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德华火速跳起来拦住琳达，然而为时已晚。被陌生人触碰，小乔伊立刻整个人一震，瞪大眼睛，机械化的用额头敲着门，身体前后摇晃，说不出话，只是发出喘气般的怪异声音。

琳达完全没有预料到乔伊会有这样的反应，她妆容完美的脸上因惊讶而失色，但还是强装镇静的说：「我不知道令郎那么『怕生』。」

爱德华看儿子的反应已经十分心疼，而琳达的客气缓颊听在他耳中更是无尽讽刺。他蹲在儿子身边安抚；好一会儿之后，乔伊的摇晃渐渐缓和，原本急促的喘气声也转为哼哼的气音。

爱德华忧虑的看着儿子，再次慎重考虑或许不该赴约；才想着，门铃声再度响起：卡本特太太来了。看到突发状况，她立刻顺手拿了一个玩偶走到小乔伊身边，试图让他从惊恐中转移注意力。「这里交给我。怀特先生，快出门吧。」

大约半小时之后，小乔伊的情绪才平缓下来。卡本特太太笑容和蔼的告诉他要去美发沙龙，更仔细解释什么叫做「沙龙」。两人刚走出大门，乔伊突然挣脱卡本特太太的手，冲回屋里；卡本特太太还以为乔伊或许又犯了惊恐症，也追了过去。一看，才发现小乔伊是要拿独脚大黄蜂和一包饼干。

沙龙里飘着轻柔的音乐、弥漫着舒适的香气，由于卡本特太太已经事先知会，美容院的人都相当配合的不触摸乔伊，让他安静的坐着玩；而且看他的模样惹人疼爱，都还会拿了糖果饼干给他。乔伊收下饼干糖果之后，就放在旁边不吃。椅子对他来说有点大，看起来像是坐在宝座上，他将「大黄蜂」从机器人仔细俐落的变回车子，他的手很灵巧，大部分同年龄、甚至稍大一点的孩子可能都会两三下就拆碎或折断的机器人，在他手上捏黏土似的简单流利。

「……你当保姆那么多年，一定看过很多小朋友。」一个美发助理为卡本特太太上发卷、一边聊着天，「你是不是可以把每个都带得像这个一样乖？」

「也有很调皮的。」卡本特太太笑着说：「每个小朋友都有自己的个性，只要教得好，都是好孩子。」

「今天带来这个真的很可爱，让我也好想生一个。」美发助理不经意似的说：「不过，想不到竟然有问题，真可惜。」

她用手指在太阳穴旁比出一个「头脑秀逗」的手势。卡本特太太皱了一下眉头，立刻望向镜子，她不希望一个无心的动作造成幼童的心灵阴影；从镜中看见小乔伊乖乖的玩玩具，才轻叹了一口气，「他父亲也不希望他变成这样……」

小乔伊玩了很久，似乎有了倦意，低下头打盹。卡本特太太向美发助理要了一张毯子，走过去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乔伊点点头，窝在沙发上睡觉。

看小乔伊入睡了，卡本特太太稍微松了一口气。她请美容助理注意一下小乔伊，如果有什么动静立刻通知她，然后才跟着设计师到隔壁的个别室里继续烫染和修剪。

过了两个小时之后，当卡本特太太顶着一头亮丽的新发型、心情愉快的走出个别室，准备带小乔伊回家时，却整个人吓呆了。

「小乔伊？」

沙发上，原本该是小乔伊睡着的位置，只剩下一条毯子、糖果饼干和独脚大黄蜂，而乔伊却不见踪影。

化妆室的镜台旁贴了好几张注名「Archie Owen」的拍立得照片和电脑造型图，亚契动也不动的任凭造型师在后面拿着大小梳子、吹风机，将他的头发整理成天马行空的模样，好像长在他头上的不是头发、而是黏土，可以任意塑形。

另一个整体设计师站在旁边，不断和化妆师讨论配合发型的彩妆，这一会儿他的左半脸和右半脸上画着不同的妆，老实说，看上去有些荒谬得好笑，但他还是不动声色。

这是他为一家生活时尚品牌Fontaine做形象代言广告，厂商非常慎重，试了非常多的造型，但是从整体造型师、摄影师、厂商大老板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还没正式定装。亚契非常配合：如果不是看在对方支付的费用颇为慷慨的分上，他还真没耐性在这里耗。

