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着着军装的年轻男子微蹙眉头,杨雨庭那些土匪习气难改的队伍会吃败仗自是当然,聿卿只是稀奇怎么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
局势不容他多想,系好领口的风纪扣,兵以点齐,他要马上前往山海关。
罗弈看着一身戎装白雪青葱的长官朝自己走过来,“啪”的一个标准军礼,“长官,司令指示。”
聿卿停下脚步,罗弈,父亲给他的副官,父亲眼睛一样的感觉,超不过10个字的谈话,刻意疏远也是相处了1年多,虽然不熟稔但是也肯定了解。
聿卿深看罗弈一眼,“快说。”
罗弈取出一封未拆封的信封交到聿卿手上。
聿卿将信拿在手上,一面拆信一面难抑怒气翻涌,信显然一直在罗弈这里,早有准备的做法总让人有阴谋的感觉,认出是父亲的笔迹,聿卿凝神细看,然后,俊秀的脸上露出冷笑,湛澈的眼中有丝苦涩。
反身走到指挥室明亮的窗子前,聿卿朝着北面奉天的方向极目看去,有怨怼也有无奈。怨怼父亲终于还是不能放心天赐,无奈周明轩确实人在湘鄂并且一直有所行动。
聿卿轻阖的眼睫微微颤动,也许正因如此才会有军令如山决然服从的说法……
可是,
鲍聿卿猛然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迥然有神光芒盈盈,那双沉湖一样的眸子翻涌起深沉如海波涛汹涌。
将那张写着以7旅兵力吸引敌人主力,待冯子玉主部中计,9旅再与西路军军余部两侧包剿的作战计划的信烧毁,聿卿扬声命令,“一三团原地待命,二团与我亲去山海关接应7旅。”
“聿卿,你来干什么,快回去。”周天赐见到鲍聿卿出现在自己眼前,脸色一变,语气严厉。
跟着聿卿进来的副官罗弈和天赐带着的副官郭茂闻言,同时对看一眼。
直军持续调动部署,借着前几场胜利的气焰,大有血战一番的架势,紧张局面一触即发,刚才阵地一带已经遭受零散大炮的袭击,估计过不了多久正戏就要上演。
聿卿倒是很诧异平时天赐不会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抿起嘴角展眉莞尔,指指军装肩章上的将星,“我来了,这儿你都看不见,要是我不来,只叫人捎来命令,你没准儿看也不看就给团了扔了。”
站在聿卿身边的罗弈闻言,朝说话的人了了一眼,又低下头。
周天赐哑然,他许是一时情急,也在跟聿卿太熟,但是战场之上最忌抗令,聿卿也能算他的直属长官,他刚才那话怎么听也不像下属说话的口气,赶忙立正行礼,可是心里还是希望聿卿赶快离开。
聿卿负手点点头,心想这还差不多,天赐与他相熟,职位高低这件事很多时候都被忽略了,有限的几次朝他行礼要么是阅兵要么是演习,混在一群人中间,意味都淡了,现在看看天赐一身剪裁合体的军装,身影挺拔潇洒,军礼行得郑重其事,这感觉还真是很不错。
很想,再看一次。
“东北军东路三军混成师7旅中校旅长周天赐。”
“是。”天赐昂首,标准军礼。
聿卿仔细看着,终于觉得满意,悠悠的开口,“命令:根据目前战局考虑上级指示,山海关7旅防线现由东北军东路三军9旅接替,原戍守7旅即刻返回指挥部待命。”
周天赐听完这话楞住了,然后就转头对聿卿身边的罗副官说,“请你先出去。”
聿卿对罗弈点头,然后转向郭茂,“你也出去。”
天赐挥挥手,“快点。”等两人出去马上反手落锁。
“你怎么……”天赐看着一派悠然的鲍聿卿,真有点不知该说什么,“这算是哪个上级的命令。”
