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 上——陵小路
陵小路  发于:2014年0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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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卿吸口气,看看棋枰对面的人,余书生神色毫无异常,仿佛他手下使得不是咄咄逼人的棋招,而只是稀松平常的打谱。

鲍聿卿突然就觉得余树生如果输了,不一定会履行诺言,然后他轻轻的说了一句,“你输了,就去收复外蒙古。”

外蒙古与黑龙江接壤,近来频频动作聿卿自然注意——为防于己不利。

之后不等余树生反应,马上落子,与余书生的诡异邪气不同,依然是中正平和的普通一步。

这一回,余树生落子时稍稍犹豫。

之后双发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余树生走棋狠辣飘逸,鲍聿卿落子凛然大气,一边大开大合砍杀常见,一边深厚绵长余韵十足,短兵相接你追我逐,棋盘上黑白相争腥风血雨。

官子阶段将到,全副精神都放在黑白交错的细密网阵上的鲍聿卿,就看到余树生一推棋盘,投子认负。

“我输了。”余树生站起身毫不犹豫的出门就走。

鲍聿卿没有去管他,对着尚看不出胜负的残局沉默不语……

父亲晚上又有宴会,夜已深了才微醉着回来,聿卿在一边照顾,心里想的还是下午输赢未见的一盘棋。

鲍梓麟端着茶,一口口抿着醒酒,“聿卿,今天徐市常跟我说了一件事,很有趣,你也听听。”说着拍拍自己身边,示意聿卿坐他近点,“关系到的这个人你前几天刚好也跟我提过,就是段少文身边的小余子余树生。”

聿卿本来想着棋局对父亲说什么没什么兴趣,听到父亲就要说下午和自己下棋之人,提起了三分精神。

“唉,怨不得徐市常今天喝多了酒,他心里憋屈的慌,段少文弄来那个小余子给他当秘书长,就算他这个大总统是段少文扶植的,这样明摆着的管束也太让人没脸了,再说那个小余子是什么人,当初就拿枪威胁过徐市常,好像还曾经杀了他一个什么亲戚,现在更加是没上没下,对徐市常颐指气使的好像他小余子才是徐市常的上司。

有回余书生拿着份人事任免的名单给徐市常签,徐市常多看了两眼,这个小余子马上不耐烦,竟然对他说,这是急办的事,快盖章签字,不要磨蹭。

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鲍聿卿听到这里也是哑然,想起今儿下午余树生出入徐市常府邸那个自如的样子,原来是因为这样。

在这乱世,不讲什么道理,你手上要有真正硬气的家伙才能开口跟人家讲话。

“徐市常再好脾气这次也说不过去了吧。”可是他生气又有什么用呢,聿卿心里明白,但还是接着父亲的话茬问道。

“找段少文去了呗,结果当然碰了一鼻子灰。”这时鲍梓麟已经放下了手里的茶,眼神锁在了儿子身上。

聿卿知道必定是这样的结果,毫无意外,思索一下,出声追问,“徐市常有没有说段少文是怎么说的?”

鲍梓麟哈哈一笑,搂住身边的儿子,一语双关,“就等着你问这个,段少文开始时还磨着性子和徐市常扯皮,后来干脆说,徐大总统大概也听说过,当初为了小余子,我段某人连袁页成也照样得罪。如果你实在容不下小余子,这个总统不当也罢。”

鲍梓麟搂着儿子的手一拍,“啊,说到段少文,我明天去他府上,把那个棋盘也带上。”

“爹,”聿卿急急叫住父亲,他听到“棋”字时精神倏的一紧,余树生的决绝狠辣跃然眼前,“我今天下午和余次长走了一盘棋。”

一句话,言已止,意仍漫。

第八章

聿卿将父亲引到棋枰前,请父亲上坐,自己开始复盘。

一目一目,一手一手,重新再下,依然是杀气凌厉,聿卿每走一次余树生走过的棋步,越是清晰的觉察对方的用意。

就是这里,骤然停止

白棋下一手应该是跳吧,摆脱追击之后,以余树生的棋路走法,一定会冲入自己的黑棋中腹,伺机屠龙。

棋就停在了这里,聿卿抬头看看父亲,白棋,绝杀意图已现。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屋子中,只有时间无声滑过。

鲍梓麟对围棋不太在行,但是看还是看得懂的,他面色阴沉。

这个余树生向来以胆子大计谋足杀人无算出名,来北平,他特别留意段余一党,余仗段撑腰罪人无数,但终究是为段少文谋权.

