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佛继续注视着亚契几秒钟，自言自语似的说：「明明素颜就很好，硬要涂得像魔鬼调色盘，搞什么……喂、喂，那个谁。」

叫了老半天，亚契才抬起头，「叫我？」

「明天我没空。」奥利佛没头没脑的说：「下礼拜。」

亚契听得一头雾水，「啊？」

「我们下礼拜开镜拍摄，你就这样来。」

丢下这句话，奥利佛就跳进他的宾士SLS飞驰而去。

爱德华拿着电话，在房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心急如焚。

下午，当卡本特太太发现小乔伊失踪之后，因为自觉要负所有责任、而且不想打扰爱德华工作，所以暂时没有联络他，而和美发沙龙里的人分头去找。然而，找了很久还是找不到，卡本特太太于是报警。爱德华回到家，发现在门口迎接的不是小乔伊和卡本特太太，而是两个FBI探员拿着断腿的变形金刚，不禁傻眼。

基于几次不好的个人经验，爱德华知道FBI上门绝对没好事。探员要他别紧张，经过两个小时钜细靡遗的详谈之后，两人中较资深的探员说：「考虑府上的特殊状况……我们表示暂时排除绑票的可能，应该是单纯的走失，最坏的情况是诱拐。」

府上的特殊状况，爱德华听到这句话时理智几乎溃堤。两个探员讨论之后，决定让爱德华在家里等消息，「也避免小乔伊如果突然回家的话会找不到人。」而卡本特太太则被FBI留在局里侦讯。她和爱德华通了电话，声泪俱下着百般道歉；爱德华虽然又气又急，却不好多指责：毕竟对方休假、一片好心临时帮他忙。

说到底，他只能怪自己：根本不该丢下小乔伊、自己出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电话、手机、门铃都毫无动静：没有任何人联络。爱德华有一度还以为是机器故障或没电，甚至将电话整个拆开又组装回去。电话还是没响。

又坐立难安了一个小时，电话就是不响。

爱德华等不下去了。哪有一个爸爸能在家里看着儿子失踪却什么事都不做？在家里除了更焦虑、紧张和无力感之外，毫无帮助。于是，他毅然决定出门自己找儿子。

然而当他正要拉开门的时候，门铃响了。

这是奇迹吗？

爱德华心中一惊，顿时手足无措，竟然愣傻了两秒钟；然后才手忙脚乱的开门。

「乔……」

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喜又错愕，「乔伊？」

真的是乔伊。但他不是自己回来的：一个戴着钓鱼帽的男子抱着乔伊，脸色铁青似乎异常愤怒的站在门口。「欧文先生，怎么是你……」

「怀特先生，请管教好自家小孩，别让他到处乱跑造成旁人的困扰！」亚契想将乔伊抱还回去，但乔伊抓着亚契的衣领不肯放。「知不知道你儿子随便认人当父亲？这种幼稚的恶作剧，你们可能觉得这样很好玩，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而且相当低级！如果再有下一次的话，我就告你……」

被人嫌小孩没教养，照常理来说应该会气愤才对，但爱德华一点也不生气、甚至热泪盈眶。「你抱着我儿子……他让你抱？」

「怎么，你该不会反过来指控我诱拐儿童？搞清楚，我根本不乐意！」

爱德华发愣似的怔怔望着许久，突然一步跨上前，张开双臂将亚契和乔伊一起用力搂在怀里。

轮到亚契傻了。怎么邻居这一家都是疯子？「搞什么？放手！」

爱德华却不放，越拥抱越激动；亚契无法挣脱，开始从火大转为尴尬。好一会儿之后，爱德华才撤开手，顺便把小乔伊抱过来。「抱歉，刚才失态了。」他有些为难的解释：「小乔伊……我儿子除了几个熟人之外，不让人碰的，会犯惊恐症。他竟然愿意让你抱……」

亚契挑了一下眉头，什么话也没说。

「你大概不知道这对我而言多重要。」爱德华满怀感激，真诚的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想谢我？很简单。」亚契冷笑一声，转身上楼，「别让我再看到你们父子就是最好的感谢。莫名其妙！」

