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 上——陵小路
陵小路  发于:2014年0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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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守候的记者,正为自己竟被刚才的人唬住,浪费了这么好的新闻良机后悔,要知道,整个东北有多少人关心这件事的结果,堂堂帅府的大公子,竟然明目张胆的拆自己父亲的台,可是显然,大帅要将铁路出让给日本人,不仅东三省,只要是中国人就不会答应,何况是统驭着整个东北的王!

敏锐的新闻触觉找到了一些真相的碎片,但也不敢轻易拼出不确定的结果。

不过,好在那人车子还在,必定会去而复返,果然,那个人和着一团火红出现在视线中。

闪光灯和录音机立马凑了上去,却在看清了那团火焰后一齐停了下来……

是帅府的大公子,鲍聿卿。

全奉天的人都知道,这位大少爷最得大帅的宠,年纪轻轻不仅领兵,肩膀上更是扛上了一颗将星,18岁的将军,放眼全国难找到第二个,少年得志,风头无两,再加上人本就生得修眉秀目一表人才,平时的练兵演习,绝对是威风凛凛,公开场合见到也一定英姿飒爽。

可是这一次,那个神气的少年将军只是静静地偏着头,脸陷在柔软的火狐皮毛里,冷风吹过,流动的红色犹如火焰般美丽却更衬得那张睡脸苍白无辜,仿佛无错受过,又像飞翔了很久终于拢翼而栖,沉沉的疲惫。

当事人什么都没有说,可是那话语却已经透过这张脸传达的清清楚楚,面对这样的情形,谁还会忍心伤害。

郭茂看着之前还摩拳擦掌大有不问出个究竟不罢休架势的一群人,瞧见目标出现直扑上去好像要把人生吃了的样子,担心的赶紧跳下车打开车门,再回头,虎狼似的一群人好像突然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全体站住不动,倒是自己主子对周围的一切全不在意,一步一步走得上心紧张,侧身让路让主子坐进车里,回身时他偷偷看了那个人一眼,只一眼,他就明白了刚才的魔法。

回程的路上,郭茂突然觉得心口上窜过一绺绺讲不清楚的感觉,他自认是个粗人,想不出那些个文绉绉的的词来形容,就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眼睁睁的看着鲍聿卿点兵炸铁路去了,什么都没管,什么都没做……

要是再有这样的事,他,肯定同去。

第三章

帅府

二夫人低眉顺目的走进正厅,面对坐在虎皮凳上的丈夫,她看着他,众人皆退只余她们夫妻二人时,她才觉得那端坐东北王座上的人就是她的丈夫,仅仅是她的丈夫。

走到丈夫跟前,放柔了声音,“大帅,天赐已经把聿卿带走了。”

鲍梓麟眉头一疏,不愧是周明轩的儿子,做起事来毫不拖泥带水,而胆子可也是真不小。只是,他和聿卿的关系……

“大帅,要不要找大夫去替聿卿看看,他身上的鞭伤可不轻……”

二夫人的话拉回了鲍梓麟因为出神而放空的视线,“戏要演全套,周天赐一定会找奉天最地道的大夫的,他不会委屈聿卿。”说着,这位东北王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挂着冷笑,这件事处理完,是时间去会会那些等着他交代的日本人了。

周府

周天赐回到自己府上,吩咐下人烧好热水送到房里再把房里的温度加高,嘱咐郭茂马上去请奉天最好的大夫之后,连忙来到自己房间。

周天赐抱牢了鲍聿卿不松手,坐到塌边,伸长了手臂从床头柜子了拿出外伤药放在身边,因为一会儿要帮聿卿上药,周天赐挽起了袖子。

抚下大氅,正要取聿卿怀里的军装,本来烧迷糊的人一下子睁开眼,然后不满的皱皱眉,咕哝一声,分明是很不乐意,但是还是将军装交给了他。

“聿卿……”周天赐一边小心地让聿卿趴在自己身上,一边试图解释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咱们得把衬衫脱下来,知道吗?”一手揽过聿卿的肩膀,另一只手探过来解衬衫扣子。

