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 下——香叶桃子
香叶桃子  发于:2014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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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君烈知道,不管哨兵这一刻多么骄傲,在睡梦中,他依然会梦到家乡,梦到自己的亲姐妹,梦到她亲亲热热的面容。他从丰饶的巴蜀走出来,那里有数不清的鱼米,有亲人,有甜甘蔗;为了抗日救亡,他离开值得怀念的一切,加入国军。抗战胜利后,他想戴上镶金边的帽子,变成一个有出息的军官,依然跟着自己,希望有所成就。

阮君烈不清楚,是不是士兵心中厌烦了战争,但是阮君烈猜测,当他看到彭乡的山脉、水流、江面上的筏子时,他一定想起了他的家乡,还有他思念的人。

阮君烈一筹莫展,他不想认输。

只要十五师尚未溃散,他就有资本的。他还有机会。

他在等待。

第71章

阮君烈每天看战报,通过一切渠道收集信息。

战局瞬息万变,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发展,他在包围中,无法获得全面及时的情报,他寄希望于剿匪总部还有领袖的英明决策。共军行踪莫测,经常有真真假假的消息。

根据战报看,剿总已经将一支杂牌军丢给了第十三军,喂饱它,让它继续挣扎角力。阮君烈暗自感叹,将这一页翻过去,终于看到一个令他略微开心的消息——第二十八军被共军围住了!

第二十八军的司令曾和阮君烈互相祝福过,祝愿对方“早点被赤匪打死”。阮君烈虽然时运不济,但是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要应验。

阮君烈冷笑一声。

人算不如天算。他早上刚看的战报,中午剿总就发来命令,要求第十二集团军余部务必出击,去救援第二十八军,拯友军于水火。

阮君烈接到军令,差点呕血。

剿总打来电话,催促他。

阮君烈不肯。

剿总手里没有兵,是光杆司令,只好叫国防部出面。国防部的人也压不住阮君烈,请总参谋长跟他说。总参谋长给阮君烈打电话,先是很客气,劝说他“施以援手”,帮助第二十八军突围,否则“战局越发艰难”。

阮君烈按捺下来,问:“敌军多少人?”

总参谋长迟疑一下,说:“敌军是主力部队……”

阮君烈心中一寒,看来有几十万人,他急切地问:“旁的部队呢?我的人不够,现在也没装甲!让我拿什么拼?”

除去落入叶鸿生手中的战车,阮君烈的装甲全给了另一个师,但是这个师游移在战场边缘,畏敌情绪厉害,无法有效作战。

总参谋长叹息着,告诉他目前华东战场上没有部队能调动起来,东边战线的兵团刚被剿灭,尚未发布消息。

阮君烈大声问:“华中方面呢?”

总参谋长告诉他:“一个军也调不过来。”

阮君烈被惊呆了,重复一句:“调不过来?”

华东战场陷入不可挽救的境地,华中区的国军部队依然迟迟不肯出动,作壁上观。因为正在华东苦战的全是嫡系部队,而华中剿总是桂系的天下。桂系国民党在抗战时期屡建功勋,打过名震中外的台儿庄战役,拥有一批能征善战的军人,但是他们和嫡系关系恶劣。

早在抗战之前,桂系和嫡系就在党内斗得不可开交,一时形同水火。为了保家卫国,他们暂时放下恩怨。等打完日本人,大家决定一起打共军,但是分歧频出,怨恨又生。阮君烈想起他在南京的风闻,据说美国在暗中扶植桂系势力,意图倒蒋。

看来这一次,桂系人马铁了心,要袖手旁观,等着看嫡系的人被打死。

阮君烈一下心灰意冷到极点。他既恨美方从中作梗,又怨桂系无情。一场重大战役往往需要全局性运作。倘若他们不援手,华东战区剩下的兵力无力扭转乾坤。

到这个地步,阮君烈的意志尚未崩溃,他的承受力变强了。

阮君烈把声音放低,对总参谋长说:“长官,蒋公有没有考虑和谈?先斡旋一下。否则的话,打完我们什么都没了……”

