愤愤道,
“如此,便是将我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便要我将邵若拙作为一世的依托吗!”
姚音见他有些清醒过来,正色道,
“今时今刻唯有此计可保大人平安,其他的,便不必再奢想了。”
薛翔顿时死死咬住唇,可心底早已翻涌起来,他只道,
不甘心!他不甘啊!只是为了苟且性命,便要以自己的一生作为代价!要他雌伏于邵若拙,本就是一时之乐,如今心不甘情不愿不说,还要被困在他身边一生一世。
薛翔终究是放不下那颗名利之心,他的一生,还这样漫长,他还没做好准备,他不愿、他不舍、他吝啬于将这大把年华统统交付与那个时刻只想着控制自己的男人!
对啊,只是一时之乐罢了,只是玩玩而已。就算有了小猫儿又怎样,他是自己的骨血,与邵若拙又有什么干系……
可越是不肯承认心底的那份悸动,越是将对邵若拙的感情看得轻贱,薛翔便越不能控制自己悔恨、失落、痛苦的情绪。
只是玩玩罢了,为何要再赔上自己的一生……
对啊,自私,他就是自私。
要他心甘情愿地付出一生,邵若拙还不够格啊……
还有那么多事情要他去做,还有那么多名利等他去取,又怎么甘心今后永远地依附他人!
姚音看着薛翔的脸色,只觉着越发难看起来,他伸手抓住薛翔的手,发觉他的手心尽是汗水。姚音微微一惊,看向薛翔,见他双目微红,眼中冒出血丝。他顺下眼去,复又抬眼看向薛翔,温声道,
“我知道大人不甘心,我知道大人还有许多心愿未了。可事到如今,既然邵若拙愿意包容大人,你又何需再去挣扎?平凡安稳,总是比名利富贵难能可贵啊!”
薛翔只微微一动,继而用一种无比低落的口气道,
“我和他回来,只是为了小猫儿……我和他回来,只是为了小猫儿!”
他越是这样想,即是不肯承认对邵若拙的情意,便越发不甘起来,越发想要逃离邵若拙的束缚。
对于自己可贵的自由,薛翔到底是自私的。
姚音不明他意,便道,
“那为了小猫儿,你就得好好和他过一辈子。”
薛翔闻言,顿时心如刀绞。正是要为了小猫儿,他才要割舍掉自己的自由,被困在邵若拙身边。所以他宁愿带着小猫儿离开,也不愿将自己的一生耗费在邵若拙身上。
他对邵若拙,只是玩玩而已,哪有什么真情实意……
他只是一心好胜,想要赢过那个男人罢了。
只是一时之快,他从未想过这样长远。
说到小猫儿呢,是意外,只是意外而已。
他必须要劝服自己,对邵若拙只是轻贱情意,不然,怎能坚定自己的信念好逃离他的身边去获得自己的自由?
薛翔慢慢闭上眼去,似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睁开眼来,对姚音道,
“让邵若拙来见我。”
有些事情,就该做得狠心,拖拖拉拉地含糊不清,反倒让他恶心!
姚音以为他是醒悟,心下不由安慰,便劝道,
“大人明白便好。先将身子养好,至于邵若拙,他自是会来见你的。”
薛翔不禁眯了眯眼睛,道,
“我要他现在就来!”
姚音便为难起来,顺下眼去,低声道,
“恐怕现在,他也来不了了……”
薛翔闻言顿时心下一紧,禁不住大声喝道,
“什么!他怎么了!”
姚音见他对邵若拙有关切之意,便也放心了,道,
“他昨天受了伤,现下在床上躺着。等他好些了,他便会来见你的。”
薛翔怎会听不出姚音的意思?即刻便道,
“若是轻伤,他根本不用躺着,你也不必瞒着我。”
姚音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这便是不敢说了。薛翔见他这般,便掀开被褥作势要起来,道,
“你不肯说我便自己去看。”
姚音忙拉住他,道,
“大人急也不必急在这一时,若要和好,机会也多得是啊。”
薛翔闻言,看了他一眼,便明了了姚音的心思。他这时心底也后悔了,只想着邵若拙的生死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他只要要回小猫儿便好了。
他便装作似是听劝般坐定,实则是硬生生地让自己狠下心来不再去理会邵若拙。
姚音见他安稳了,便也松了口气,想着薛翔现下能这般听话,日后便也不用担心了。
可惜两人各怀鬼胎,怎么也没想到一处去。
可安歇了不到片刻,便有家人急匆匆地跑来,敲开门便急道,
“夫人、姚公子!少爷不好了!”