那件衬衫的背部已经被血水汗水侵得湿湿的血糊糊一片,有些地方和伤口粘在一起,周天赐先将聿卿的两条胳膊伸出衬衫袖子,然后,抓紧衬衫后领口的地方,他的手微微有些抖……

没了衬衫的保护,鲍聿卿柔韧有力触感极佳的身体直接贴上周天赐的胳膊,精致的锁骨随着呼吸一下下若有若无的蹭着,周天赐忍住身体里流窜的一波波电流一样的颤栗,撇开眼不看微偏着的侧脸修眉秀目眼睫如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聿卿的伤上。

“聿卿……”声音竟然是哑的,清清喉咙,“聿卿,等会儿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怀里的人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周天赐不放心的摇了摇胳膊,得到含糊的一声“恩”,深呼吸一口气,周天赐准备动手,哪知刚才还满不在乎的人突然睁开眼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是明明白白的威胁。

读懂了聿卿眼神中的隐含意,周天赐苦了下脸,有点认命的说,“你要是疼的话,可以咬我胳膊。”

那个人果然不客气的找了一个舒服得劲的位置,头伏了下去。周天赐真是无语,像他这么合格的医生哪里去找呀,心里抱怨,嘴角却悄悄勾出欣慰的弧度。

“我数到三,一,二,三。”

三字一出,周天赐手上毫不犹豫的将紧粘着鲍聿卿身体上鞭伤的衬衣撕了下来,甩在一边,而聿卿,只是发出了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沉痛呻吟,牙齿死死咬住失色的唇瓣,身体控制不住的轻颤。

这一下疼得不轻,鲍聿卿因为高烧而一直昏沉沉的头脑瞬间清明了一下,心里暗暗地想,疼死了,该死的小日本,老子今天吃的苦,早晚要你们十倍偿还!

周天赐咬着牙利落的在那些纵横交错的鞭伤上上药,在原本线条优美白玉般的背上凶狠的鞭伤更显得狰狞,聿卿一言不发的垂着眸子,抓住他胳膊的手心全是冷汗。

上完药,周天赐忍不住问一直不说话的人,“怎么样了,还疼吗?”

你说呢!

鲍聿卿忿忿的迁怒,漂亮的眉头皱着,唇也紧抿,其实他眼皮沉得不行,真恨不得马上睡过去,可是,周天赐刚才吩咐郭茂去请大夫的话他听到了,他可不想自己现在这种狼狈样子再被第二个人看到。

“天赐……”

“怎么了?”

周天赐没等着下文,最后突然明白了,聿卿大概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现在这幅样子,“我可以给你找一件我的衬衫。”

听到这里,鲍聿卿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偷偷地倒吸了口气,刚才的疼劲他可还记得真真的。

“我家的是上好的创伤药,上了药,伤口很快就能止血……”怕疼这话周天赐可不敢当着鲍聿卿的面讲出来,可是却说出句更让鲍聿卿生气的话,“你小时候不挨打吗?这都不知道。”

“爹为什么要打我!”

鲍聿卿顶回去,从小他是没少惹他的帅爹生气,可是,爹每回气过了,也总是把他搂在怀里,摸着他的头说,好儿子,真不愧是爹的儿子!

要说跟人动手,次数最多的还是和自家的弟弟们,不过那时他身体特别不好,可是打起架来不要命,结果打人可以挨打不行,自己揍得人家不得了,人家打他一下没准他就能吐血,比他小的弟弟看见这情形吓坏了不说,闹到父帅那里他没错弟弟肯定逃不过一顿好打,即便他错了,父亲心疼他也只罚他禁闭抄书,到了后来,他家那一屋子装饰用的藏书都被他抄了个遍。

周天赐溺爱的揉了揉聿卿有些汗湿的柔软头发,“对,你都对,”然后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到榻上,“大夫快来了,我先给你找件衬衫,”然后自己就很愿意很愿意的开始寻找,其实他有些能理解鲍梓麟为什么那么疼聿卿,他自己也是这样的,至于原因,是真的说不出,也许,上辈子欠他的吧。

他和聿卿其实算有世仇,即便不至于见面就红眼儿,好成这样也真是稀罕,聿卿也许是真不在意,这自然,当年离开的可是他的父亲,那么,他自己呢?

