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 下——香叶桃子
香叶桃子  发于:2014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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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君烈将十五师的人喊来,问他们被围困的友军情形如何。

十五师的士兵回想一番,说:“敌军围得密集,看起来很吓人,但是他们炮火微弱,也没有空军部队协助作战。”

阮君烈放心一些,让队伍屯守在彭乡,牵制叛军,等待援军。

没想到他们一守就是大半个月。

深秋来临,气温骤降,阮君烈穿上军大衣,给士兵们发了棉袄。更棘手的是——食物快没有了。村民集体离开,留下的食物快要消耗殆尽。阮君烈有时会看到七十三师的士兵在远处捕鱼,在山上种菜,想必也是没有吃的,在自力更生。十五师的军人从来不肯种地,也不耐烦张网捕鱼。饿到这时节,他们也都开船捉鱼去。天气寒冷,鱼不容易捉。

阮君烈抓紧催国防部给补给。

一队飞机路过彭乡,扔下些包裹。飞行员分不清谁是守军谁是叛军,大致扔下去,两边都落了不少。阮君烈在地上看着,大骂“不长眼”。

不料第二天,扔到叶鸿生那边的包裹放回镇外,整齐地堆成一垛。

十五师的士兵检查过后,把东西领回来,欣喜地说:“是吃的。”

阮君烈心中诧异,看来叶鸿生留下子弹和棉袄,把食物送回来。阮君烈心里滋味难言,但是不要白不要,本来就是他们的。

包裹里有白面和粉条。阮君烈让士兵们吃,自己不吃,干熬着,喝鱼汤。

等待让人烦恼,所幸战报一份份送来,战况喜人,赶去救援的友军已经取得了“碾庄大捷”、“潘塘大捷”,解围指日可待。阮君烈自毛孔散发出喜悦,等待友军突出重围,挥师会和,一起围困叛军,誓要打惨叶鸿生。

一日又一日,阮君烈从精神大振、胜券在握,逐渐变得焦躁不安,等得不耐烦。飞机上撒下报纸,上面刊登了剿总的消息,上面刊登了三个兵团指挥官的戎装像,声称他们已经胜利会师。阮君烈看着《中央日报》,心中越来越感到不安。

被围困的时间未免太久,他们真的会师了吗?

阮君烈感到一阵不吉利。他开始四处打听,在一个同乡军长哪里听说该兵团已被剿灭的消息,指挥官饮弹而亡。其他兵团救援不力,根本没有救出他们。

消息晴空霹雳一样落在阮君烈头上,他火急火燎地问:“之前的捷报呢?怎么回事!”

对方低笑一声,小声说:“都是功劳啊……”

好似一桶冷水浇下来,阮君烈感到一阵透心凉。抗战时期,为了抢军功,国军常常谎报军情,捉住十几个日军就报几十个、几百个,再从其他部队借一些枪来,充作战利品,往往成为升官的捷径。不想在晋升途中落下乘,阮君烈也无法免俗,自然知道得很清楚。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居然还有人玩这一手。

惊悚之余,阮君烈快要出离愤怒,死掉的人无法追究,立即打电话给取得“大捷”的另一个兵团,找他们司令,在电话里厉声质问。对方资格比他老,完全不买账,轻蔑地叫他“败军之将何以言勇”。阮君烈气得发狂,两人一场大骂,“滚你妈逼”来来去去半个钟头,把所有毒辣的诅咒骂光之后,互相问候对方“早点被赤匪打死”。

摔上电话,阮君烈心有不甘,一口气告状告到总参谋长哪里,口口声声嚷道:“总统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总参谋长急忙说:“总统已经申饬过他,收回了奖章!友军之间要团结,无需动气。”

阮君烈勉强按下怒火,问:“报纸上为什么不写?”

总参谋长安抚说:“军心为上!敌匪离你还有距离,所以还没告诉你,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牵制住乱匪……”

阮君烈问:“共匪现在在哪?”