那天之后，亚契的生活还真的清静许多。

楼下那对怪父子：爱德华和乔伊似乎刻意回避；当然，或许只是因为作息时间错开的关系：时尚季刚过，亚契大概都睡到接近中午才醒，上健身房、到经纪公司，晚上出席名流派对——除了宣传、带动人气之外，曝光率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和明星、名流合影、给狗仔队编故事的空间；当他回到家时往往已经凌晨。

一星期之后，奥利佛·索迪透过经纪人通知他拍摄广告。他从清晨五点到场准备，拍了整整两天。就像之前试妆时一样，奥利佛的挑剔和傲慢让拍摄现场的气氛僵硬紧张到极点，他要求每个定格的画面细节，不断重拍，许多工作人员几乎翻脸，亚契也差一点投降。

拍摄终于结束，工作人员开始收拾，亚契也准备离开。经过奥利佛旁边，他客气的向对方打了招呼道别。奥利佛眼睛盯着电脑萤幕上刚摄下的画面，语气严肃的说：「几乎所有的模特儿在镜头前都会有某个瑕疵，你没有。」

亚契听过太多对他外型的赞美，于是专业而客套的礼貌回应：「多谢恭维，不敢当。」

「我不是称赞你，是指出你的缺点。」奥利佛毫不客套，「这会变成你的致命伤。因为只有电脑合成的影像才没有瑕疵，没有瑕疵很虚假。」

亚契有些错愕。他皱了一下眉头，立刻凑近看了电脑萤幕，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的表现不好？可以重拍，我没问题。」

奥利佛依旧看着萤幕，「不用重拍。我说了，你在镜头下没有瑕疵。可是能不能感动人是另外一回事。」他顿了一顿，自言自语似的说：「唉，或许我也该检讨。」

能在这一行立足，除了长相优势之外，他自认有能力演绎设计师的产品、诠释达到摄影师想表现的意境；然而奥利佛的一番话，在亚契听起来根本像是说「不用努力了，你没吃这行饭的天分」，远比直接批评的打击更大。

亚契坐上车，由助理AJ载回经纪公司。AJ看亚契一脸寒，一路上也不敢聊天。来到门口，接待兼总机小姐瑞秋见到他就笑盈盈的说：「拍了两天，一定很累吧，辛苦了！」

亚契也微笑着回应，但他的表情远比对方来得黯淡许多。

AJ帮亚契提着行李包上前一步，抢先说：「当然累，你不知道索迪多机车。」他一脸打抱不平的样子，「他竟然挑剔我们家亚契大哥的表现不好。」

亚契拍了AJ的肩膀，打断他的话。「把东西提进去，别多嘴。」

AJ闭上嘴，悻悻然的走开了。

「他只是想聊天，没恶意。」瑞秋立刻打圆场。

亚契却改变话题，「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这里？」

「还不都是你害的。」瑞秋眨眨眼，开玩笑的说：「为了等我们最大牌的男模，我特别加班。」

「要请客？」亚契也开起玩笑，「真抱歉，你得等到下个月，因为我的行程已满：粉丝太多。」

「去告诉总经理吧！」她用下巴指了一下后面，「是他找你。」

「詹姆斯总经理来了？」亚契挑高眉头，「先告诉我，是好事还是坏事？」

亚契所属的经纪公司是由某国际娱乐事业集团旗下经营；顶头大老板只有在逢年过节或有大事的时候才会露露脸。总经理：罗伯·詹姆斯是经纪公司的真正主管，但是平时不管事，而由几个大经纪人实际负责管理模特儿的工作。

瑞秋一耸肩，「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他从下午就来了，和柯妮谈了很久。」

谢过瑞秋之后，亚契快步通过铺着割绒地毯的走廊，来到平常深锁的总经理办公室门前。他象征性的敲了两下门，几秒钟之后门开了，柯妮正好走出来。亚契低声问柯妮发生了什么事。柯妮拍拍他的肩膀、要他别担心，然后就走开了。