总参谋长也低下声音,忧愁道:“别提这事。”

总参谋长告诉阮君烈,关于要战还是要和,国府闹得愁云惨雾。眼看战局不利,蒋介石最宠爱的国策顾问陈布雷建议和谈,以保存剩下的力量。蒋介石无法接受,大发雷霆。面对难以收拾的局面,忠心耿耿的陈布雷在绝望中自杀。

阮君烈握着话筒,一时无话可说。

总参谋长也自戚戚,说了一些闲话,又继续劝说他。

阮君烈半晌没说话。

总参谋长催促他。

阮君烈憋着一口气,发作道:“就只有我这一路队伍?去救他!救一个狗娘养的?你知不知道他活埋自己人?他还谎报军功!把他救出来他能干什么?他能打赢?”

总参谋长好声好气地劝不住,终于被激怒。总参谋长从阮君烈一开始不服从调度撤走十五师,造成友军全灭开始申饬,一直斥责到他“每次作战都讲条件”、“骄横得紧”,训斥他无视军纪,没有党德!

阮君烈倔强得很,始终不松口。他心中明白,一旦孤军深入,眨眼会被共军摧毁,是飞蛾扑火。他们被剿总孤注一掷,换取的是第二十八军的一线生机。然而,第二十八军恐怕连个破敌的计划都没有。

总参谋长无法压服他,摔上电话。

阮君烈也挂上电话,沉着脸,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握着自己的枪。

按捺到现在,他不是怕死,死要死得值得,不是给谁拿去孤注一掷的。他还没有赢叶鸿生!阮君烈捏紧拳头。这件事必须好好谋划一番,不能再凭一时冲动。

还没到晚上,一封电报传到司令部,是蒋介石亲自发来的。

阮君烈站起来,恭敬地接过去,展阅一番。

蒋介石电称“党国存亡,在此一举”,亲自要求阮君烈“不惜一切代价,将腹背的敌人击溃,以解第二十八军之围”。他严厉命令“第十二集团军余部出击,限期两日之内完成任务,为国军尽忠!为民族尽孝!”

好似被当头一棒,阮君烈登时呆住。

一种魂飞魄散的感觉降临在他身上,他感觉到身上越来越冷,冷得像冰一样。随着他的魂魄一丝丝离开,热血好像从他胸口奔涌出去,流到体外,一点一滴流出去,越流越多,越流越快……

如果不是士兵们还在场,阮君烈的眼泪差点就流了出来。看到他神色不对,他的警卫兵上前一步,探问道:“长官?”

阮君烈站起来,挥一下手,说:“去通知大家,晚上开会。”

警卫兵去传令,阮君烈自己收拾一下,穿上军大衣,把手枪揣在怀里,往外走。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像游魂一样在镇子里穿行,慢慢飘到水边。

夕阳下,阮君烈定睛一看,原来是旧渡口。叶鸿生曾经坐在青石上,默默地看水波。叶鸿生的神态常常是忧郁的,阮君烈曾经觉得他心事太多,现在想来,也许只是自己尚不知愁滋味。

阮君烈咧嘴笑笑,跳到石头上,注视着眼前天地苍茫的景色。

他拿出手枪,将两枚子弹胡乱上膛。

总统的谕令很明白,讲清了一件事情。他必须带着十五师和警备师,去为第二十八军去送死,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为什么他会那么固执?第二十八军虽然军纪败坏,司令也是个狗娘养的,但他们毕竟是王牌军队!装备好,规模也大一些,比第十二集团军中用,值得保下来用。

“为国军尽忠,为民族尽孝……”阮君烈默默重复了一遍,悲伤地笑了。

他不由自主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蒋公。

那个时候,他在陆军学校学习,蒋委员长去演讲,他心潮澎湃,一直拍手。蒋委员长举止端严,翩翩有军人风度,讲话的时候,清越的江浙口音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阮君烈觉得讲得非常好。后来抗战爆发,他凭借着忠诚与毅力,种种周旋,得到了委员长的青眼。

委员长亲自给他佩剑,把中正剑送给他,叫他勇往直前,抗击侵略,永远不丧失气节。失败的军人不可苟活,应当用剑自裁。他接受了佩剑,感到无上荣耀,决心不辜负钧座的期望,把生死置之度外。

阮君烈哽咽着,用力吞一下泪水。

叶鸿生算得了什么?