总参谋长踌躇片刻,说:“你问一下剿总……”

阮君烈忍无可忍,把电话挂上。他心中一团乱麻,急忙把十五师叫来,又问一遍:“你们当时看到,敌军的数量有多少?”

十五师的士兵回想一番,说:“密密麻麻的,可能是三到四倍?”

另一个士兵说:“不止,可能有六倍……”

阮君烈一阵晕眩,扶着桌子,慢慢走回书房。他忽然变得胆小起来,他不敢声张刚刚听到的消息,上百万共军队伍已经绞杀了一个实力雄厚的兵团,正在捕食下一个目标,而他们自己人还处于四分五裂中。他手中的队伍只有四五万人,倘若叶鸿生招来共军,将会瞬间扫平彭乡,就好像秋风扫落叶一样。阮君烈不敢想象,公布消息之后,士兵中会有怎样的反应。他不敢冒这个风险,瓦解自己军队的士气。

阮君烈在书房枯坐一阵。

秋风格外萧瑟,吹落了所有的树叶。

阮君烈等了两日,不见叶鸿生发动攻击。他百思不得其解,叶鸿生的情报肯定是准确的,他必然早就知道——共军获得了第一阶段的胜利,为什么不发动攻击?

阮君烈睡不着觉,枕着兵戈苦思冥想,终于看明白棋局。

叶鸿生恐怕原本就没想认真打他,只是在威胁他。阮君烈回想一番,七十三师在作战初期一直占据上风,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展开全面进攻,甚至没有向驻军纵深处投掷过手榴弹。很显然,叶鸿生非常担心此举会杀死他。

阮君烈以手加额,咬牙切齿道:“我怎么这么傻……”

假如那个时候,他没有召回十五师,非要与叶鸿生赌斗,结果不会变成这样。叶鸿生占领彭乡,抓住他,也不会对他如何,士兵的战斗力得到保存。十五师协助友军突围后,引大军围剿叶鸿生,他从中内应,完全有机会扭转局面。

阮君烈想到这里,悔恨得无以复加。这是一种围点打援的战术手段。倘若十五师不回来,帮助友军突围,战局或者还有转机。事到如今,友军一旦崩溃,他们真是插翅难飞,失去了很多机会……

从现在的局面看,叶鸿生的作战计划里包含了两个目标,一个是帮助共军扫清战场,助他们获得胜利,另一个就是保全自己的性命。这两个目标原本是互相冲突的,极难达成,叶鸿生想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

阮君烈自嘲地笑一声,轻轻骂了一句“狗杂种”。

起初,叶鸿生攻势猛烈,恐怕是为确保十五师早日折返,离开被包围的友军,阻止救援计划。没想到警备师实在不经打,瞬间兵临城下,没有意外的话,他晚上大概也会停火。证据就是:他们一旦达成协议,叶鸿生带兵退回山上,可见他并不想攻占镇子,逼迫自己投降。

等十五师回来,叶鸿生目的已经达到,马上采取守势,没有费什么力气,把他牢牢地看在原地,可笑国防部还以为自己在牵制他……

阮君烈掩住面,笑了几声。

偌大一个兵团就是这么被战败的,共军围住他们,打击每个救援的队伍,所有人都忙着自己这一摊事,忙着“大捷”、“荣获勋章”、“牵制”,没人认真去救他们。将帅无才,活活把三军累死。士兵的头颅就这样轻掷在战场上。

阮君烈心中空得厉害,在床上躺着,久久不能入睡。

谎报军功是一种精明的愚蠢,自己又在做什么呢?阮君烈扪心自问,他想起自己当时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自身难保,救不成别人!”

