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爷径自下了马,这回可不管我在身后如何呼唤他,只丢给我一句“自己下马,不难。”便冲进屋子去。
我又惊又怕又无奈,只好扶着马儿一点一点地让自己的身体下滑,伸脚去够地面,还不忘说:“千里马啊千里马,都说你通人性,可得让我平安无事地落地啊。”
这什么鸡不下蛋狗不拉屎的地方啊,这么荒凉,里面究竟住的什么人?
会不会是什么武林高手?退隐江湖的绿林好汉?我记得说书人常常这样讲故事的,馆子里也常听那些爷讲这些神乎其神的事迹。
等我一步一顿慢慢踱进屋里时,我才发现,我大概说得不错,因为我还真就遇着了故人,或许说不上交情,但总归我是认得他的。
那人便是,姬爷。
第四十九章
不顾任何礼数,我便这样直直地冲过去,像抓着救命稻草般双手箍住姬爷的双臂。
饶是平日里巧舌如簧的我,亦是舌头像打了结般,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姬爷瞧着不是事儿啊,便要掰开我的手,此时我才慌张地吼了出来:“姬爷!我求你,告诉我离江的下落吧!他是不是被你们抓了?你们放了他吧!还有初茶!求你了!”
说完这话,我已然无力对着姬爷的明眸寻求答案,颓然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是什么人?”姬爷皱着眉头把我从地上提起来。
我全身瘫软,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墨莲的小倌。”
我早就不理会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也不理会空爷会怎么想,朝夕相处了几天的男人居然是个男妓?
他怎么想不重要,甚至所有的人怎么想都不重要,我只要知道离江的下落就好,我只想找到离江和初茶,怎么多天悬着的心才能安定下来,心里的石头才能落下来,我不是神人,我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受这种折磨。
“墨莲?”估摸着姬爷也觉得一个手无寸铁的相公没什么威胁,才将我放了下来,“我一早就不负责追回无情索的事了,我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你不是逆沙里的人吗?你不负责,那游爷呢?!你知不知道游爷把离江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情绪失控到要命,也不怕姬爷一个不耐烦就把我小命给了结了,头一次,为一个人这么控制不住自己。
终究还是空爷将我拉开来,问姬爷:“你总该知道那武林盟主的据点吧?我明儿带他去找。”
“在西郊深谷,离这也有一日路程呢。”
“无妨,你记得帮忙把这熬成药,让静亭喝下。”
“何必呢?生死有命,多活一天也是受苦,不如早些脱离苦海来得痛快。”屋子里我唯一不认识,躺在床上的人开了口,这才把我的目光吸引过去。
我见过漂亮的人不在少数,老爹,九酝,馨儿,雪芙蓉,初茶都是极顶漂亮的人,除了馆子里的,就数和也和楼笙澈无人能及。
但是,眼前人,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儿。前无古人,大约后无来者了。太漂亮了。漂亮到让人不知如何形容,总之少一分则嫌少,多一分则嫌多。
“你可不知我花了多少心血才从伍府带了这名药,你不吃可对不起我哦。”空爷还拉着我,笑着对那个美人儿说。
“我若想要,早就自己去了,何必你这个天下第一偷亲自出马呢?”那人也笑着回答,俩人调侃着,应该是相识已久的旧友,或者还有更深层的关系?
“行啦,我的本事哪有你高啊,你才对得起天下第一偷的称号,何必挖苦我?”
这才是天下盗中之盗?怎么看都不像啊,这么风华绝代,倾城倾国的人,怎么可能是偷盗之人,作这些下九流的事?
我正望着他出神,他也感受到我赤裸裸地打探,便歪着头瞧着我,一抹很可爱的微笑从他轻薄的嘴边漾开了去,怎么这个年纪的男人,还能笑得如此讨人喜欢呢?
“武林盟主,久违了啊。”
“你认识离江?!”我想要跳上去,被空爷眼疾手快地拉住:“静亭伤着呢。”
“小兄弟,你误会了,我并不认识路离江。”
“那你怎么说久违了……”
“呵,这个嘛,想当初,我也是觊觎这挥斥方遒的盟主之位的啦。”
原来如此,这般风采甚俊的人物,若是真成了武林盟主,大约是不输离江的吧,只是不知这人的心肠是否也和离江一般好?
不对呀,他是小偷啊,心肠能好到哪里去呢?
果然离江告诫的对,看人,真不该看外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走,我带你去我的院子,今日天色已晚,你就暂住一夜,明日便带你去西郊。”空爷一边拉着我跨出房门,一边回头吩咐姬爷:“姬苍你可要负责监督静亭把药给吃干净啊。”
“他会听我的才怪。”姬爷露出一个苦笑。
原来他叫做姬苍。
进到隔壁的院子,我甩开空爷拉住我的手:“为什么帮我?你有什么目的?”