姚音顿时皱起眉来,正想着拉着那奴仆离开不欲给薛翔听见,不料那奴仆立时奔到薛翔面前,连声叫道,
“少夫人少夫人!少爷醒来直唤着你的名字,老夫人拉着也停不下来,后来突然呕了口血,就不省人事了。老夫人让您快去看看少爷!”
薛翔听到呕血,顿时睁大了眸子,忙不迭地爬下床去,还没迈开三步,便是一阵腿软,幸是姚音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了。
薛翔立刻抓住姚音的手,急声道,
“快、快带我去!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姚音见他额上隐隐冒出汗来,见他真是担心,一时心血上涌,便道,
“好!这就去!”
便与家人一同扶着薛翔急急走出门去。
26.1.释然
薛翔当时听邵若拙出事,心里顿时乱作一团,一心一意只想着先去见他,可到了邵若拙房门口,他便有些清醒过来,挣开姚音的手,低沉道,
“你去看看他,我不进去了。”
姚音一时被他弄糊涂了,忙抓着他冰冷的手,急切道,
“怎么不进去了?快进去看看吧!”
薛翔别过脸去不敢看他,只道,
“不了,我不舒服,不进去了。”
姚音听他满口推辞,一时有了些怒意,想着定不能让他走了,干脆一手抓住薛翔,另一手啪地一声推开门去,心道这下你总躲不开了!
接着便拽着薛翔直直向着屋子里拖,一鼓作气将薛翔拖到内室里。薛翔无力抵抗,只得被他跌跌撞撞地拖进屋里去。这时便听邵母叫着邵若拙的名字,声音有些凄惨地打屋内传来。
两人进来便见邵母坐在榻边扶着邵若拙,拿着帕子给邵若拙擦脸。薛翔定睛一看,见地上一滩血迹,被褥上又是星星点点的血,再看邵若拙惨白的脸。
他立时移开眼去,僵僵地站着不敢走近。姚音拽了拽他,见薛翔纹丝不动,又看他的脸色,他明白这家伙现在还别扭着,也不想再理他,便松开薛翔的手,走近去为邵若拙诊脉。
邵母看见姚音,转头又见薛翔也来了,可看他远远地站着,忙道,
“小翔啊,快过来看看,若拙他、他……”
邵母看了看薛翔,又看了看邵若拙,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姚音见薛翔还傻愣愣地不肯过来,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邵母见薛翔不肯过来,看了看薛翔,又顺下眼去想了想,以为薛翔是怕自己责怪,便道,
“薛翔啊,我也是明理的人。若拙这样我也有错。娘没怪你的意思,你先过来看看,他都这样了,你们就算有事也该先放放了。”
薛翔闻言,听出邵母的忍让与宽容,心下不由一紧。恐怕正是自己昨晚将邵若拙赶出去才让邵若拙出了事情。邵母的态度,已是忍让到极致了。若是再不过去,恐怕日后再也无法在这个家里立足。
薛翔这下便渐渐宽慰起来,心道是为了邵母才暂时过去看看邵若拙的,他顿时有些释然,便慢慢走到邵若拙身边,拿过邵母手中的帕子,道,
“娘,是我错了。您先去休息,这里我来就好了。”
邵母见薛翔过来了,心里总算好过了些,可听他满是鼻音,见他脸色也不好看,道,
“娘不累,你叫叫若拙,他醒过来最好。要是醒不过来……”
邵母顿了顿,有些凄凉道,
“一下醒不过来就罢了,你也回去歇着,还病着呢。”
邵母见姚音还在诊脉,便道,
“早上大夫来看过,说是手伤复发,背上的伤有些炎症引带染了风寒。换了以往再重的伤也不见得病成这副模样,这回怎就这样了……”
姚音皱了皱眉,松开邵若拙的手,伸手在他的断手上细细摸了摸。薛翔这时不由暗暗别过脸去,也不敢说之前邵若拙撞着手的事情。
三人均沉默了一会儿,姚音又将邵母拉到一边去,写了一张药方,说了许久才将邵母劝服离开。
薛翔见二人离去了,便直直地站在榻边,手里捏着被血染红的帕子,看着昏迷的邵若拙,神色有些冷冷的。
姚音见邵母离开,才走回去,站到薛翔身边,见他盯着邵若拙,忽地抛出一句道,
“他要被你害死了!”
薛翔顿时浑身一颤,快速转头看向姚音,有些惊恐更多的是怒意道,
“你在说什么!”
姚音也目光直直地盯着他,道,
“大人该高兴了吧?要是他死了,你便再也不必寄人篱下、受他屈辱了,大人一心要的自由,很快就可以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