“我这个上级的。”讲完这句话,聿卿正了神色,“周天赐,时间紧迫,我用不着跟你解释,我带着二团在这里挡着冯子玉,你回去和驻地的一三团汇合,让他们听你指挥,和西路杨雨庭配合,等冯子玉中计,整个包围他们。”
聿卿觉得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不过本该服从命令的人还是站得端正一动不动,眉峰一挑言辞毫不客气,“周天赐,我的话你听到没有,带着你的部队马上离开。”
战区的局势谁不清楚,战场之上更是枪炮无眼,况且听说冯子玉用兵未有败绩,此番大有荡平山海关的架势。
周天赐一双眼睛紧盯着鲍聿卿,几乎从齿缝里蹭出,“我走了,那你呢。”
聿卿迎着那双灼灼视线,“我说了,我不用跟你解释,我是战区总指挥,你只能听我的。”
两个人,气焰嚣张的对视。
然后,安静之中,一个义正词严的声音,“阵前抗令可以追究成兵变,聿卿,你已经不是总指挥了。”
天赐脸上的神情是和话语不相符的温柔。
聿卿看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以天赐的聪明,猜到始末也不难,事情一直摆在那里很明显,有如空气,即使看不到,也能清楚的知道到它的存在,可是因为看不到,而且艰难,轻易的就会选择忽略。
不过,你错了,因为,并没有命令。
“我没有抗令……”
聿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温柔的抱住,那个怀抱有些轻微的颤抖,尚未说完的话也被一双薄厚正好性感迷人的唇堵了回去。
周天赐伸手拿下碍着他的深沿儿帽,另一只手从后面卡住露在军装外面的那段纤细颈项,推着不太合作的人,方便他继续品尝。
“嗯……天赐。”鲍聿卿趁着换气,呢喃一声,不知道要说什么。
别喊我!
周天赐身体猛然一僵,一股火热不知从哪里点燃,迅速流窜到全身上下,仿佛承受不住,周天赐脚步凌乱摇摇晃晃,结果连带着鲍聿卿,两个人一起半倒在放着作战地图的桌子上。
撑起自己身体,周天赐抓住聿卿两只手,喘着气,低头看刚刚被他压住的人,一通揉搓还是依然笔挺的将校呢。
领章上的将星耀眼的有些刺目,聿卿是他的长官,前一刻还在发号施令,可是,现在呢……
这种感觉,不得不承认,好得无与伦比。
聿卿动了动,眼光瞄到身下的作战地图,心口就涌上愤怒,简直是荒唐,眼睛狠狠的看过去,想让周天赐打住这个不合时宜的举动。
周天赐本来也看到那副已经皱了的地图,他努力克制自己,压抑火热的欲望,心里一遍遍说现在不是时候,非常不是时候。
再看身下的人,如同一泓深潭般幽深的眼睛,可是那双眸子里面隐藏的东西让他瞬间就恢复了理智。
周天赐闭了闭眼睛,抓着聿卿腕子的手也松了力道,然后拉着人站起来,喘着气的两个人互相看着,随着呼吸的渐渐平稳,只剩一屋子安静,两个人默契的全都选择了回避。
眼前的人选择了不说话的整理风纪扣和武装带,最后拿过深沿帽低低的掩住眉目,只露出直挺的鼻梁和努力伪装还是能看出紧咬住的唇。
周天赐的目光一直盯住聿卿线条优美只是略显尖削的下巴,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的眸子,深处复杂难辨的两簇光芒更加清晰了些,他开口,声音如水温柔,“就算我们全留下,他们的兵力也多过我们两倍,这本该是我的任务,你要怎样我拦不住,但是,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一颗炮弹带着尖锐的啸声,撕裂空气,来势汹汹,凶狠如同饥饿的野兽,急欲撕碎眼前的猎物,落点离得很近,随着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震得这间山野里临时搭建的简陋小屋瓦壁乱颤。
