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直了背脊，胤禩深吸了口气，终于踏出步子，朝前走去。

不能倒下！这是扳倒殷旭的必经之路，为了胤禛，为了胤禟，不能倒下！

殷旭闭上眼，静静聆听着挥刀而起舞出的风声，剑刃刺破衣服的嘶啦声和胤禩隐忍不发的闷哼声，狂戾的脸上写满了痛苦，更多的却是一种近乎扭曲的享受之意。

像是想起什么，殷旭突然朗声吩咐：“记住手下留情，别伤了脸。”

眼睛似要睁开，却又阖上，睁睁闭闭，幽幽转转，胤禩不记得过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他只知道，当他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己的卧房里了。

整洁的陈列摆设透出一股熟悉和陌生，熟悉的是自己曾经在这里渡过好几载春秋，陌生的是再回到这里竟恍如隔世一般，只觉惆怅。

他慢慢的回想，终于想起不久前那一场血礼。铺天盖地的红色淹没了他的眼睛，他记得自己倒在了那个灰色的墓碑前，身子下的白幡被染的通红。

刚要动身，就觉一阵剧痛传来，响在耳边的，是殷旭难得温柔的声音：“你醒了？”

胤禩扭头看他。

来人还是穿了一身白衣，戴着眼镜，表情温和，犹如初见。殷旭将手里的粥放在床头，骨骼分明的手指缓缓抚摸着胤禩被锁在床头的手腕，眼里有着温存，流淌的更多的却是某种爱不释手。

“恭喜你，熬过来了，你可以回来了。”

胤禩看着自己被锁住的手，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旭笑的无辜：“没什么意思，你有前科，我不放心。”

“我已经伤成这样，连动都动不了，你还担心什么？”

“你狡猾的很，我不能不防。”

“难道你就打算这样锁着我一辈子？”胤禩皱眉。

殷旭笑着默认。

“你到底什么意思？”胤禩怒道，他伤口未愈，情绪激动竟是咳了几声。

眼里闪动着冷冽的光，殷旭微启唇瓣。

“可能是你理解错了，我所说的回来，并不是指你回殷氏本家，而是指回到我身边。”殷旭说罢动作轻柔的拂过胤禩被纱布缠绕的胸口的伤处，语带轻佻，“而在我身边，这样就可以了。”

第 31 章

殷旭看着胤禩，笑而不语。

请君入瓮一网成擒？说得好，他早就想与胤禛一较高下，这一天，他等的太久了。

抬手替胤禩掖好被角，殷旭漫不经心的道：“这么紧张干什么？他要是来了你应该高兴才对。那证明他为了你，明知前方是龙潭虎穴也愿去闯。”

胤禩听了方才恍然道：“难怪你没有杀我，原来是留着我这条命当饵引胤禛上钩。”

殷旭闻言皱眉：“你这么想？”深邃的眼里一片暗黑，他伸手去抚摸胤禩柔软的头发，浅浅解释道：“虽然这也是其中一点，但更多的是我舍不得你死。”

“胤禩，其实我并不比胤禛差，你怎么就是看不上我呢？要是这次胤禛死了，你眼里能容得下我吗？”殷旭凝视着胤禩，俨然一副情深款款的模样。

时光如梭，胤禩还记得那日在伊拉旺国家公园里殷旭挺身保护他的模样。

胤禩心中喟叹一声，他直视殷旭的眼睛，半嘲讽道：“你杀了我的胤禛，你觉得我眼里还能容下你吗？”

殷旭听了大笑，他对胤禩道：“有区别吗胤禩？胤禛也杀了你的胤禟，他不一样是你心里的唯一？”

提及胤禟，胤禩不由眼神一暗。

他点点头，说：“是啊，还有胤禟，我差点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个胤禟。”他话里的我们，指的自然是他与胤禛。

“我杀了胤禛，你饶不了我，那他杀了胤禟，你就能饶的了他了？”殷旭冷笑着，眉目间尽是对胤禩胤禟间手足情的嘲讽，“如此看来，胤禟是白死了。”

胤禩听罢也不动怒，只清浅笑道：“怎会？”

他的小九怎会白死？他的仇，胤禩怎会忘？他与胤禛，总有一人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胤禩，你知道为什么你会败在我手上吗？”

“请阁下赐教。”

“因为你们都太自视甚高！天家的皇子，好大的威风啊！你们习惯了站在高处看事情算事情，你们在算计别人的同时却忘了提防别人，也许是时代差让你们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其实呢？有区别吗？你们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弱点。”

“更何况，虽然时代在变迁，社会在进步，但是有一样东西，历尽千年，亘古不变，那就是人心。人心，是这个世上唯一不变的东西，你们也是人，自然有人心。”

“爱恨情仇七情六欲，你们虽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是却和我们一样，纠缠在其中解脱不得，尤其是你胤禩。因为上一世的落败，所以这一世你急切的想要抓住些什么，这就是你的心魔，也是你的致命伤。如果当初你不是执着于话事人的位置，我提出的条件便打动不了你，你就不会饶我一命，那么，今天这个结局会完全不一样，你不会落得个什么也没有得到的收场。”