“段少文管得住余树生,他派余树生去外蒙,就是有心要保他,余树生也确实有本事,收复外蒙,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一手拓绘版图的奇牌要是打出来,直皖之争,皖系就稳稳站了上风,”鲍梓麟看看聿卿,继续接着说明,“外蒙就在咱们家门口,段少文瞒得了直冯瞒得了天下就瞒不了我鲍梓麟,这件事,他自己也知道,又恰巧,你那个铁路事件闹得正凶,他是算准了我会帮他,所以电文一到,我能不来吗?”

“外蒙……”聿卿脸上一烧,他毕竟年轻,料事不周,“我以为余书生要对您不利。”

鲍梓麟又拍拍儿子肩膀,“这是现在,看这个余树生……”鲍梓麟意有所指的一顿,“将来还不知道要怎样。”

聿卿不语,浓密的羽睫掩住眸子,父亲带他来北平,身处这个暗流涌动的中心,牵一发动全身,内有争端不断的皖直,外有虎视眈眈的日本,那东北该如何自处?

聿卿去看父亲,鲍梓麟眸光坚毅,看向窗外的黑暗,那是奉天的方向,收回的视线落回棋盘上绞缠的粒粒黑白。

白棋毕竟没有跳,杀意毕竟还只是在棋里,尚有未知。

时间前推,余树生从徐府输棋回来,直接来找段少文,毫无赘言直入主题,“鲍梓麟的大公子年纪如何?”

段少文看余树生进他房里,眼神狠厉心事重重,料想小余子一定是又想做什么了,“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二十一、二。”余书生不言不语只皱眉不动声色,段少文心思黏上,走过去,“怎么了?”

“我今天与人下棋,各约赌注,你知道那人要我干什么?”不自觉的下午黑棋那股自在的骨韵又清晰起来,“端底大家,布局严谨,应对自如,绝少轻狂,果然是难得的好对手。那棋没有年轻棋手不甘平淡的浮华,却添了潜心打谱刻意习练而来的弃子取势欲取先予。他这样的年纪,要是专心钻研,也许会成为大家,可是……可惜了。”

一说围棋段少文立马来了兴致,对于余树生,他太了解了一猜就中,“哦,你输了。”语气里不无欢喜。平日余树生总是将自己杀得片甲无回,这回真是因果有报,也被别人挑下马来,段少文心情大好,嘴上就开起玩笑,“总不会让你杀了我吧?”

“那样倒好。”余树生硬硬扬出一句,眯起眼,当初他去奉天并未见到鲍梓麟的公子,想以为必然纨绔,今天这位若是正主儿……余书生眼中冷光一厉,奉系鲍氏就留不得了。

余树生神色不见半点嬉笑,段少文也肃下脸来,“到底是什么?”

“我和你提过的外蒙收复的事,他让我办的就是这个……也没说收给谁,好像没头没脑,又可能是深思熟虑。”

段少文当然记得,收复外蒙是余树生的大功一件。小余子平时睥睨惯了,暗中得罪了不少人,这件奇功,不仅堵上幽幽之口,也成他对付直系冯子玉的最佳筹码。

这件事尚未对外宣布,是因为其中曲折,这功不怕是好记到余树生头上。而此时,段少文见余书生脸色阴沉非常,便道:“或许这只是巧合,他来自奉天,关心外蒙也能理解……”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余树生截断段少文的话,“这个鲍梓麟,没读过什么书,竟然教出这样的儿子,他们父子将来必成后患。”