门外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长官……”
“头儿……”
“……你没事吧?”门外的两人一起合奏。
“冯子玉开始进攻了。”鲍聿卿敏锐的判断,周天赐听了表示同意的同时,直白的评价,“你那个罗副官太生硬的,都一年多了,还叫长官。”
“那是你的郭副官太随便。”聿卿挑剔起来也是毫不客气。
第十三章
周天赐负责开门让进两位焦急如热锅蚂蚁的副官,聿卿看了一眼罗弈脸上完全真实的担心神情,与罗弈说话的声音头一次有了命令以外的语气,“罗弈,你带一部分人回指挥部,应我的命令,指挥他们配合西路的杨将军,等待时机左右包剿冯子玉的直军。”
“是。”罗弈还是这一个字,只是这回到没有形式主义的军礼,而是一个流露出担心的眼神。
聿卿动动唇角,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罗弈是父亲指派的,是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自己只是当着天赐才会支开他。
周天赐看聿卿那个不干脆的样子暗暗好笑,这么大的权力都交了,根本就是信任,却非要这么别扭。
不过性格这事改也改不了,他要说只会按他周天赐自己的风格来,“我盼着你快去快回来,咱们能再见面就说明哭的是冯子玉,要不然,也许就再见不到我周旅长,”再直指鲍聿卿,“和你们鲍将军了。”
“头儿,多不吉利。”郭茂跳出来不满的抱怨。
聿卿瞧了周天赐一眼正瞧见周天赐对他努嘴,皱皱漂亮的眉头,对罗奕道:“那你,快点去吧,自己小心点,啊。”
战火纷飞,焦土一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冯子玉无愧常胜玉帅,面对战略要地山海关,面对直将奉军赶回老家的机会,没有选择耀武扬威轻率冒进,而是谨慎仔细的试探,站在老虎嘴边观望,始终没有伸进自己的脚。
聿卿利用直军两次进攻的间歇,沿着战壕悄悄来到了前线,当然是瞒着天赐。
天赐……
聿卿想着就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也应该觉得我变了。
7、9旅距离临时指挥所最近的一连,正在浴血的士兵们一看主帅亲自跑来了前线,马上叫来了当时负责前线指挥的长官。
一连长看清了确实是鲍梓麟的大公子鲍聿卿时,心头猛然一跳,我的天,今儿个作战也许命大还能全乎着回去,眼前这位主儿要是有个闪失,就是保住十个山海关鲍大帅那里也过不去!
“鲍,少将军。”一连长勉强想好了称呼,“阵地危险,还是请你,先回去,这里有我们呢。”
聿卿知道一连长的顾虑,“好,我就说两句话,说完马上就走。”
——我说的是走,可没说走去哪里。
聿卿抑下心中的想法,抬头面对坚守岗位不能围拢过来只好伸长脖子的士兵们,稍微拉开点嗓门“各位兄弟们,是我们在牵制着敌人的主力,我们是这场战役的关键。我是鲍聿卿,大帅鲍梓麟是我的父亲,阵地要是丢了,我也就完了,所以现在援军绝对在看着我们,我们绝不是孤立无援,”浓厚的硝烟中,聿卿清清嗓子,扬起声音,“我知道大家苦,大家难,但是这里是山海关,我们背后是家乡奉天,我们绝对不能后退半步!”
沉默片刻,一名兵勇热血直口,话糙理不糙。
“妈拉个巴子,俺老娘女人都在奉天,老子跟他们拼了!”
“将军,你放心,只要我们还有一个喘气儿的,这阵地上的奉军军旗就不会倒!”