略微沉思片刻，胤禩叹服，他赞同道：“你说的对，因为我上辈子没有得到，所以这辈子才希望得到，为了这个，我做了许多错事。下对宗室，上对皇考，我的确不配，为爱姓子孙。但我不后悔。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总要有个梦想，我的梦想就是这个，尽管他只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一场镜花水月，但我甘之如饴。”

“可是，你有一件事说错了。”

“方才在梦里，我难受的很，说不出话，只能拉着胤禛的手，尽管他不愿意，但是我没有放开。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当时我在想，看过了千帆过尽繁华褪去，我唯一能握紧的，竟只是胤禛的手。”

“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你说得对，我的确该高兴，如果胤禛来了，这将是我这辈子最宝贵的记忆。”

胤禛用纸折了只青蛙，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摩挲，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直到那人来了，胤禛才放下被自己折腾了一天的纸青蛙。

杨宇走到胤禛面前的椅子旁，毫不客气的拉开椅子坐下，他从口袋的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熟练的点上，自从谈钧臣出事之后，杨宇的烟瘾越来越大，几乎每天一包。

将烟叼在嘴里，杨宇吐出烟圈：“找我有事？”这副痞痞的样子和当初那个纪律性强的青年简直判若两人。

胤禛有自己的事情要烦，他没有心思观察杨宇的变化。他点头道：“胤禩落在殷旭手里了，我要去找他。”

杨宇嗤笑：“找他？你都这副样子了还想着去找他？乖乖蹲两年就能出去了，别没事找事。”

胤禛严肃道：“我就是这样子出不去才找你帮忙的。”

“我说你是不是脑子不正常？我又没有三头六臂，能帮你什么忙？”

“你能把胤禩神不知鬼不觉的弄出去，就算没有三头六臂也相差不远矣。”见杨宇一脸震惊的样子，胤禛问道：“惊讶我怎么会知道？”

“这地方，殷旭早已安插了人。他让人带话过来，说胤禩在他手上。如果不是有人帮忙，我想不通，胤禩是怎么出去的，又怎么会在殷旭手上。殷旭的意思很明确了，我必须去。”

“为了殷旭，已经折了那么多人，你这一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杨宇肃容道。

胤禛闻言淡淡的笑道：“没法子，我必须去。”愣了片刻，胤禛将手里翻烂的纸青蛙递给杨宇，对他道：“如果我回不来了，如果胤禩活下来了，有一天你见到他，把这个给他。”

“这个？”

“我这个当哥哥欠他的一个小玩意，给他留着做个念想。”

眼睛一闭，胤禛就能想起当年无逸斋念书时坐在自己手边的那个粉嫩可爱的弟弟。那时候除了太子，大大小小的兄弟打成一团，老三，自己，老七老八老九老十十三十四，个个都追在他头后喊哥哥。

那个人当年非常喜欢孝懿皇后折给他的纸青蛙，碧绿的彩纸折出的青蛙栩栩如生，胤禛上课时天天放在自己的桌子上故意惹那人垂涎。脸皮薄如胤禩，也腆着脸问他讨过，可当时胤禛自己也很喜欢，便没舍得给，后来再想给他时，他已和小九小十结伴而行了。

一只纸青蛙，折断了他们的缘分。

后来胤禛经常会想，若是当时给了胤禩这只纸青蛙，他是不是就是太子一党四爷一党？

胤禩，错过一世，我不愿错过第二世。

你坚强的活着，等我来救你。

凭他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只要你在，我便来得！

胤禩一直被锁在床上，除了偶尔在一群保镖的‘拥护’下在院子里散散步之外，剩余的时间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地点都是床上。他被殷旭看的死死的，一点与外界联络的机会也没有，遑论联系胤禛？

胤禩继承了爱新觉罗家的敏感性格，他能感觉到这两天殷氏本家保安系统的严密度大不如前，就像是为引诱某人刻意放低警惕一般，那人是谁，不言而喻。

胤禩联系不到他，只希望那人能如前世那般自私一点，顾忌着自己性命安危别来这里，可当胤禩看见胤禛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却又高兴的说不出话来。

人就是这般肤浅。当他对某一件事不确定时便急需要去求证。事实证明，在胤禛心里他的命比胤禛自己的命都重要，否则胤禛怎会不顾自己安危为他涉身险境？

四目相对时，竟顾不得周遭危险，只用眼神表达心中想法。

“你不该来的。”胤禩坐在床上，手脚都被手铐困住，动弹不得，只能转过头去看胤禛。

上回梦里瞧的不大清楚，这回见着真人，胤禩才能真正放心。

胤禛笑骂：“说什么浑话？你弄成这样，我还能不来？”上前两步，胤禛开始研究胤禩手腕上的手铐。

“殷旭早已布好局，你这是自投罗网。”胤禩无奈道，眼角竟有笑意。

胤禛从口袋掏出一个发夹一样的小东西，将它插进手铐的锁眼里，他抬头看向胤禩，也陪着笑道：“自投罗网就自投罗网吧，生同穴死同寝，我还能任由你一个人在这儿？”