“呃……看不出我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吗?”
我无言,冷眼看着他,鬼才信一个小偷会古道热肠呢,我骆筱良要是信,就是那十分之十的笨蛋。
“好吧好吧,其实我只是想看看武林盟主的真面目而已啦。”见我不相信,空爷摊了摊双手说道。
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嘛!看来他不想说,那就是我再怎么追问都没有用的。
“你真的会带我去找离江?”
“我钟耿空空答应过的事就绝不会食言。”
第五十章
空爷本就有不少厢房,我一人住了一间客房,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期待能快点儿天亮,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直到空爷来开门,我才发现,早已经东方发白了。
一整天的马不停蹄,半途中我还跟空爷起了争执,我不愿意浪费时间在吃饭上,不肯下马吃东西,他很不乐意,也不理会我,径直去了馆子,见我发疯似得想要骑了千里马就跑,被他一把拉住缰绳:“真是疯子!”
无奈,他最终还是买了干粮,继续赶路了。
路上想了很多,离江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我该说什么,初茶呢,那小子有没有跟着离江……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们连大门都没进。
这个地方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是处在西郊的一处深谷。
“你们是什么人?找我们盟主做什么?”
“你别理!我要见离江!”
“喂,没有你这么说话的啊。小哥啊,我们是盟主的朋友,今日专程来找他,麻烦小哥通报一声。”
“可是,盟主今日不在。”
“那唐谨呢?叫姑奶奶来见我!”
“姑奶奶?”
“就是你们的左右护法啦!”
“左右护法也不在。你们改日再来吧。”
“你们……”
“哎哎哎,那麻烦小哥,能不能等盟主或者左后护法回来之后到东郊通告一声呢?”
“这……”
还没等我出声,空爷就以一句:“拜托了小哥,东郊骆氏人家,他们清楚的。”结束了这场谈话。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等他们回来!”一句话没插上就被空爷提上马,我气急败坏地质问他。
“再不走,我们就得摸黑行路了。趁现在赶紧进城找客栈歇脚。”
“我的事你凭什么自作主张?!”
空爷看着我突然不说话了。“说话啊你!哑巴啦?!”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的脾气变得这么多?”
什么?
“记得你刚刚醒来的时候,明明还算是知书达理的,怎么越来越蛮横无理了?”
听了这话,我才惊觉,这几日似乎脾气真是不一般的糟糕啊。明明是救命恩人,却总是对他大吼大叫,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却也是乱发脾气。
为了一个路离江,我变得不是我,不是骆小娘,也不是骆筱良。
骆小娘的脾气一直很好,知道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说不上讨喜,但总归是不差的,就一个三流的相公,哪敢胡言乱语,恣意妄为啊,又不是花魁,哪里敢学那九酝呢?至于骆筱良,叫这名字时,还只是个孩子。
我突然沉默了,难道我叫回骆筱良,就要变成另一种性格么?抛弃骆小娘那种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个性?变得像初茶那样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走到哪火就撒到哪?
呃……估计那时连离江都不肯认我吧。
“对不起,近日来心情比较焦躁,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呵,你不会是来葵水了吧?”
“你!”怎么跟姑奶奶一个德行啊,总能随时随地惹我生气。
“哈哈哈。”
还笑!真是个恶劣的男人!
“好了,我们先找客栈休息吧。你放心,我们这马是一日千里,加上我又快马加鞭披星戴月,才能这么快到京城,说不定那盟主已然在路上呢。你就在我那住几天,若再无消息,便再走一遭就是了。这船到桥头自然直,不必担心那么多啦。”
其实他说的不无道理,在墨莲里的十年间,都是抱着这样子的心态度过的,只是真的太思念离江罢了,太担心他的下落,才会如此反常。
人哪,总会被自己在意的人折腾得不像样,只是若被离江看见我这幅德行,恐怕又要露出那种无奈的表情吧。
不成,我要好好地思过,我要心平气和地等待离江的到来。
第五十一章
离江是武林盟主,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带着这样的信念,我在客栈里的床上,渡过了这么多天来第一个睡得安稳的夜。
“空爷,我们不回去?”