目光回到那个趴在床上,强撑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周天赐又不自觉的勾起了嘴角,忽略了心中隐隐的不安。

第四章

真苦,周天赐,你竟然让我这么苦!

鲍聿卿让大夫看过之后就昏睡了整整两天,他知道自己在昏迷中难受的时候都是周天赐在身边照顾自己,每当额上传来凉凉的帕子带来的短暂舒适时他就知道那个人就在自己身边,不管发生了什么,他就在那里。

可是,刚刚从无止尽的黑暗中醒来,明明还是那个人,就逼着自己喝了碗苦药。

“衬衣上溅上药汁了,我再找一件给你?”

刚才两个人展开的一场毫无悬念的汤药较量,说毫无悬念并不是因为双方体力悬殊——一个是昏迷多日的病号一个是体力充沛的看护。而是他知道聿卿只是难受的想跟他闹一闹,药最终还是要喝的。

可是擦枪难免走火,结果就误伤了衬衣,周天赐可没忘记帅府的张伯怎么嘱咐他眼前这位公子有多么爱惜自己那身行头。

聿卿闻言,牵着目光在屋里寻找,果然看见自己的军装好好的挂在那里——就算他不明说,天赐也能把自己想办的事情办好,所以自己的很多事情都想让天赐知道。

“不用,它没脏就好。”

周天赐呆住,为这一刻聿卿脸上的笑容,微微抬起的面颊上,是温暖而骄傲的笑容。

这一笑让他想起了家乡——千里洞庭。

湘水北去,长江东逝,水鸟翱翔,百舸争流,水天一色,景色壮观。

然而,他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到的是笔挺的军装……

“聿卿,有时间,和我一起去趟江南吧。”周天赐凑近床上的人,说了个不太可能实现的要求。

鲍聿卿因为天赐这句话慢慢敛住了笑容,现在时局正乱,北平的政府推来倒去走马灯似的换人,直皖两系貌合神离,早晚是要开战的,而父亲的奉系这边虽然是实力不弱,但是毕竟不是正规军起家,很多父亲的老部下仗着年长,倚老卖老完全是从前当土匪那一套。

而且,奉天离野心勃勃的日本人太近,东北有很多要紧的生意都是要和日本人做的,武器装备车马钱粮,和邻居呆得久了怎么能没有交集。

这几年,父亲和日本人的关系……

这时,鲍聿卿不得不停止思绪,将身体向后挪了挪,他要是再不动,周天赐都能贴在他脸上了,“干什么?”

周天赐摇摇头,退了开来,脸上挂着笑容,眼底藏有黯然,“还是算了,一路上直皖那些军阀还不把你吃了。”

直皖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到了真兵戎相见的时候,两方都希望能得到奉军的支持,而聿卿不仅是鲍梓麟的儿子,身上还有职务,基本就是个“准东北王”,抓住了他,还怕鲍梓麟不乖乖合作吗?

聿卿没看漏周天赐眼底的黯然,没错,皖段盘踞鲁皖浙闽,直冯把守冀苏鄂赣,要到湖南,水路陆路都绕不过这两拨人!鲍聿卿想到这里,莫名的就有些生气,“不用,咱们开飞机去,看看哪个这么牙尖嘴利,能咬得动铁皮。”

周天赐笑笑,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而聿卿就在这个时候说,“你这次回去看到周将军了?他身体还好吗?”