现在想起来,他简直要笑出声来。

这就是下场。

阮君烈对自己残忍地笑一下,自言自语道:“你也是一路货。傻瓜。”

阮君烈把手搁在眼睛上,抹上眼睛,躺了一夜。

早上起来,他身上轻了很多,好似脱胎换骨一遍。吃过早饭以后,阮君烈把士兵喊来,让骑兵组成几个小队,冲出包围,去侦查战场。七十三师对彭乡形成了浅浅的包围,硬要突围不是不可以。

阮君烈知道,叶鸿生后来没有大动作,是害怕逼得紧,自己会自杀。他对叶鸿生表示过“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图,叶鸿生不敢轻举妄动。想抢夺叶鸿生的阵地困难,换个方向突围应该比较容易的。利用敌方指挥官对自己的私情,对往日的阮君烈来讲,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但是现在他不顾得那些过剩的自尊心。

看着骑兵们远去,阮君烈心中盘算,等他得到战场上的确切消息,就去跟某一处友军会和,摆脱被动地位。他派出的骑兵在外头盘桓了几日,陆续带回来消息。

第70章

看着骑兵们远去,阮君烈心中盘算,等他得到战场上的确切消息,就去跟某一处友军会和,摆脱被动地位。他派出的骑兵在外头盘桓了几日,陆续带回来消息。

第一队骑兵先回来,他们的战马少了几匹,两个人挤在一匹马上。

阮君烈问道:“你们的马呢?”

骑兵摇着头,说:“留给别人了。”

阮君烈不明白,说:“留给谁了?我们也要用的,养马不容易。”

骑兵们饥肠辘辘,要先吃饭。

阮君烈让人端饭进来,他们狼吞虎咽地吃掉,这才有力气讲话。

骑兵汇报说,他们找到了第十三集团军,这个机动兵团与共军主力侧身搏杀,刚刚摆脱包围,正在旷野中休整。骑兵们发现,这个兵团军粮匮乏,糖和饼干价格极其昂贵,只有军官才能享用。第十三军的士兵吃不起饭,只好把马杀掉,吃马肉。飞机来空投补给,士兵疯狂地拥抢,开枪扫射都无法制止。

阮君烈吃了一惊,看来国防部的供应没法跟上,战场上的军队太多了,僧多粥少。

阮君烈镇定一下,说:“既然没有粮,你们赶快回来就好。我们也没供应,让他们吃自己的马。”

骑兵们互相看一眼,沉重地说:“长官,他们的马已经吃光了,再吃下去……”

他们的口吻忽然变得暧昧,流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厌恶。

阮君烈忽然想到:马没有了,只剩下人,那么……

阮君烈打了个寒噤,脊背上浮起一阵彻骨的寒意。

一名骑兵说:“第十三军司令给我们一封信,交给长官。”

骑兵们一副身心俱疲的摸样,阮君烈让他们去休息,自己拆开信。信上面,第十三军的司令言辞恳切,热情邀请阮君烈领兵突围,与他会师,一起“共商大计”。

阮君烈把信捏在手里,表情阴沉得好像要下雨。

不久,另一队骑兵也回来了,他们倒是没有少马匹,但是依然垂头丧气。

阮君烈问:“遇到友军没有?”

骑兵回答:“遇到了。”

这一队骑兵不巧遇到了第二十八军。第二十八军的司令与阮君烈刚吵过架,互相操过对方祖宗,对来客态度冷漠,没有任何表示。

阮君烈沉着脸,劝慰自己大局为重,要公私分明,问骑兵路上的情况。

骑兵们说,路上的农户被第二十八军抢劫一空,农民在逃亡。到处是人和马的残骸。野狗刨出尸体,把上面残存的肉啃食干净。

阮君烈问:“第二十八军的军粮还够么?”

骑兵想一想,说:“粮不多,还可以度日。”

阮君烈刚放心一点,就看到士兵欲言又止。

阮君烈忙问:“还看到什么?”

骑兵们表情凝重,说:“长官,我们准备走的时候,他们也正开拔。他们走以后,我们发现很多尸体……”

阮君烈心中一紧,脱口问道:“是俘虏的尸体?他们活埋了俘虏?”