亚契走进办公室，詹姆斯正坐在办公桌后讲电话，见到他就举手打了招呼，以眼神请他坐下。「……我会转告，当然当然，快别这么说，只要大师满意……」

亚契面无表情的坐在小牛皮扶手椅上，冷静的看着詹姆斯说电话。

「……是，我相信。非常乐意……」好一会儿之后，詹姆斯终于挂上电话。「你喜欢你正坐着的那张扶手椅吗？」

「还可以。」亚契拍拍椅侧，轻描淡写的说：「是我上次帮FENDI家饰拍广告时厂商送的。」

「你对于自己刚才拍完的广告觉得怎么样？和奥利佛·索迪的合作满意吗？」詹姆斯刻意严肃，但声音中有种难以隐藏的优越感，亚契于是猜测这应该是好预兆。

「不知道。」亚契摇摇头，「总经理，还是请你告诉我吧。」

詹姆斯忍不住咧嘴大笑，「刚刚Fontaine老板亲自打电话来，说你在广告里的表现实在太好了：连老疯狗索迪都无话挑剔！这真是个大成功啊，干得好！」

亚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你知道，最近因为全球经济风暴，我们——不只我们，所有的同业——多少受到影响；加上最近那个什么鬼投资诈欺案啊……真是老天要绝人饭碗。你知道今年取消了有多少时装秀、多少名牌、多少厂商有资金问题？唉，没有什么能比景气差更教人胆寒。」詹姆斯点了一根雪茄，「你这个新广告……没想到索迪大师竟然没有要求换模特儿，老实说对厂商来说也是意外惊喜；可以预见将会有一大堆的赞助金上门……」

身为经纪公司总经理，对詹姆斯而言，所谓「成功的定义」其实非常单纯：经济预算、杂志版面、媒体曝光率。「大老板说你干得好，非常器重你，所以叮咛我更开发你的潜质，广伸触角……」

亚契知道言下之意是他会被加重工作量。

果然，詹姆斯吐了一口烟，「我帮你做了一系列的安排——」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像Runway就只接大设计师的，还有几家厂商代言……此外像是音乐奖典礼、时尚大赏、电影节这种邀约当然不能不给面子……对了，还有这个：一个即将开拍的新影集——音乐剧，要唱唱跳跳的。他们的剧组向我提过说要找几个适合的人，我当然提了你的名字……」

「又是影集？」亚契脱口打断对方。他以前曾参加影集演出，客串个医生之类的配角，与其说演员其实功能更像是个漂亮花瓶，没带给他多大的成就感，于是他告诉柯妮以后别再接戏剧。「我对戏剧不是很有兴趣。」

「亚契，给你一个建议：当机会来的时候，先掌握了再说。」詹姆斯说：「我已经吩咐柯妮帮你安排上表演课的事。好好干，你要大红了，亚契。」

亚契觉得很干。

晚上十一点，亚契来到Private Club的Lounge bar。一见到他，侍者便非常有礼貌的领着他到后面的私人包厢。坐在沙发上，往后靠着厚实的椅背，舒服得让他顿时感觉很疲倦：连续拍了两天的广告，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家休息补眠才对。不过，现在情况特殊，和他有约的，是个他不能不敢也不想推掉的对象。

点了一根烟，想藉着尼古丁驱走睡意；然而还没抽两口，侍者以银托盘端着酒走进，见他点烟便十分委婉的说：「欧文先生，很抱歉，能否请您……」

「我明白。」亚契立刻熄掉烟。

「真的非常抱歉，但是您知道布罗戴斯先生的规矩。」侍者将酒放下，清掉烟灰烟头后又礼貌的离开。

规矩。的确，和他有约的男人有许多规矩，但那个男人本身却向来不理会任何规矩。回想起来，他和那个男人之间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不公平的游戏。

亚契在这一行并不是一路平步青云，早期甚至有些坎坷。他从拍些大卖场、玩具、杂货等等的地区广告开始；直到遇见拉他一把的大贵人：罗伦斯·布罗戴斯。

那天的事亚契一直记得很清楚。

当年的他还是个三流经纪公司里的小模特儿，标准的C咖，除了一些杂七杂八的通告之外，偶尔也得到饭局、宴会充场面——所谓的「行规」，他不是傻蛋、也不单纯，知道成功有时需要付出代价。