坦白讲,每当他想起叶鸿生,内心还是止不住地悸动,甜蜜与苦涩纠缠在一起,一言难尽。但是……叶鸿生胆敢站到蒋公的对立面,他肯定是国家和民族的敌人!他可以捅死叶鸿生一万次!哪怕事后心碎梦断,他也在所不惜!

在他心中,蒋公不仅是自己的恩人,还是国民党的领袖,是党国的灵魂。

想到这里,阮君烈剧烈地抽气,快要无法呼吸,呻吟道:“钧座,你为何一意孤行?如此狠心……”

眼泪顺着下巴往下落,他心中却在鄙夷自己。

这种牺牲必须的,阮君烈对自己冷语。都是为了党国。

他自己的心也是一样狠,不管十五师是不是想回家,反正是要为他死的。因为他们是属于他的,不会轻易违背他。

阮君烈忍不住笑起来,不知笑什么。心脏好像被捏住,有一种窒息感。

他只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罢了。钧座是看重他的。

他不是士兵,是一名高级将领,所以待遇肯定是不同,这也是他应得的。事实证明,其实没有太大不同,这是他的可笑之处。

阮君烈无法说服自己去憎恨他爱戴的领袖。总统亲自发电报来,说明利害,这是一种仁慈与善待。阮君烈相信,在自己牺牲的时候,他会悲伤的。总统克服内心的悲伤,严峻地命令他“两日之内完成任务”。他应当化悲痛为力量,好好表现。

可是,阮君烈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发布命令,士兵们已经知道外面的情形,他们不会愿意去给第二十八军挡枪!会军心溃散!无法战斗!

到时自己该怎么办?

他没有勇气跟蒋公讲:“我的士兵不会开拔,他们不干。我恐怕指挥不了。”

他没有勇气。

倘若他无法号令军队,活着还有什么价值?

不知何故,他忽然想起了徐正恩的话,徐正恩说:“不想失去蒋公的宠信,我常常违心奉承……”

阮君烈不由自主笑出来。是的,他说不出口,自己也说不出口。不说的话,他又如何去跟士兵说?如何接受士兵的失望与诘问?

阮君烈默默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落日的余晖照耀在水面上,撒下一片金光,他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水面上倒映着一个青年军人,目光中流露出怨毒,好像蕴含着两团黑火。即使如此,他英爽的摸样也没被扭曲殆尽。阮君烈看着水中的倒影,精神错乱地想着,此人就是叶鸿生最心爱的事物,是叶鸿生扑心扑命想保护的人。杀死他,我也能赢回来!

阮君烈在一种极冷和极热的情绪中发抖,扣动扳机。

手枪咔哒响了一声。

一团黑暗的影子膨胀起来,猛然朝他俯冲过来,将他整个吞噬下去。耳畔响起尖锐的鸣响,还有无数的声音在一起翻涌。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没有死,只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发子弹是空的。

一刹那死亡的笼罩,让阮君烈眼前出现了幻觉。他似乎听到了很多声音,有叶鸿生的声音,金生的声音,还有他父母亲的声音……

阮君烈冷汗涔涔,放下枪,缓和一下情绪。

刚才,他似乎听见了他父亲的声音。

阮君烈不由想起他的亡父,想起了他父亲临终的时候。

阮公死于抗日战争初期,配享庙堂,名字镌刻在金陵的石碑上。临终前,他父亲嘱咐他说:“要为民族争平等!为人民争自由!”

他相信,他父亲的灵魂已经穿过云层,与众人仰慕的世代英魂同在。他现在满怀怨气地死去,能见到他父亲吗?可以去同一个地方吗?会在同一朵高高的云层上吗?