“小余子,之前的铁路案,要么他们父子闹翻,要么和日本人闹翻,怎么说鲍梓麟这次都最可能是来帮我的,你不要把这大好的局面搞砸了。”段少文看余树生杀意已露赶忙严声阻止,语带警告,“想当初冯子玉来投我就是你从中作梗,冯子玉知道你暗中设计他之后大怒,转投直系,否则岂有现在的直冯。”

余树生觉得心脏猛地一抽,瞬间黯然的神色不屑让段少文看见,撇过头,回出的话也是厉害,“这不用你提醒,要说当初反袁风头正盛,又是谁说要讲君臣之义,袍泽之情,实在没有割袍断交、反目为仇的决断,结果平白错失良机。”

段少文被说的一时无话,那时小余子几乎是从椅子上直跳而起,大呼“取江山的机会到了”两次三番劝他“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要忘了袁页成乃当代奸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当初他对你可不曾心慈手软”。

看着那个倔强孤傲的人的背影,余书生,最最容不了被人忽视小看,但即使这样,那人也从没不管过总是不太听话的自己。

慢慢走过去,有些心疼的轻搂住余树生,“外蒙这件功,一定明明白白的记到你头上,以后,再没人敢逞舌造次。”

余树生听着,脸上的表情依然阴鸷,眼睛却开始微微酸涩,“别麻烦了,我要是真惹了大祸,你就把我交给他们,要杀要剐都没关系。”

“你以为我不舍得?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拿你当挡箭牌,自己跑走。”段少文听到这话以为劝住了余树生,戏谑着玩笑,此时的他不会想到真的就有这样的一天。

第九章

房里只剩下聿卿一个人,他就一直坐在刚刚同父亲谈话时坐的位置,看着那盘棋。人人口里的余树生都专横傲岸,跋扈自是,但收复外蒙一事又确实是他做的。

“咳嗒”

细微的响声被深夜的寂静放大了很多,聿卿心念一动,慢慢靠近门边,抓准时机突然推开门,外面的人好像料到了一样轻易避开,不做停留,直奔鲍梓麟房间而去。

“余树生。”

聿卿喝道,不会错,要是有人来杀人,就一定是他。

鲍聿卿这一声喝足够引起鲍梓麟的警觉,然而房里的人毕竟是聿卿的父亲,鲍聿卿看着那个人影利落地闪入那扇专为他进出方便没有上锁的门,门关上,隔断里面的究竟。

然后,就是一声异常响亮的枪响。

鲍聿卿一竦。

房内的鲍梓麟没有开灯,他听见儿子的声音,知道有异,弯身躲在房里的字台后面,之后有人开门进来,鲍梓麟有攻击却是只朝天空放一枪。

枪声,惊动徐公馆。

聿卿急于知道门里的状况,整个人凑到门边,就在手即将碰到把手的一瞬间,眉骨蹙起,倏的将身体闪向了门边……

“乓乓乓”,子弹穿透门板直射出来,分明就是聿卿刚刚站的位置,上好的红木门上,纵列着三个弹孔。

白色的衬衣右臂上渗出殷红,聿卿靠着门边的墙壁,枪声一落,紧跟着向门里喊话,“我没事。”

余树生不自觉的掀起一抹笑容,看来被识破了,刚才他利用的是二鲍父子关系,关心则乱。

鲍梓麟听到儿子的提醒应该早有准备,可进门来的一刻,站在亮处的余书生并没有受到攻击,朝天那一枪,是鲍梓麟怕鲍聿卿跑进来误伤了儿子。

鲍梓麟会担心儿子,同样的鲍聿卿也会担心父亲。弄清了这一层,余书生当然把在门外听到枪声着急往门边跑的鲍聿卿做为攻击的目标。

这个循环以鲍聿卿的闪躲和那句“我没事”告终。

双方都停了下来。

鲍聿卿用手按住受伤的右臂,鲜血从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间溢出,他微微喘息,子弹擦伤了手臂,他还是算幸运。

持枪的警卫队从两侧的楼梯围拢上来,房间里还是敌对的两个人。

余树生听到外面的动静,他开始担心自己的处境,这时,门打开,地面上因此堆上一窄条亮光,循着看过去,视线所及的地方看不到人。

握紧手里的枪,剩下的子弹,他不想用来杀人,因为他要先救自己。

畏首畏尾的警卫自然队拦不住遇佛杀佛的余树生,徐市常更是等余树生逃出去之后才张皇着跑进鲍梓麟的房里,“梓麟兄,你没事吧?”