「欧文先生，要不要喝点什么？」

一个场记之类的女孩端了一盘饮料进来，有咖啡、果汁和开胃酒。整体设计师和化妆师各拿了杯酒，亚契却摇摇头，「给我一杯水。」

女孩立刻拿了一瓶Evian，插上吸管递给他。他的眼睛瞟到桌上的一盒烟，其实他想抽烟。

「我可以出去抽根烟吗？」

「当然。」整体造型师满脸抱歉的陪笑：「欧文先生，辛苦你了，休息一下吧。等一下我们就可以定装了。」

曾几何时，大家对他的称呼已经从「亚契」变成「欧文先生」，在他这一行，当名字加上先生这个称谓的时候，表示已经混出一点地位。亚契点点头，「麻烦你们。」

拿了香烟和打火机，亚契就这么顶着一头摩天轮似的发型，走向后面的安全门，然后一路登上屋顶。靠着墙，点了一根烟，在空无一物的天台上独自吐着烟圈。曾有人要他戒烟，但是他和那些人的相处不是太短暂、就是不认真，所以总是戒不掉。

从他的位置鸟瞰市区，五光十色的招牌霓虹闪烁，大大小小的商业大楼、饭店，摩天华厦，喧嚣繁华车水马龙的景象，美丽而虚伪。

一如他的工作。

夹在两指间的烟燃尽，亚契将烟头随便往旁边一弹；转身又回到室内。穿过玄关时，他听到有人用力拍桌子吼道：「这是什么他妈的鬼东西？我拍不下去！」

亚契转头一看，是摄影师正对着厂商经理吼叫，造型师则一脸冰寒的在旁边乾生气。这个掌镜摄影师：奥利佛·索迪在业界赫赫有名，赢得大小奖项、是许多大牌明星、时尚名流的御用摄影师，然而个性孤僻古怪、脾气大，非常难相处，被他气走的工作人员、模特儿屡见不鲜。

亚契听到两个也在看热闹的工作人员窸窸窣窣的说会请奥利佛·索迪掌镜，完全是因为Fontaine大老板的女儿热爱他的作品，「开价那么高，还这么难相处，他不知道有多少摄影师愿意以更低廉的价钱顶替这份工作？他难道不觉得应该努力的做好公关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吗？」

亚契于是也凑过去打听，「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样，就是对什么都不满。」一个人看了他一眼，委婉的说：「什么模特儿的造型不好、妆太浓、发型太华丽，总之。」

亚契明白言下之意是摄影师对「他」这个模特儿有意见。

另一个工作人员也说：「欧文先生，别放在心上，他不是针对哪个人，就是习惯性的自我中心。妈的，这么爱嫌的话，为什么不辞掉摄影算了？找麻烦。」

果然，奥利佛又吼道：「当初你们找我掌镜的时候，合约里面就说好，我能『全权处理』一切！我完全知道我要的画面是什么：一个宛若天成的模特儿，强调脸部的细节，尽可能的自然、简单又充满魅惑力，只要一个眼神，千言万语都一切尽在不言中。现在看看这个造型、这个妆！死气沉沉、浮夸又做作，我是拍鬼片啊！」

经理试图争辩，「大师，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这是本公司的形象广告，相信我，我们比你更重视。当初在casting的时候已经精挑细选了，最后我们大老板指名钦点……」

「那么你们的casting是色盲、有乱视！因为你们就只能找到这些货色，不代表我一定非得接受！我只和最顶尖的团队合作！」

经理似乎也火了，干脆叫助理拿了文件夹过来，在奥利佛面前摊开，「好，这是所有模特儿的照片，你挑吧。」

奥利佛随便翻了两页就甩开整本文件夹，「这是地狱图册吗？他妈的，没有一个像样的！不自然、没灵性！他妈的，我要的是模特儿、不是假人！没有那个精神！那个灵魂！他妈的！」