总之，那天经纪公司接到某个宴会陪吃饭的案子，挑了连他在内的几个人去参加；不过，毕竟是小经纪公司，他们被安排在靠近出口的几桌，意思是遇不到什么正经的金主。

反正能白吃一顿大餐也好，亚契没兴趣到处社交，意兴阑珊的坐在座位上喝餐前酒、吃点心。有个男人走过来，问也没问的就随便坐在亚契旁边的座椅上。

亚契对那个人的第一印象是：很高、很嚣张、很没礼貌。他以为对方是某个白目的工作人员，于是开口冷冷的说：「那个位子有人坐了。」因为那是和他同经纪公司的某女模的座位。

男人根本不理他。亚契皱起眉头，仔细一看，原来男人戴着蓝牙耳机，不断的说电话；气焰嚣张。

亚契相当不满，又说了一次。男人还是不理他；于是他拍拍男人的肩，不客气的说：「喂，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地球话？我说那个位置有人了！」

「我喜欢这个位子。」男人随口搪塞似的说。

哪有那么傲慢的家伙？亚契火了。他一拍桌子，正要再据理力争时，却见到宴会总招待急急忙忙的跑过来，单膝跪下对男人陪笑的说：「哎呀，布罗戴斯先生，您的座位在主桌，怎么坐在这里？」

布罗戴斯……

亚契想起宴会的主要贵宾单上似乎有个叫做什么罗伦斯·布罗戴斯的，该不会就是这个家伙？他的耳朵竖了起来，正要侧眼偷看时，男人竟指着他说：「我喜欢他，我要坐这里。」

亚契愕然。

男人的轻轻一指，让那桌顿时成为整晚宴会的焦点。接下来的时间，不断的有人拍照，公关、经理或其他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过来和罗伦斯聊天攀谈。亚契觉得非常拘谨，只能铁青着脸喝香槟。看他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罗伦斯突然开玩笑似的调侃：「真是海量！你喜欢香槟？」

「还好。」亚契没好气的说。

罗伦斯抬手招来侍者，低声吩咐几句；半分钟不到，侍者非常迅速的送了一瓶香槟。「我觉得这个比较适合你。」罗伦斯倒了一杯递到亚契面前，「Krug Rose，试试看。」他相当擅于制造新闻，仅以一个殷勤动作，顿时让所有的照相机闪个不停。

亚契觉得有些糗，皱着眉头接过香槟，却连嗅也没嗅一下又放着。罗伦斯斜眼看着他，哼笑了一声：「难怪你红不了。」

「什么？」亚契白了对方一眼，「不喝你的酒就红不了？你也未免太自大了！」

「经常有人这么说。但是我的自大好过你的愚蠢。」罗伦斯不客气的批评，「你的外型条件不错，但是世界上不只你一个长相好的人。整晚的宴会上有许多好机会，多少走过来这里的人都是说话有分量的人物，你却连一个垫脚石都不懂得踩。真的觉得自己那么清高、觉得委屈的话，干嘛不回家，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亚契顿时无言以对。「你……」他恼羞成怒，反而更激出傲气，「哼，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我能靠自己的力量闯出一片天空！」

「听起来冠冕堂皇，还是说，这其实是你为了掩饰自己缺乏勇气才编出的藉口？」罗伦斯笑了，「命运的关键往往一闪即逝而且无法预测，必须有胆识放手一搏。恕我直言，当机会降临的时候，你有种掌握吗？或许你根本就是个漂亮的廉价花瓶，一敲就碎。」

亚契火大，刷的一声站起来。罗伦斯却从口袋中拿出一张饭店磁卡，放在桌上以香槟杯压着移到亚契的餐盘旁，「我会在午夜回饭店休息。」

亚契看了磁卡一眼，哼了一声就甩头离开。

他自以为给对方碰了钉子，其实心中煎熬了十分钟之后，他毅然前往对方下榻的饭店——他记住了饭店和房号。向柜台编了藉口要到总统套房的磁卡，洗了澡、坐在床畔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