鲍梓麟不答话,紧蹙眉头,若不是真的经历这样惊险的一幕,他真不信段少文竟然真的任余树生过来杀人。

鲍聿卿现在只穿了军裤衬衫,辨不出什么身份,只隐约记得鲍梓麟身边好像是有个个头高挑容貌清秀的副官,现在看他右臂上草草包扎了扯下来的衬衫袖子,坐在鲍梓麟床上拿着毛巾擦去胳膊上的血迹,而他沉思时脸上的若有所思和鲍梓麟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个人是谁徐市常已经明了,既然明了自然不能轻慢,但他也不会傻得点破,“这位小兄弟伤得不轻吧,快,快找医生来。”

鲍梓麟听到徐市常的话,心里突的升起一团怒火,鲍聿卿见此情景赶紧喊住父亲,“大帅!”

鲍梓麟转回精力,走到聿卿身边,目光碰上白皙皮肤上惊心的伤口就离不开了,“怎么伤成这样。”

“已经止血了,没事。”鲍聿卿浅笑着。

“梓麟兄,你且稍安勿躁,这里是北平。”这样的劝说在徐市常说来更加具有说服力。

鲍聿卿挑眉,这个徐市常说话是专门惹人生气的吗?不过徐市常话确实没错,他们在别人地盘儿上硬要出这口气肯定要吃亏。

胳膊上一跳一跳传来剧痛。

“徐大总统,余树生出入您这总统府还真是方便。”重音咬得正合适,这句话听起来就很有提醒的味道。

徐市常心头一跳,不能不说今天的有惊无险是因为对象是这对父子,段少文再怎样也会忌惮关外三十万东北军,反观他自己可是没有一兵一卒,而且全家老小都在这里,段少文自然绝对不至于置他于死地,但是那个余树生……

“君侧不清,风波不宁。”

清越婉转的声音,淡然无波的神色,鲍聿卿微侧头,一副如水沉静。

第十章

“啪”落子的声音打断聿卿的心不在焉,他捻起一粒白字,想也不想的落下,坐在棋枰对面的裕景元又长考。

聿卿自然就接着刚才继续想,从北平回来奉天,枪伤好的差不多了父亲才准自己出门。

他和往常一样的,练兵,打谱,不明说的找周天赐,唯一和之前不一样的是父亲突然给他换了一名副官,叫罗弈。

最经常看见罗弈的时候,是在他省城的办公室里。

其实从前聿卿平时不经常在办公室,奉天的大小事务有爹和王治平差不多也就够了,只是他偶尔管的几件事都有点“惊天动地”,手下的人马也最硬气,在这样的时局,真应了那句话,军队才是根本,地盘儿是养军队的。

不过这一次,父亲显然有意让自己插手这些巨细情事,并且吩咐他有什么疑问要认真地找王治平省长请教,留心仔细学着。

借着每天签不完的文件,奉天行财军政方面的情况聿卿也就越来越了解,他一直想不通的父亲和日本人的奇怪关系当然就渐渐明白了……

然后终于,找到一天,他找天赐一起,下完这局未完的十番。

目光滑向棋盘,其实胜负已定,保守估计优势也在5目以上,所以,判断形势之后,他回到了惯常的走法,之前,有很多手,那都不是他,是余树生。

余树生……段少文……北平

那场夜袭风波后,直系的冯子玉看出段少文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也怪段少文护短护得人人眼红,这回前账后账一起算,抓住余树生捅的搂子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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