「等等，大师，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那你告诉我，到时候镜头里是不是得要有个谁站在模特儿的后面，向所有的观众解说？如果你还得为模特儿解释，那表示他根本无法传达我的概念！他妈的，绝对不行！」

亚契觉得深深受辱，相当不舒服。他回到化妆室，开始卸脸上的妆。头发上的胶太多了，他便戴上一顶钓鱼帽，等回去再清洗。接着，他拿出手机准备打给经纪人，他想推掉这个代言。没错，他刚买房子、这笔广告代言费非常有用；但不代表他必须忍受任何的侮辱。

「欧文先生。」

还没接通，场记小妹着急的走进化妆室，神色怪异的说：「你有访客。」

什么人会知道他今天在这里试装？「谁找我？」

「警察。」她用一种暧昧的眼神看着亚契，「警察带着一个小男孩来，说是你儿子来找你。」

亚契傻了。「我没有儿子。」

第二章

亚契·欧文很清楚，能否成为一个成功的模特儿可以从各种方面解释；但是追本溯源，到最后只牵扯到一个敏感问题：天分，老天让不让你吃这行饭。

不像其他许多流行产业的工作可以后天修练，模特儿诉求一种精准的美感，而且依照产品不同而变化：自然或雕琢、纯真或成熟、宁静或动感、优雅或狂野……诸如此类。有时候试镜时来了许多候选人，个个都是地球上最漂亮的生物，但只要一个小细节不合意，有时甚至是放在显微镜下才能发现的小瑕疵，就能造成最大的差别。被选上的模特儿将有可观的进帐，包括实质金钱和名气炒作；而落选的人只能在脱掉衣服被尖酸刻薄的批评一阵之后，双手空空的离开。

他非常谨慎，步步算计的经营着事业。现在，他的名字出现在顶尖男模榜前五名，时尚周伸展台彩排的时候，一堆原本嘻嘻闹闹的模特儿，看到他的时候会安静下来；他也往往是走压轴、和设计师一起出场的那一个。

他知道自己吃的是皮肉饭、这是个喜新厌旧的行业，竞争力很大，每一季都有新面孔出现；出道多年，还能有应接不暇的工作，他诚心感谢上天、也得感谢「炒作」。所谓有新闻就是好新闻，炒作才有话题、有话题才会红，但是，有些话题他是绝对不碰的。

「我、没、有、儿、子。」他一字一字的向场记小妹又强调了一次。

场记小妹一耸肩，有点抱歉的说：「我知道。可是警察在门口，坚持要找你。」

亚契不耐烦的呼了一口气，拿出iPhone打给他的经纪人柯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警察会知道我今天的行程？」

『是我告诉他们的。』柯妮带着笑意说：『刚才有个自称是警察的人打电话过来，说你的「儿子」走失，要你这个爸爸负责任……好烂的藉口，笑死我了。我想一定是哪个电视台的整人节目吧，你知道，就是什么明星状况秀，已经整过一堆一线明星。节目会找上你，代表你已经有一定的名气了，所以我也假装将计就计，告诉他们你的行程罗。』

虽然亚契还是觉得有些怪异，但柯妮的话听起来也有道理，「是吗？我该怎么做？」

『当然是配合啦，做个效果。表情自然一点，戏剧化但是理性，反正见招拆招。我已经让AJ过去帮忙了，安啦。』柯妮顿了一顿，又问：『亚契，你那边工作进行的怎么样？我们的索迪大师好相处吗？』

「索迪疯狗发飙中。正好，顺便告诉你：帮我推掉这个代言，就说我接了其他的案子，时间上调配不来。」

『他疯狗发飙很正常啊。』柯妮好像事不关己，和气的安抚：『他是连时尚魔女和流行大帝都会礼敬三分的大人物，忍一下，别冲动。』

亚契不耐烦的重呼了一口气，结束通话；跟着场记小妹来到柜台。

两个戴着NYPD警徽的制服员警站在门口。亚契不等对方说话，率先用一种上综艺节目的熟练姿态，开口问道：「警官，怎么回事？」他听了柯妮的建议，想要先装无辜，看对方丢出什么状况再见招拆招。