聿卿启颜,在一声声“将军,放心吧”,“将军,请回吧”的声音里,沿着壕沟,前往下一个连的防区。
周天赐焦急的拿着望远镜沿着阵地寻找,他就去听郭茂汇报了一下打听到的情报,等他再回来,就只看见桌子上摆着的领章和深沿帽。
至于聿卿的人,不用问,错不了,肯定在阵地上。
郭茂报告冯子玉看起来不肯轻易入瓮,可是聿卿在山海关亲自率部抵抗的消息却是传开了,吴子玉当即悬赏重金要买聿卿的命,这阵地是奉军的,是奉军7旅!鲍梓麟平时不公,士兵们早有怨言,如今重赏之下难保没有亡命的勇夫,他心脏砰砰直跳,只希望消息还没有传到阵地上,这场仗赶快结束。
“报告!”郭茂没想到在军中这么一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话,会把他主子吓得脸色煞白。
“什么。”周天赐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点不稳,他怕郭茂接下来会说出关于那个人的什么消息。
“鲍大帅在奉天通电全国,要求和直系议和,冯子玉正在拟报回应,好像也有和谈的打算。”
稍微松口气,周天赐继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只要,带他回来,就好了。
然而等到期盼的人终于出现,周天赐也确认了阵地位置,正要赶过去的时候。
轰隆,炮弹炸响,受袭的就是聿卿在的那块阵地!
四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炙烈呛人的浓烟,滚烫灼人的焦土,眼前一瞬间的火光之后,是一片短暂的黑暗,然后,身体,不受控制的倒在战壕里。
想起身,可是做不到。
灼灼的疼痛让聿卿想起上次打自己的鞭子,不过这次,不是一鞭一鞭的挨,而是一瞬间同时打在身上。
“聿卿,聿卿……”由远及近的喊声,痛楚万分,是天赐在喊自己,聿卿头脑清晰的判断,就是无法支配身体回应,只能任由那个人喊破喉咙撕心裂肺。
周天赐觉得自己简直已经死了,他顾不得呼啸的子弹,身边的炮火,远远看见那些巨大的弹坑,犹如死神出没的踪迹,他遍体寒冰毛骨悚然。
直到将那个半身染血的人搂在怀里,确认他并没有生命之忧,周天赐身处周遭充满血腥的不堪狼藉之中,油然涌起一阵欣慰满足,感激的红了眼眶。
聿卿整个人让天赐搂在怀里,猛烈震荡之后的不适反映还没有消失,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将一地的惨状看得清清楚楚。
到处是残破的人体,四肢和头颅,仿佛将活生生的人绞碎肢解,再随意丢弃,被开膛破肚,鲜血内脏横流,已经断气的肢体,头部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歪着,颈动脉还在汣汣涌出鲜血,昭示着死亡来临的突然,茫然看着天空不肯合拢的眼睛,不知在诉说什么。
“聿卿,怎么了。”周天赐明显的感觉到聿卿身体的异常反映,慌声安慰,“你受伤了,弹片在身体里,等一下,等一下,马上就好,不会有事的。”
然后,两个人很快被同样幸存下来的人,欢声的呼喊或是失声的痛哭,包围了起来。
第十四章
麻药过了,聿卿在一阵疼痛中醒来,人躺在他自己的指挥部。
趴在他床头的是周天赐,枕着胳膊,修长高挑的身体蜷在床边,看着还真有些委屈,直长的剑眉在睡梦中还皱着,睡得很不安稳。
鲍聿卿后背上火辣辣的疼,本想不惊动周天赐,小心翻个身,结果他刚一动,天赐就惊醒过来。
“聿卿,你醒了,”周天赐语音不清的咕哝着,然后很不满意的撸把脸好让自己快点清醒,“口渴吗,我倒水给你。”
周天赐扶着鲍聿卿坐起来,避开他背上的伤,将水杯递给聿卿,聿卿润了润喉咙,回忆着那天炮轰之后发生的事情,“我睡了几天?”
“两天,”赶在聿卿问之前天赐开始说明,“前线条件太差,我就送你到这里来治伤,过了一天,冯子玉电报同意讲和,现在已经停战,直奉都在山海关一带陆续撤兵。”说到这里,天赐伸手摸摸聿卿湿湿的额头,果然还有点热,“你背上的弹片都取出了,不过医生说还是回奉天省城找医生看。”
聿卿勉力撇开背上传来的一阵阵疼痛的感觉,维持昏昏沉沉的头脑开始思考,天赐说的话内容没什么问题,可是,就是不太对,“我爹,有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