骑兵们互相看看,又露出一种暧昧的表情。

阮君烈的心沉到谷底。

骑兵们摇头,说:“一开始,我们也当是俘虏,没人在意。但是听到有人在坑里呼救,我们想俘虏也是人,还没死,就挖出来吧……”

“挖出来之后,”他们停顿一下,说:“发现是自己人。他们把伤员活埋了,节省物资。”

阮君烈久久没有言语,做一个手势,让他们去休息。

战争进入白热化状态。

自从打垮了挡道的兵团,共军队伍尽数过江,好像猛龙过江一样,带来巨大的威胁。除了阮君烈之外,其他队伍全部往后退一步,离开江边,进入旷野。冬季无情地到来。旷野中的食物有限,他们只能靠国防部,靠剿总划拨。供应不够,他们就得自己想办法。

每个兵团的风格取决于他们的指挥官。第二十八军的司令性格凶残,坑杀受伤的战友,换取生机;而第十三军的司令不仅凶残,还异常狡猾。

阮君烈手上拿着那封信,默默看着。

第十三军与共军搏杀后,军粮严重短缺,好像一头的饥饿的巨兽,要靠吃人才能活下去。它到底吃谁好?这个时候,是敌是友不重要,关键要有一个弱旅,让它吞吃下去,它才能恢复些许元气,继续在战场上生存。

关于叶鸿生的包围,阮君烈认为不够完美。他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叶鸿生傻乎乎的,在人数不够多的情况下,非要派一队人包围他。叛军的主力在山上,还有山的背面,显然不是一个有效的包围。如果自己强行突破,他们是挡不住的。

现在看来,叶鸿生比他更早得到消息,或者说,预料到可能发生的事情。

阮君烈将目光投向窗外,只见七十三师分出一支队伍,沿着山的余脉,对他们形成煞有介事的包围。草木变枯,松柏却没有凋谢,散发出一阵松脂的气息。

阮君烈望着远处,自言自语道:“狗杂种,真他妈聪明……”

饿兽选定了阮君烈残存的队伍,认为有胜算,但是阮君烈被叶鸿生包围着,不那么容易接近。从之前的战报看,阮君烈没打赢叶鸿生,它还是有点忌惮的。万一挥师过来,没法立即扫平叶鸿生,它将得不偿失。它写了一封甘美的信,希望阮君烈自己出来。如此一来,所得不费吹灰之力。

阮君烈掏出打火机,把信放在火苗上,烧成焦灰,丢进纸篓。

除了第十三军和第二十八军之外,附近的友军都是一些较弱的杂牌军,不是嫡系部队。阮君烈不肯信任他们,从军报上看,除了七十三师之外,还有两个师也临阵倒戈,全部是杂牌军。

阮君烈愁肠百结,一时想不出法子。

一队孤鸿飞过,鸣叫着,往南方飞去。

阮君烈站在窗边,凭栏远目。

十五师的士兵在水边捉鱼,他们穿着棉袄,在寒流中驾船,往山脉方向去,山边浮萍多,鱼儿就多。他们停在离七十三师不远的地方。七十三师的士兵也在捕鱼,见到他们也不奇怪。双方士兵在一种和平的气氛下各自撒网,有时隔空说两句话。

自从七十三师把吃的东西送回来,十五师对叛军的敌意大减。七十三师不是日军队伍,曾经是十五师的徒弟,兄弟。在十五师军人的心中,对方不是必须决一死战的敌人。

阮君烈心想,如果他再下达攻击命令,只怕效果更差。十五师的战意很弱,凭借对他一贯的忠诚,在按部就班地执行命令。

楼下站岗的哨兵也在看同伴捕鱼。他没有专心放哨,而是在哼歌,嘴里唱着一曲婉转的乡野小调,他家乡的调子。

阮君烈听见,俯下身,问楼下的人:“你想家了?”

哨兵急忙立正,抬头说:“没有!长官,我只是想起我姐姐……”

阮君烈说:“你姐姐怎么了?”

哨兵羞涩地笑一下,说:“我姐姐上次写信,说她要生孩子,不知道生了没有。她之前生个男孩,这次想生个女孩。东西贵,我寄给她的钱不知收到没有……”

阮君烈心情复杂,鼓励他几句。

这名哨兵为司令站岗,频频走神,却受到夸奖。他很兴奋,眼睛里焕发出神采,立即站得笔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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