殷旭的人估计已经将本家重重包围起来了，难得胤禩还有心情开玩笑，他故意拿话激胤禛道：“皇上慎言，奴才与你可不是同穴而生。”

“罢了，算我说错了，那死同寝可好？你一介罪臣，朕许你陪葬皇陵，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胤禛握住胤禩被手铐锁的木了的手腕，将它们放在自己胸口。

胤禩将头埋在胤禛的颈脖间，摇着头道：“说什么死同寝？你是万岁万万岁，可要好好活着。”语态似嗔似怒，细细品来，却有股别样风情。

“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活着回去。这条命赔给你，朕不亏。”

“胤禛……我有晚梦到你了，我梦到我回到雍正四年的时候，你来看我，可是你却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安慰似的轻拍胤禩背脊，胤禛轻声道：“若真回去了，我必然会记得你的。”

胤禩点头：“万一回去了，我也必然会记得你的。”

“这辈子，我没什么遗憾，唯一亏欠的也就是小九了，但是，我真的没有见死不救。”

“四哥惯来坦荡荡，当然没什么遗憾。遗憾的是弟弟，做了那么多错事，走了那么多弯路，小九不是你害死的，他是我害死的，包括谈钧臣包括殷琪甚至那个演员汪铮俞，都是我干的，是我找人强了他再杀了他……”

紧紧握住胤禩的手，胤禛将胤禩抱在怀里，坚定的道：“无论你做过多少错事杀了多少人，你都是胤禩，都是小八，都是我胤禛放在心尖上的人。人生在世，没有几个是干净的，我坐了那么多年的皇位下边，堆得也是千万人命白骨累累。”

“那是前世。弟弟两世为人，越是看透生死，却越是怕死，也怕弟弟孽障太深，他日进了地府入不了轮回。”

胤禛笑起来，颇为宠溺道：“怕什么？朕是真龙天子，有朕为你护航，妖魔鬼怪不敢拿你怎样，若真入不了轮回，朕就陪你摇橹渡忘川，负手赏彼岸。总之说好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第 32 章

“你不是在里面呆的好好的吗？怎么会落到殷旭手里？是杨宇帮你出来的？他有事找你做？”胤禛帮胤禩揉着酸胀的手腕，边问道。

胤禩本不是矫情的人，他为胤禛做的事与胤禛为他做的事一样，都是心甘情愿，没必要挂在嘴上，于是胤禩摇头，回避着胤禛的问题。

“墙壁的暗格，从油画右下角数起，左四格上三格，那里是空的，里面是杨宇装置的微型炸弹，这是我们唯一的筹码。”胤禩指着墙壁，朝胤禛道。

“杨宇就是让你来干这个的？”胤禛皱眉，看也不看胤禩所指的方向，他的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尖厉：“他让你来送死？”

“这是他以前趁殷旭不在国内的时候装的，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今天也许可以用得到。”胤禩不理会胤禛突然爆发出来的情绪，继续朝他解释。

“他让你来，你就来了？”胤禛也不理会胤禩的解释，他自顾自的问。

“殷旭把我安排在他的卧室里住着，也算是为我们制造了契机，这是我们的好时机。”

“他拿什么说服你的？”

“殷旭的人估计已经把这里包围了，成败生死，在此一举了。”

“是用我吗？”胤禛固执的问道。

胤禩听了缓缓转过头，清亮的眼睛看着胤禛，他浅笑道：“四哥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就不能为四哥牺牲一回吗？”

“胤禩，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在开玩笑！”

胤禩摇着头：“小九和谈警官因我而死，四哥也为我受牢狱之灾，我总该做点什么。”

“有什么比命重要吗？小九比你的命还重要吗？我比你的命还重要吗？”胤禛有些哽咽，“值得你冒这样的险？”

“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已经失去小九，不能再失去你了。”反握住胤禛骨骼分明的双手，胤禩诚挚道。

“你不能失去我，那难道你以为我就能失去你吗？”

“胤禛……”

胤禛从怀里摸出一直想要送给胤禩的极地银狐，放在胤禩手里，他拉着胤禩：“走。”

胤禩侧耳听到许多脚步踏上楼的声音，苦笑着摇头道：“走不成的，殷旭来了。”

胤禛恣意一笑，豪气干云：“走不了，就一起死！”

上前几步，他摸到胤禩说的那个暗格，暗暗记在心里，刚将暗格关上，便听门‘轰’的一声被撞开，胤禩站在胤禛身边，与冲进卧房的殷旭呈对立之势。

殷旭一改常态的穿了一身黑色的休闲服，站在那里犹如地狱之主一般，浑身散发着嗜血的气息，加之他充满杀戮欲望的眼神，整个人显得比平常更阴森几分，那笑容虽如往常一般俊美，但却让人觉得渗人。

他看着胤禛，笑着招呼：“贵客驾临，有失远迎。”

胤禛紧紧握着胤禩的手，没有答话。

殷旭的性子阴晴不定，也没有恼，只是慢慢踱着步子坐到床边，看着站在墙角下看似镇静实际忐忑的胤禛，嘴角的笑容咧的更大了些，那些带着嘲讽与不屑的笑容在看向胤禩时瞬间转化为了温柔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