「欧文先生，儿童权利是受法律保护的。即使你工作再忙碌、也该找个保姆、而不是把儿子丢在停车场。」一名员警满脸严肃，「你大概是把儿子放在车子里、说『爸爸等一下回来』就让小孩子自己呆呆的等吧？如果不是他懂得拿你的名片找警察，恐怕出了什么坏事都不会有人晓得！」

员警指了指后面。亚契顺着指引的方向看过去，顿时愣呆了。那是什么，3D虚拟实境吧？他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再看，画面还是一模一样，是事实。

他妈的柯妮、他妈的状况秀、他妈的一线明星、他妈的……他妈的一切都去死吧。他真的被整了，但整人的不是电视节目，而是他的邻居。

墙角有个小男孩，是他邻居的小孩，他不知道小男孩叫什么名字，只知道这怪小孩很喜欢躲在窗户口、似乎有点自闭。

什么他儿子，真是见鬼了！

「警官，这其中有很大的误会！」亚契知道开不得玩笑，立刻严正否认。这时，在墙角的小男孩却突然跑过来，抱住他的脚。亚契的嘴角抽搐，脸整个发绿。

「误会？每个不负责任的父母都会这么说。」员警看到小孩孺慕依依的模样，疼惜的摇摇头，「你知不知道这完全违反儿童福利法？恶意遗弃、虐待儿童，我们可以依法起诉你！」

「请尽管起诉他父亲，与我无关！他真的不是我儿子。」亚契一边辩解、一边抓住小男孩的肩头、想把他推开。「你们可以查我的社会安全码，我未婚、没有小孩。」

另一个员警也开口了，「社会安全码不是测谎机，有很多事情不会显示在里面。」言下之意暗示一定另有隐情，他语重心长的说：「我可以明白，以你的工作性质会有很多压力，但孩子是无辜的。事业心很好，但是家庭是无法取代的；有一天当你蓦然回首，发现自己错失了生命中唯一的纯真，那么你的奋斗努力都是空虚的……」

另一个也继续帮腔：「我们也不是一定要起诉，只要你负起责任，从现在开始好好的……」

天啊，对方说话的语气几乎让亚契以为自己在教堂里向牧师告解；他觉得非常无力。侧眼一瞟，他注意到旁边聚集了几个人窃窃私语。

这下子可好了。他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流言蜚语：只会越描越黑，到后来全世界都会以为他有私生子。为了让对方闭嘴，他干脆将小男孩抱起来。「好、好。」亚契刻意强调：「他真的『不是』我的小孩，是我邻居的孩子，我带他回家、送到『他父亲』手上，可以吧？」

两个员警终于满意的转身离开。亚契叹了一口气，转头对旁边的围观者澄清：「他是我邻居的小孩。」

看热闹的人都配合的点点头，又回去做自己的事。

「闹够了吧？」亚契低声对小男孩说，小男孩却不回答。他不是特别喜欢小朋友或小动物，虽然也称不上讨厌，总之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现在，一双柔软的小手紧紧的勾着他的颈子，把他当成避难所似的，完全依靠在他身上，感觉非常怪异。

「你叫什么名字？」亚契问了几声，小男孩就是不说话。等了好一会儿，亚契觉得肩上越来越重，一看，才知道小男孩睡着了。

天啊，不会吧，这是什么世界？亚契很想飙脏话。他抱着小男孩呆站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片刻之后，他叹了一口气，回化妆室拿了私人用品、向场记小妹知会一声后，干脆搭电梯到地下停车场，准备离开。

一手抱着小男孩、一只手从裤袋中艰难的找出车钥匙。不经意的一抬眼，看见奥利佛·索迪正从另一边迎面走来；看到他抱着小孩，表情有些讶异。

什么叫做衰，亚契在心中暗骂一声。转念一想，反正他不想接这个代言了，也不需要在意对方怎么想。所以随便点头打招呼，假装不动声色的走向他的Lamborghini。

「你儿子？」奥利佛问道。

亚契已经懒得解释，「不是。」

奥利佛没有多追问，只是点点头。片刻之后，他才说：「我原本也想领养一个。」

「是吗？」亚契打开车门，将小男孩放进车里，系上安全带。