“恩,”周天赐眼底的黯然开始淡去,“爹看来身体很好,精神也不错,说了很多话,心情看来很好。”

周天赐不知道,他在无意中对父亲用的是揣测的交谈方式,这也难怪,他们虽然是父子,可是,分开了很久。

“下次再见到周将军记得跟他握个手吧,”聿卿伸手捻捻眉心,显然是有些累了,自己自动侧身躺下,“要不,拥抱一下也可以。”

然后不说话的闭上了眼睛。

周天赐看看床上明显不愿意再和他说话的漂亮男子,突然就觉得也许,自己不是真的想去江南,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炸铁路的风波加上点煽动就成了满城风雨,鲍梓麟就坐在自己的大西楼冷眼看着。

聿卿小时候主意就正得很,他请来的教书先生教没几天就推说自己才浅,交不了这样的学生,聿卿也不是调皮不用功,就是三天两头弄出点事情。

记得那时候他有心把奉天省治理得民富兵强,成为今后争天下的基地,想搞改革,可是手上却没有这样的人才,好不容易终于打听到一个人,王治平。

这个王治平是关外第一人才,有治国之才,假如他肯出山,何愁天下不定。偏偏人家最看不惯自己这套土匪作风,压根儿不信他能狠下心来在内部动刀子,他一请再请就是请不动这尊菩萨,当时真是气得他杀了王治平的心都有。后来,王治平的老母亲患了重病,王治平更是亲伺汤药闭门谢客。

这事情聿卿不知道怎么知道了,也正赶上他外出打猎不小心受了点伤,聿卿就把一棵八两的长白山野山参结了段须子给他熬汤补身,剩下的大部分人参,派人以他的名义送到了王治平家,王治平当即叩首,“大帅体恤之恩,永世不忘”,接令答应出山。

他知道这件事之后着实气了好久,想东北物产丰富珍稀良多,这样的老参也是难见的,他才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么一棵。

聿卿小时候身体弱脾气犟,他娘亲去得早,家里人多嘴杂,孩子们又都小,免不了听见什么不中听的话,看他跟人打完架,煞白着个脸咳血不止的样子,才给了他那棵老参预备哪天救命用的,结果这个孩子……

再说那个王治平,果然是名不虚传,当时奉天的治安状况混乱至极,他的部下都是土匪出身,哪里有什么王法,闹市抢劫,拦街斗殴,都是司空见惯,小菜一碟。自上任伊始,王治平大刀阔斧进行了整治,严明各种规章制度,在省城设下若干警务分驻所,如有扰乱社会治安者,严惩不贷。这个王治平办起事来,脸一黑,六亲不认,管你什么来头,只要犯法,一律依章处理,仗着这股狠劲,省城治安果然大见好转,再几年,东三省经济实力跃上一个新台阶!

“叩叩”敲门声响起,鲍梓麟应声,“进来。”

来的人是日本公使水原肥,人如其名,臃肿的身体就像一只贪得无厌的硕鼠,按在扁平脸上的眼睛不怀好意的乱转,“鲍司令,本公使这次来是和大帅谈谈松辽铁路的事情。”

鲍梓麟冷笑在心里,你倒是开门见山,那我也不用客套,“铁路已毁,还有什么可谈的。”

那硕鼠想是没料到鲍梓麟这么直接,一时没了词,只是呼呼的喘着粗气,停了一会儿,“鲍司令明明已经答应了我国天皇,怎么可以……”

鲍梓麟是个急脾气,听水原肥又要开始说他的天皇,心头火就起,“啪”的一拍桌子,把那个正滔滔不绝的硕鼠吓得一阵哆嗦,“我说你的天皇有没有脑子,铁路已经炸了,听不听的懂,现在还在这里问怎么可以?简直不可理喻!”

水原肥愣了愣,“你侮辱大日本天皇!”

“反正我就是刚才那句话,怎么理解随你的意。”

“好好,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这就将你的意思转达给我们尊贵的……”

“慢走,不送。”鲍梓麟厉声打断听得耳朵都已经起膙子的话。

第五章

周天赐拿着手里的信反复思量,这是今天的第三封了,帅府派人送来的,是要聿卿回去的吧,算算日子,聿卿也来了快一礼拜了,叫他回去,想必是有事的。

他扣下了第一封、第二封,到了这第三封,他扣不下了,虽然知道聿卿看到信是一定会回去的,他还是拿着信走进了房门。

门里的人一手撑着下巴,对着满盘的黑白云子,棋谱摊在桌上,正捻起一粒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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