“回啊,不过你得先添置几件衣服吧,谁知道你在我那暂住是要住多久,我自己的衣服都不够穿,肯定不能借你啦,再说对你而言太大了。”
跟着空爷走街串巷地逛成衣铺,感觉有点奇妙。
我骆筱良二十年来,除了依稀记得年幼时跟着爹娘逛过街之外,从来没有和其他人一道,这样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有卖艺的杂耍的,我只听闻未曾亲见,也是好奇得不得了,看得我应接不暇。
今日风和日丽,没有下雪,冬阳赖赖地挂在天上,日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令人心情闲适,放下心中的负累,与世人共同欢舞。
我忽然停下脚步,闭上了眼睛,鼎沸的人声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摩肩擦踵的人群从我身边经过,带着我的衣袂飘动,暖阳晒着我的头发微微发热,虽是腊月,却令人感到生机勃勃。
真是久违了的人间味道啊。
记得最末一次日头当当与人闲逛,便是那时端午时节,离江带我看龙舟了。
“没见过世面的小鬼,吓怕了吗?放心,不用你出钱。”
我睁开眼睛,对空爷的话无可奈何。空爷对人倒是不错,只是嘴巴不饶人,这人知不知道恶言一句六月寒,好言一句三冬暖啊。
我只是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像一个人正常人一般生活了,有点怀念罢了。
逛了几家铺子,五彩斑斓的衣裳挑的我头晕,而且,我总是不自觉地想着,这个赤红色适合九酝,这件白堇色适合雪芙蓉,这千岁绿色衬得起霁云,这伽罗色只有老爹穿过,这花浅葱色初茶那小子穿起来好看,这菖蒲色估计宁簪会喜欢,这翡翠色真漂亮,不知道离江穿起来怎么样?
想来想去,都是他人的,离江当初说得没错,我的世界,来来去去就那几个人。
索性不挑了,店老板说哪件适合我,就拿哪件好了,又不用伺候客人,平日里随便穿穿而已,再说这钱也不是我的,不怕掌柜的宰肥羊。
大概挑了有那么三五件,便准备打道回府了。瞧空爷那大方劲,我在想,一个人做坏事难免会心有不安,但两个人就不同了,总归有人陪着,罪过是两个人的,难不成他留下我,就是为了帮他分担压力?
另外,我也不是那不谙世事的稚儿,知道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只是我猜不透空爷有什么企图,我骆筱良貌不惊人,才不超群……话说他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才,这又不是光看就能看出来的。只是我又非是权贵之人,真不知道他干嘛要帮我帮到这个地步。
不过又如何呢?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我所要做的,就是乖乖地等离江来接我,自然,我得和空爷好好相处,免得一不留神,惹恼了他,他把我一脚踹,那我可就没个落脚之地了。寄人篱下滋味虽不好受,但总比无依无靠要好呢。
人生短短数十年,有时幸福,有时艰苦,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小爷我大丈夫能屈能伸,寄人身下都不在话下了,还怕寄人篱下么?
我尊敬的救命恩人小空儿,骆筱良这几日定当做牛做马报恩与你。
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我忍不住在疾驰的骏马上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弄得空爷莫名其妙:“我说,良大老板,您可真是喜怒无常啊。真难伺候。”
话说得委屈,却没有委屈的神色,尽是一脸调侃。
回到了西郊,空爷一跃下马,让我自己先回他家,他要去看看那个叫静亭的美人儿有没有乖乖听话,好好吃药。
那人对于空爷来说,好似十分重要。
第五十二章
之前因为只打算住一晚,所以便凑合着睡,如今也不知这一住会住多久,就不能凑合了,非得收拾干净,我才能睡得舒坦。
只是碍于天色已晚,所以只好等天亮再干活了。
当晨鸡报晓之时,我便把昨晚新买的三套衣裳和被单床褥都拖到了院子。木桶已经沈在井里,我慢慢地把它拉上来。
“啊!”
“怎么了?”
“怎么……怎么会有王八……”我僵硬地转头看着从房间匆忙出来的空爷。
“原来是这事啊。有什么稀奇的,我养了它三年了。”一边说还一边走到井边,把那只丑不拉几的乌龟从木桶中捞起来。
“怎么会有这种癖好?”
“乌龟好养活啊,命比人还长呢。”
空爷话里有话。
“你是在担心那个美人儿吗?”
“美人儿?你说静亭吗?哈,那人命硬着呢,阎王爷都不敢收呢。何况,姬苍都不会让他随随便便就死的。”
“姬爷是你们的朋友吗?”
“姬苍我救回来的,不过我当时有事,丢给静亭照顾,没想到从此他便赖了下来。”
原来如此,我就想嘛,怎么会在此地看到姬爷。
“你喜欢那个美人儿?”
“呃?我倒是喜欢他,不过不是那种感情。”
“嗳,我不会歧视男人爱男人的啦,不用这么含蓄嘛。”我拍拍屁股站起来。
“你一个相公能歧视我?”
我登时愣住,那天冲动说出自己是墨莲的人,但是大家都没有什么过分的反应,两三天来,空爷跟我相处过程中也没有嫌弃,我还以为空爷并不知道我是个男妓的事呢,没想到,大家心知肚明,我这样说反倒自取其辱了,不过,我骆筱良还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呢。
“所以说嘛,这种事我比你要了解呢,我看你,绝对喜欢那美人儿。”
“我说,你们除了爱就没有别的情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