倘若见到他父亲,他该说什么……

他父亲见到他,肯定会问:“民族获得平等了吗?”

他怎么回答?

“有”或者“没有”,还是“搞不清楚”。

他父亲必然要问问清楚。

他只能讲:“抗战取得胜利,但是雅尔塔协议一出,美方冷酷嘴脸暴露,与苏俄达成密约,出卖党国利益,无人不愤怒。为了戡乱,获得军事援助,我们不得不行权宜之计。”

他父亲肯定很伤心,会再问:“人民过得怎么样?”

他怎么回答?

他是说:“我忙着在战场上争胜负,人民的事只好随他们去。”

他还是说:“党内的事情都闹不完,实在顾不得那么多!”

阮君烈不能想,一想就痛入骨髓,热泪急涌。他把枪放下来,对着茫茫江水,思绪万千,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滚,哭得止不住。

他又想起好多好多。

阮君烈想到第二十八军的司令,他还没去把他打死,白便宜这个狗娘养的;还有桂系那帮人,自己死了他们会不会很高兴……眼前掠过他曾经的战友、同僚。想来想去,他发现,其中没有一个人能全心信赖,交托性命。别人对他也是如此。

所以他不会让十五师给别人卖命,帮别人突围。

阮君烈含着泪,惨笑一声。

这是一场无法挽回的败局。就算他早点领悟敌军的战术,他也不敢这个风险,把生存的希望全然寄托到友军身上。未知的风险太大。

阮君烈忍不住又想起叶鸿生,叶鸿生是个例外。到了眼前的绝境里,他唯一能相信的就是——叶鸿生不会杀他,其他人都很难说。管他什么友军不友军,难说不是包藏祸心。如果叶鸿生是国民党,他应该可以信任。可惜,叶鸿生是共产党……

阮君烈荡不尽绵绵心痛,呻吟了一声“宾卿”。

难道他的人生就要在这一刻结束?

对钧座的决定无能无力,对党派的分崩离析无能为力,对所有的失败、痛苦、不如意统统束手无策,无法抗争,只能枪毙自己。

杀死自己,世上会有几个人悲痛?

除了父母兄弟,他大概只能报复一下叶鸿生。

从小就是这样,他赢不过叶鸿生,只能靠叶鸿生让着。这一次,叶鸿生口头上说不让,其实还是谦让一次,但他还是输掉,输得莫名奇妙。其他人自毁长城,他无计可施,找不到出路,只能对着叶鸿生寻死觅活。

杀死叶鸿生之后,他能否挽回败局?打赢精诚团结的对手?

记忆中,他与金生吵架。金生说了那么多刻薄话,都是蠢话、废话,但是有一句没错,那就是“你只能欺负宾卿一个人,其他人才不理你”。

泪水流在冰冷的颊边,阮君烈心中煎熬得厉害,五脏翻腾,简直要死去。正当他陷入无法停止的反思中,黑色的天幕已经笼罩下来。

一条船上点着灯笼,往渡口靠,晃晃悠悠地靠近青石浅礁。一个半大的小孩跳到石头上,把船慢慢拉过去。他泊好船,发现了阮君烈,吓了一跳,叫道:“长官,你怎么在这里?”

没想到还有渔民到旧渡口,阮君烈回过神,快速擦干净自己的双颊,低声说:“我有点事……”

阮君烈重新站好,把枪收起来,发现这个孩子是旺儿。旺儿裹一身大棉袄,像个尚未拨开玉米棒子,圆咕隆咚地站着,正望着他。

阮君烈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旺儿咕哝道:“这边人少,还能砍草喂骡子。”

阮君烈想起来,自己的士兵都把船停在码头,方便每天捕鱼,就“哦”了一声。

旺儿看阮君烈一会,见他神色落寞,不解地问:“你饿了吗?”

旺儿跑到破败的木屋边,从墙根下面扒拉出一枚红薯,这是他偷藏的好东西。旺儿快活地跑过来,把红薯塞给阮君烈,让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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